第四百二十八章 「神通法」總綱

  狄進確實挺忙。

  近來隨著前線的輜重壓力越來越大,三司的任務也越來越繁重,他接下了許多工作,並且藉由糧草輜重的調配,以最實際的經濟視角,審視前線的戰爭進程。

  得益於真宗朝中後期的積累,劉娥執政後又迅速穩定朝局,內外肅然,綱紀四方,再無兵事損耗,如今的國庫十分充盈。

  西北之地也還沒有歷史上為了應付李元昊連年入侵,被迫大舉徵兵,一舉弄出百萬禁軍的拖累,哪怕以古代粗糙的經濟統計,局勢還是穩定的。

  不過陝西在經過隋唐兩朝的過度開發後,貧瘠已經不可避免,想要繼續維持西北戰局,僅僅靠陝西完全無力支撐,必須從周邊抽調物資,進行補給。

  如此一來,負擔將與日俱增,長遠看來,不容樂觀。

  戰爭是最耗錢的行為,沒有之一,當時那些主和派擔心的民生問題,已經初現端倪。

  這沒辦法,慈不掌兵,義不掌財,與其讓西北幾路拖入百年戰爭中,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差,倒不如在這一朝將當年遺留下的禍患給徹底解決。

  狄進的思路始終沒有動搖,根據近來的數據匯總,寫了奏劄,朝著王曙辦公的地方而去。

  有關西夏戰略,不少官員已然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但還有不少人處於觀望態度,三司使王曙就是其一。

  此時這位老者也在埋首案牘,待得看完司內送來的劄子,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一碗茶水已然遞到面前。

  王曙品了茶,吁出一口氣,看著坐在面前的親近下屬,撫須道:「仕林,如今前線情勢大好,你的《定邊十策》居功至偉啊!」

  「不敢!」

  狄進道:「官吏將士皆用命,此國朝大幸,方有此勝!」

  王曙微微點頭:「如今兩府邊臣,皆有人言不惜一戰,依你之見,我軍若入夏地,能否再敗敵蠻?」

  這位既然擺出推心置腹的態度,狄進當然不會彎彎繞繞:「依下官之見,若是開戰之初,我軍冒進,入夏腹地,受沙漠瀚海的地形和缺少良馬的後勤限制,基本是敗多勝少之局,然李德明求勝心切,遭遇慘敗,此時挾勢殺入,我信劉將軍可再敗夏人!」

  王曙倒是沒想到這位會給出如此回答,心頭一奇,面上都表現出幾分詫異:「仕林之意是……贊成速戰?」

  「不!」

  狄進搖了搖頭:「恰恰相反,正因為我軍兵威正勝,可高歌猛進,直入河西腹地,於整體局勢而言,反倒會產生阻礙!」

  王曙不解:「這是為何?」

  狄進道:「因為李德明審時度勢後,會逃!」

  「逃?」

  王曙沒有軍事經驗,但也絕不愚蠢,稍加思索後,突然明白了:「他會避我軍鋒芒,學其父李繼遷,轉戰河西,漂泊不定?」

  「是的!」

  狄進沉聲道:「李德明在夏州經營二十餘載,創下偌大的基業,我朝封他為『西平王』,他卻野心勃勃,不甘於只是藩屬之王,開始興建都城和皇宮,有了稱帝之心,若非後來突出變數,其妻衛慕夫人已然是皇后,其子李元昊則為太子!」

  「換做常人,很難棄下他苦心經營的地盤,但此番兩國大軍壓境,他孤注一擲的入侵又失敗,這個時候如果再堅守都城,反倒會被一網打盡……」

  「相反,如果李德明有魄力,棄下興慶之地,局勢又完全不同!」

  「我朝與党項人的貿易已經斷絕,西夏物產貧瘠,多仰仗鹽業,現在沒了貿易所換取的物資,生活必定困苦,這個仇恨的對象原本是李德明李元昊父子,是他們為了滿足私心野望,棄和平的生活不顧,最終落得這般下場!」

