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狄進和呂夷簡的強強聯手

  天聖八年。

  二月初十。

  又一年省試放榜日。

  依舊是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這科舉第二場的考試榜單,基本註定了這一屆天下士子,誰能成為光宗耀祖的進士,黃榜之下自然有無數蜂擁而至的學子和準備捉婿的商賈僕從們,早早擁擠於此地,翹首以盼。

  狄國賓也是其一。

  作為同來京師的三位狄家族人,他是最有科舉天賦的,也勤奮讀書,又得身為三元魁首的六哥點撥,將西崑體的要訣吃透,順利考過了第一場解試,並且在排名上頗為靠前。

  然而恰恰是因為第一場考得不錯,當進入了禮部的考場後,他反倒湧出患得患失的感覺,心神不寧,發揮得著實不好。

  「出來了!出來了!」

  當國子監的大門開啟,禁軍護著放榜的官員走了出來,將巨大的黃榜貼在外壁上,狄國賓在鐵牛的保護下,艱難地擠進去,第一眼就朝著名次最後的第六張榜單看去。

  他不指望名列前茅,只希望能榜上有名,高中進士,與六哥一起,振興狄家的門楣。

  然而沒有。

  最後一張榜單,沒有他。

  倒數第二張榜單,沒有他。

  狄國賓死心了,怔神片刻,反倒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身子鬆弛下去。

  六哥之前也叮囑他,可以落榜,但一定要記住自己錯在哪裡,下次盡力彌補,而不是稀里糊塗,下回犯同樣的錯誤。

  通過此次科舉,狄國賓確實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有哪些。

  積累尚且欠缺,全靠西崑體發揮,心態更不穩定,稍有不慎,自然名落孫山。

  再苦讀三年,儒學經卷的積累當然能比現在強得多,只是考試的心態……

  狄國賓苦笑了一下。

  親身經歷過省試氛圍的他,實在難以想像,六哥是如何能在這樣的考試中,做到鎮定自若,穩如泰山的。

  他固然年少,但六哥同樣是國朝最年輕的三元啊,只能感嘆天縱之才!

  「尚書省禮部頭名:歐陽修,江南路吉州人士;」

  「哈哈!恭喜永叔!」「永叔大才,名副其實啊!」

  他在思索之際,前方已然傳來熱切的歡呼聲。

  一群士子拱衛著一人,在高聲慶賀著。

  而周遭捉女婿的商賈只是看著,眼中露出灼熱的光,卻沒有上前,顯然知道這樣的士子,不是他們能夠染指的。

  狄國賓認得對方。

  今年的榜單沒有了具體的年歲,不過省試頭名歐陽修,早就在各大詩會上出盡了風頭,煙花柳巷都留下了他的風流詞作,當然也都知道,這位才華橫溢的學子,僅僅二十四歲,並且已經參加過兩屆科舉,此次再度歸來,一改昔日倔強的文風,對於進士之位已是志在必得。

  是的,當歐陽修開始寫西崑體的駢文時,任何對如今文壇之風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清楚,這位必定高中。

  唯一還能有疑問的,就是排名。

  而歐陽修也以勢不可擋的風頭,證明了自己的才學,足以力壓本屆天下各大軍州的才子。

  國子監解試,高中解元!

  尚書省省試,高中省元!

  到了這一步,除了有少數酸氣的聲音,覺得由於知貢舉的晏殊和歐陽修同鄉,有所偏頗外,絕大多數士子都對其心服口服。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場殿試,只要太后和官家對歐陽修沒有微詞,以他的才學,高中狀元應該也是十拿九穩。

  「連中三元!」「連中三元!」

  在眾人的歡呼聲下,狄國賓卻注意到,這位大才子神情並沒有想像中那般喜悅,反倒盯著黃榜上的頭名,神色莫名恍惚,旋即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再晃了晃腦袋,才綻放出笑容,呼朋喚友,浩浩蕩蕩地往樊樓而去。