  「但我軍入河西之地,不可能對當地番人秋毫無犯,在這般內外的生存逼迫下,那些党項部落自會同仇敵愾,反過來敵視我朝!」

  「到那個時候,便是重回李繼遷時期,越敗越戰,越挫越勇……」

  王曙是真宗時期的老臣,自然清楚當年李繼遷如同打不死的小強,每每被宋軍大敗,過不了多久又會拉起一支軍隊,轉戰四方。

  正因為党項各部為了生存下去,都支持李繼遷成為反抗宋朝的旗幟。

  軍事上的勝利,如果不能轉化為實質的統治,則永遠也開拓不了新的疆域,當年宋廷就吃過這個大虧。

  相比起來,李德明的威望更在李繼遷之上,倘若真的拉下面子,發動當地部族,勢必會成為新的心腹大患。

  到時候宋軍在當地一無群眾基礎,二沒有穩定的後勤補助,哪怕一時的攻城掠地,最後也得無奈地吐出去。

  想到這裡,王曙的面色不禁沉下,眼中又閃爍出厲芒:「如果李德明死了……」

  狄進早就考慮過這種可能性,苦笑著道:「且不說李德明指定的繼承人李元昊,目前還是失蹤,生死未知,李德明有一子李成遇,此前為西夏使臣,為遼主賀壽,如今仍被扣在中京!」

  王曙悚然一驚:「仕林之意,遼主會扶持李成遇,承襲夏州李氏之位?」

  狄進重重點頭:「不錯!即便我軍速戰,滅了李德明,遼主也會一改之前對西夏的打壓,轉而扶持李德明的次子上位,而夏州境內的党項人也會歡迎契丹軍隊的到來,西夏成了我朝的世仇,西北邊境不穩,遼國的遼西則不必擔心日漸強盛的西夏威逼,他們坐山觀虎鬥,成為了最後的贏家!」

  論軍功,他並無前線戰功,只是將劉平從泥沼里拉了出來,又培養了一些尚且稚嫩的後輩將領;論政績,他固然在年輕一輩裡面無人能及,但也比不上兩府宰執;但唯獨在外交方面,別說曹利用死了,就算曹利用還在,也不及他。

  所以在外交的話題上,狄進從來是當仁不讓,斬釘截鐵。

  「是啊!是啊!遼主會這麼做……」

  王曙撫須,發出感慨。

  真宗朝景德三年,宋遼剛剛簽訂完澶淵之盟,王曙就擔任過賀契丹國主生辰使,奉命出使遼國,為現在的那位遼帝賀壽。

  就是那一趟出使,他深刻地領教過遼庭上下的跋扈,出使過程里吃了不少暗虧,唯有隱忍下來,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