  「可惜不能與這位大才子同科了……」

  狄國賓想到這裡,突然有些明白,歐陽修方才的失落是因為什麼,腳下頓了頓,驀然間挺直了胸膛,擠開人群,上馬回家。

  狄家已經不在第一甜水巷對面的錦繡巷中,搬進了太平坊內。

  不是陡然發了橫財,在京師最奢華的地段買下豪宅,而是朝廷賜予了宅邸。

  此番對夏大勝,太后與官家大悅之下,論功行賞,為前線的將士加官進爵,豐厚榮賞。

  賜下宅邸則是極高的榮耀,如狄青在拜樞密使時,就被賜第敦教坊,優進諸子官秩,曹利用也有,貶官後被收回了,不過身死後,朝廷又憐其當年的功勞,將宅邸重新還給了他未曾犯事的子嗣。

  其他立下汗馬功勞以及鎮守一方的大將,往往也會通過賞賜房屋的方式,以示對守邊大臣的仰仗與器重,此次劉平也破格得到了這份殊榮。

  以他的進士出身和歷任地方的功績,再有此次關鍵的大勝,只要將邊功保持下去,未來入主樞密院,僅僅是時間問題了。

  而狄進同樣得到封賞,攻夏戰略本就出自於他的《定邊十策》,更何況此番攻夏能夠成功,一大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遼國與夏州翻了臉。

  遼帝當著諸國使臣的面放了狠話,又直接扣下西夏使團,當然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既然李德明沒有綁著李元昊入中京受罰,遼軍就開赴遼西,做出威逼之勢。

  很難說李德明此前的敗陣,有多少是急於挫敗宋軍,挾此功績向遼國認錯,重新認回這個老大,再讓這位老大威逼宋人,接受與夏和談,籍此重新回到三方平衡……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戰略意圖,無疑是十分明智的。

  以戰逼和,挾勝勢伏低做小,西夏有了里子,再給宋遼兩個大國以面子。

  別看之前遼帝暴怒,但別說死的只是漢人宰相張儉,就算是契丹貴族死了,他也絕對會接受這樣的台階,以國家大局為重。

  但李德明在軍事上失敗了。

  三川口一戰,西夏軍冒進,落入劉平布置的陷阱,正面戰場大敗,傷亡數千,關鍵是撤退途中,被埋伏的宋軍殺出,直衝中軍大帳。

  李德明當機立斷,丟下隨行的御帳龍牌,繞道山谷間的小路逃脫,但剩下的數萬西夏軍由此徹底潰敗,奔迸蹂籍,互相踩踏,重傷而歸者,不可勝計。

  這一戰直接奠定了宋夏此次交鋒的結果,李德明麾下的軍隊數目,本就不如歷史上李元昊時期二丁抽一的瘋狂,灰溜溜地逃回夏地,短時間內已經組織不起來大規模的進犯了。

  如此勝利,談不上舉國上下歡騰,朝野也極為振奮,論功行賞之下,狄進賜宅,亦顯得理所當然。

  「駕!」

  太平坊確實是好地方,既離宮城近,又鬧中取靜,環境優雅,往來更是權貴子弟。

  狄國賓策馬而入,作為狄進的族弟,國子監解試也名列前茅,已經小有名氣,回家的路上還碰見了幾位熟人。

  行禮後問明成績,得知他落榜後,趕忙安慰,甭管是否虛情假意,至少表面上的人情往來都做到位了。

  這般一路到了家門前,狄國賓和鐵牛翻身下馬,就見到新僱傭不久的僕婢,在狄佐明的指揮下忙裡忙外。

  自從狄尊禮被遣返回了并州,這位曾經性情跳脫的九哥就愈發沉穩起來,如今幫著林小乙,已然能勝任副手之位,管理家中事務。

  見得狄國賓和鐵牛走了進來,狄佐明趕忙上前,觀察他的神色,嘴唇囁喏了一下,沒有直接問出口。

  狄國賓主動開口:「九哥,不用安慰,我省試未過,吸取教訓,查漏補缺,下屆再戰便是!」

  這一聽就知道是狄進說的,眼見這位兄弟並非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輕快,狄佐明倒也鬆了口氣:「我們都想陪你一起去看榜,你偏偏不讓,還以為你會過不去心裡這道坎呢……十三,你是能讀書的,只要心境放平,三年後咱們狄家,定能再出一位光宗耀祖的進士!」