  正因為如此,王曙才愈發理解,這位在外交過程中能占據上風,是多麼的難能可貴……

  所以狄進的分析,這位三司使十分信服。

  即便宋軍發揮到最好,在西夏境內不吃一場敗戰,又能直接將李德明殺死或者活捉押入京師,但接下來遼國扶持手中的西夏世子李成遇,依舊難以抵擋。

  王曙心中已經有了完全的偏向,但身為歷經風雨的老臣,終究不會立刻表態,而是沉吟著道:「仕林所慮極是,然分化党項各部,能夠辦到麼?」

  「能!」

  狄進信心十足:「我朝仁德,這些年來予以党項各部諸多恩惠,他們在李德明的統帥下,被劉將軍大敗後,感受到了威,接下來也該被迫懷德了!」

  這是對蠻夷之輩畏威而不懷德的全新註解,王曙不禁露出了幾分笑意,頷首道:「不錯!他們也該親我朝,而遠契丹了!」

  「最重要的是,党項人還未正式立國,用著我朝的年號,上下未有統一的文字、習俗和禮樂……連李氏父子的姓氏,都是我們漢人王朝賜予的!」

  狄進還補充了一個真正關鍵的原因。

  歷史上,李元昊早在太子時期,就三番五次地勸李德明攻宋,但他在真正繼位之後,卻沒有立刻發兵,而是做了大量的事情。

  比如在正式稱帝建國前,李元昊首先廢除了唐、宋賜給拓跋氏的李、趙姓氏,改姓「嵬名氏」,自己更名曩霄,號「兀卒」,這是党項語,意為「青天子」。

  然後又開始改年號。

  這點至關重要,蕃屬國必須遵從宗主國的年號,當時宋朝那邊的年號是「明道」,李元昊以其犯了父親李德明的忌諱,改為了「顯道」,如此修改還算有些緣由,但次年建元開運,又改成「廣運」,這就是完全擺脫了宋朝的影響了。

  而在這個過程中,李元昊又下達「禿髮令」,率先自禿其發,剃光頭頂,穿耳戴重環飾,再強令部族人一律執行,限期三日,有不從者處死。

  除此之外,再規定官員各種等級的服飾,庶民百姓的服飾,以別貴賤;親自籌劃和主持創製西夏文字的工作,開辦「蕃字院」,以傳授學習,推廣使用;又進行了禮樂改革,主要是根據西夏國內的情況進行簡化……

  如此種種,李元昊在建國稱帝之前,就在政治、軍事制度方面開始了一系列的建設,最後再整合全國的兵員,二丁抽一。

  所以不了解這些步驟的人,或許會奇怪,李元昊二丁抽一,在河西區域動輒拉出數十萬大軍,這不得將國家玩崩?

  但了解這些党項人生活方式,再看看這些戰爭前的準備,就會發現,李元昊並不是亂來的,他的瘋狂在於以蛇吞象,貪心不足,是真的想要侵吞宋朝的領土,如果擺正戰略目標,匹配西夏的國力,將戰爭上的勝利轉化為看得到的收益,那麼他無愧於「党項人的秦始皇」!

  現在,李元昊還在遼東玩奪寶奇兵,李德明的治理更加沉穩,卻沒有這等大刀闊斧的魄力,既想要稱帝,又有些畏畏縮縮,在邊緣不斷試探,結果還未試探完,宋朝就翻臉了。

  時間點卡得剛剛好……

  稱帝野心表現出來了,凝聚族人的舉措還未執行,所以為什麼不能分化呢?

  王曙固然不可能了解得這般細緻,卻也對狄進的剖析深以為然,只剩下最後一個疑問:「遼國那邊?」

  狄進直接地道:「党項李氏的崛起,本就是宋遼在締結和平盟約後,由直接開戰變為地緣博弈的產物,現在我朝要滅夏,無論選哪一條路,都是絕對繞不開遼國的,必須要正視這個大敵!」

  在他看來,速戰派並非膽大,恰恰相反,這群人是欺軟怕硬的膽小。

  對西夏覺得能速勝,骨子裡又不忘對遼國的畏懼,所以才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奪河西之地,讓遼國無可奈何。

  太過僥倖,就不免顯得掩耳盜鈴,當然這其中也不乏勇武之輩,一腔熱血,根本不會想得那般深遠。

  所以狄進不會一棒子打死:「我朝有速戰的決心和自信,這同樣是對遼國的威懾,那群契丹人同樣是畏壯侮怯,如今遼主老邁,太子年幼,他們固有威逼之勢,卻無開戰之心,只要我們能瓦解李氏在党項族中的威望,讓河西的番人站在我朝一方,遼人見事不可為,最終是會退卻的!」

  「好!」

  王曙精神一振,再無疑慮:「深謀遠慮,有理有節,老夫將上書,將『和党項,誅李氏』之策貫徹始終!」

  狄進起身行禮,由衷地道:「多謝王公!」

  他近來一段時間,都將精力放在三司判官的工作上,三司使王曙作為頂頭上司,如果支持另一派的觀念,無疑會讓他極為被動,現在說服了這位舉足輕重的計相,不僅是一大助臂,更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至於真正的盟友……