  「可別這麼期待,不然我又要緊張了!」

  狄國賓笑笑,又陪他聊了幾句,這才朝著內宅走去。

  單就大小而言,這座新的宅院,並不比錦繡巷的大多少,畢竟狄進的官職品階還不高,年紀又輕,不可能賞賜宰執那檔次的宅邸。

  但實質上太平坊寸土寸金,就價格而言,同樣大小的宅院,比起錦繡巷的那套,在價格上恐怕能翻數倍。

  更妄論這座宅院賞賜下來,等同於狄家的私產,除非謀逆大罪,不然即便政鬥失敗,被貶黜出京,朝廷也不會收回去的,一個是自家的宅院,另一個是租的房子,那感覺完全不同。

  「我若是將來有朝一日,能成為六哥那樣的名臣,參與朝堂決策,大勝蠻夷,得朝廷賜宅,那該是何等的榮光啊!」

  「想什麼呢!先考中進士再說吧!」

  狄國賓一路感慨著,還未到書房,就見呂公孺快步走了出來,依輩分正色招呼:「十三叔!」

  眼見這小傢伙也欲言又止,狄國賓再重複了之前的話語,每多說一遍,他感到又多了一份輕鬆,心態倒是真的平靜下來。

  「十三叔一定能考上的!」

  呂公孺對於這位的敗而不餒也暗暗佩服,他年齡太小,現在即便要考,也是考神童舉,以他的家世,去考那個未免欺負人,所以仍在積累。

  狄國賓則知道,這位六哥的弟子有著舉一反三的靈巧,天賦卓絕,之前先得應天書院的范先生打基礎,又有了六哥針對性的教導,一旦到了科舉的年齡,足以一鳴驚人。

  唯獨可慮的,也是對待科舉時的心態,若是心態不足,發揮失常,再好的根基也是無用了。

  正想著以自己的例子,好好勉勵一番,呂公孺卻已經閒不住了:「十三叔,我走了啊!」

  「這孩子……」

  目送對方一溜煙跑開的背影,狄國賓無奈地笑了笑,卻也知道這位很可能不是去玩的,而是在六哥和呂相公之間傳遞消息。

  確實如此,呂公孺表情頗為肅重,一路往呂府而去。

  往年的省試放榜,會引發不少重臣的關注,但今年沒人顧得上那些,就連知貢舉晏殊的心思,都放在一場巨大的爭論中。

  不出意料,宋軍對李德明取得了首場大勝後,許多官員開始飄了,恨不得劉平領兵攻入西夏境內,一舉覆滅李氏,西軍的將領也開始磨刀霍霍,將党項上下當作了升官發財,封妻蔭子的最佳途徑。

  這些請求匯聚到中樞,形成了兩派意見。

  一派是趁勝追擊,直接攻入西夏境內,將這些昔日被党項人侵吞的土地收復,直至收取整個河西,重回前唐故土!

  另一派是堅定「和党項,滅李氏」的策略不變,以此戰動盪夏州內部的人心,瓦解李氏在党項族群里的統治地位,得到當地番人的普遍倒戈後,再將西夏之地收入囊中。

  兩派各有一批朝堂要員支持,但漸漸的,速戰派占據上風。

  就連王曾,那位一開始甚至反對西夏用兵的朝堂首相,都頗為意動,贊同趁勝追擊!

  畢竟那是開疆拓土之功,收復的河西之地更是對國朝至關重要,任誰都難以抵擋這等誘惑!

  何況瓦解党項各族,看似是循序漸進的穩妥之策,但有一個巨大的問題不容忽視——

  遼國!

  別看他們現在同樣陳兵邊境,與西夏翻臉,但他們會允許宋朝逐漸侵蝕西夏的地盤,最終將河西收入囊中麼?

  顯然不會!

  所以趁著這次師出有名的大好機會,速戰速決,一舉滅了李氏,奪下夏州,遼國想要反對,宋朝反倒能怡然不懼,挺直腰杆與這個虎視眈眈的北方強國對話了!

  出於這個考慮,站在速戰一方的官員正越來越多,呂公孺正是在這個關頭回了家。

  相比起狄家得了宅院,上下喜氣洋洋,呂府同樣沉浸在一種狂喜的氣氛中。

  就在今年正月,呂夷簡自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讀、知開封府守本官加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正式拜相。

  如今三位宰相已滿,正是王曾、張士遜、呂夷簡。

  而張士遜本就任相位不久,根基不穩,如今又巡撫江南,與叔叔呂蒙正就是真宗朝名相,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呂夷簡一比,差距甚遠。

  如此一來,呂家怎能不激動?

  兩代呂氏子弟,兩代位極人臣!

  呂公孺回了家中,這回沒有在書房,而是在正堂見到父親。

  呂夷簡顯然剛剛送走了又一批客人,眉宇間沒有絲毫疲憊,反倒滿是振奮與威嚴,見到最寵愛的兒子,才露出笑容:「今日怎麼有空回來啊?」

  呂公孺乖巧地道:「近來爹爹政務繁忙,孩兒才沒有每日來向爹爹問安,失了禮數,還望爹爹莫怪!」

  「你這孩子,是越來越有主意了,不過狄家現在搬進了太平坊,來往也方便,老夫還真要你日日回來問安!」

  呂夷簡撫須笑著,目光微動,又問道:「伱師父讓你來的?」

  呂公孺搖了搖頭:「不,師父這幾日也很忙,都見不到人呢!」

  「嗯?」

  呂夷簡有些奇怪:「他就沒有對你提過朝堂上的爭論?」

  呂公孺道:「師父並未提過,倒是孩兒自己打聽了不少!」

  呂夷簡撫須,目露沉吟。

  他很清楚,自己和張士遜一樣,都擅長內政,而不通戰事,畢竟他們執政的年代,澶淵之盟已定,又不似范雍那般歷任西北,與番人多有交道,對於軍事的了解,免不了淪為紙上談兵。

  不過呂夷簡和張士遜的區別在於,他既不通戰事,就不會胡亂發表意見,像之前張士遜所言,尋飽學之士出使西夏,為蠻夷講經,去其戾氣,使其更知是非廉恥,這類話呂夷簡是絕對不會說的,當然也不會像張士遜那般尷尬,淪為不少人的嘲笑對象。

  但現在必須有所抉擇了,而狄進的「和党項,滅李氏」策略落入下風,理應尋找盟友,自己就不在對方的考慮之中?

  呂公孺確實沒有說謊,但目光流轉間,倒是提了一件事:「師父專門問過王相的立場,問完後,便不說什麼了。」

  「原來如此!」

  呂夷簡立刻明白:「他倒是對老夫了解得很吶!」

  張士遜不被呂夷簡放在眼中,但王曾不同。

  王曾只比呂夷簡年長一歲,精通弓術,身體健壯,瞧著勢頭,至少在朝堂上活躍十幾載不成問題,而呂夷簡在宰執隊列里算是年輕,但也絕對等不起十幾年。

  除非他一輩子都願意屈居於王曾之下,不指望那個首相之位,否則的話,王曾贊同速戰,呂夷簡就必須反對,不能讓對方憑著收復河西的滔天之功,坐穩首相之位,再也沒了機會。

  所以狄進根本不會讓小徒弟過來傳信,此次雙方是天然的盟友關係,若論急切,反倒是野心勃勃的呂夷簡更加迫切。

  「不愧是狄仕林!」

  洞徹這點,呂夷簡暗暗哼了一聲,但不知怎的,又有些心安,沉聲道:「此番劉平雖大勝,但輕敵冒進之風不可漲,老夫堅定原有的定邊策略不變,朝堂之風,該改一改了!」

  呂公孺知道,父親和師父要正式聯手了,心頭莫名激盪,拱手一禮:「父親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