  王曙還顯得有些勢單力薄,最佳的選擇,確實是呂夷簡。

  狄進將頂頭上司拉入己方陣營,再一絲不苟地完成了今日的工作,點卯回家。

  太平坊距離皇城很近,他上下班的路程也縮短了,待得回到家中書房,剛剛喝了一杯清茶,呂公孺就入內行禮:「師父!」

  狄進看了眼小徒弟的表情,就知道對方有正事要說,微微一笑:「令尊可有指教?」

  呂公孺取出一封信件:「請師父過目!」

  狄進展開,仔細看了,目光凝重起來。

  信是快馬送來京師的,上面的核心只有一點,夏竦正在說服范雍,一同力主出戰。

  兩府宰執裡面,首相王曾和樞密使張耆都支持速戰,這兩位求的是重奪河西,名存千古的功績,於官位上王曾已是位極人臣,升無可升,張耆當樞密使都是幸進,更不可能再有提拔……

  夏竦則不同,他的資歷在宰執序列中並不突出,想要由參知政事進位宰相,就需要西北的功績,所以同樣是速戰派的支持者。

  這位之前吃過一次虧,思慮太多,瞻前顧後,沒有率先將定邊戰略提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現在依舊遮遮掩掩,明明支持速戰,自己不直接上書,反倒鼓動范雍。

  但這一步確實巧妙。

  此次與李德明交戰,宋夏邊境的最高軍事長官,不是夏竦和劉平,而是涇源、秦鳳和鄜延三路安撫使及鄜延路都部署范雍。

  范老夫子歷史上被李元昊一套軍事組合拳打得夠慘,三川口慘敗後,在西夏人心中也變成了可欺的形象,頗有些晚節不保,但這個世界李德明沒能騙得過范雍,他反倒配合劉平的布置,成功將夏軍引入陷阱,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可同樣的,一個人的性情難以改變,范雍耳根子有點軟,其實不贊同繼續攻入西夏境內,可在夏竦的勸說下,又有些動搖起來,擔心錯失了這等大好時機。

  一旦范雍被夏竦說服,哪怕中樞這邊速戰派的聲浪被壓下去,也必須重視前線兩位重臣的聲音。

  「呂氏門徒遍布天下,在政事上的消息,比起機宜司都要靈通!」

  狄進不得不佩服這份消息的及時性,稍加沉吟後道:「令尊還說了什麼?」

  呂公孺道:「爹爹想問,師父可願往河西一行?」

  狄進瞭然,與那位配合,確實有股難言的默契:「令尊準備舉薦我?」

  「是的!」

  呂公孺每次傳達意思,都是極為準確:「爹爹說了,兩府有他,前線則需要師父,他會為師父爭取一個最佳的職位!」

  「好!」

  狄進同樣十分乾脆。

  相比起王曙的上書,呂夷簡在兩府力薦他往前線擔任要職,更是旗幟鮮明地支持,而以呂夷簡的政鬥水平,有這位宰相坐鎮京師,狄進也能高枕無憂。

  一人在前線,一人在中樞,如此才能確保既有第一手的變數應對,內部又無掣肘,朝著戰略目標大踏步地邁進。

  呂公孺得到肯定的答覆,小身子匆匆去了,狄進則將信件再看了一遍,伸到蠟燭邊,將其點燃。

  看著灰燼落入盆中,狄進眉頭一動:「進!」

  一大一小兩個女子走了進來,正是家中新增的兩位門客,燕三娘和燕四娘。

  燕四娘本是寶神奴和「禍瘟」共同締造的受害者,如今得到解救,自不必說,燕三娘則是寶神奴的弟子,現在則願意協助清剿「金剛會」在西夏的殘黨,將功贖罪。

  兩女入內後,齊齊行禮,燕三娘懷裡更抱著一個箱子,沉聲道:「公子!莊園搜查完畢!『禍瘟』研究了一輩子的『神通法』總綱就在裡面,公子……可要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