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漏」套著頭套,捆成粽子,雙手提起,被押入了牢房。
一方面是此人擅長逃脫,不可大意,另一方面也是她貌若女童,給旁人見到,還以為機宜司拐帶孩童呢!
當然,把頭套一摘,暴露出來的,是一張五官扭曲,雙目中噴薄著殺氣的面龐,與尋常女童的區別就一下子體現出來了。
負責抓捕的是大榮復,此時審問的同樣是他,來到面前,揮了揮手:「把嘴裡的布拿下!」
「直娘賊!!殺千刀的老狗!!發了瘟的老物!!」
布一拿出,就是一連串清脆的破口大罵,聲音歇斯底里,暴跳如雷。
這是在罵寶神奴。
大榮復覺得,「無漏」也確實該罵,不得不說,這種白天神出鬼沒,晚上睡在棺材裡,關鍵時刻還能扮作女童躲避搜查的刺客,正常情況下確實難以尋找。
唯有寶神奴的出賣,才能將她擒獲,並且不費吹灰之力。
而最令「無漏」氣急敗壞的是,她自以為備下的後手退路,在寶神奴眼中洞若觀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勾欄聽著唱曲入睡呢,那樣機宜司的人找上來時,她還能有警惕性,說不定可以憑藉輕功與縮骨,突出重圍,總好過這樣憋屈的被抓。
大榮復等她足足罵了半刻鐘,眼見開始重複了,才悠然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能說了麼?」
「無漏」立刻調轉槍頭:「回家問你娘去!用刑就是,老娘怕你?」
大榮復臉色一沉,此女可比董雙雙和周穎娘兇殘多了:「別誤會,本官並未準備從你身上獲得關鍵的情報,事實上你也根本不知道,你在『金剛會』裡面不過是人憎鬼厭的殺手,還背叛了令師,想要繼承他的位置?當真可笑!」
「伱才可笑!」
「無漏」啐了一口:「你以為『金剛會』里的都是些什麼人?成王敗寇,力強者勝罷了,我若能弄死那老瘟,為何不能成為二代『首領』?誰敢不服我?」
大榮復順著她的話道:「既然是這樣,你又為何要這般憤怒呢?成王敗寇罷了」
「無漏」繼續噗噗吐口水:「屁話!老娘敗了,連發火都不行,還要扭捏認錯不成!滾!要麼用刑,要麼滾!滾滾滾!」
「呵!還挺囂張!」
大榮復被氣笑了,然後沉聲道:「打!!」
真以為一副女童模樣,就能免除受刑麼,大榮復絲毫沒有憐惜之意,冷冷地看著獄卒上前,開始擺弄刑具。
不過刑罰剛剛受了一種,「無漏」雖然沒有絲毫慘叫,額頭卻已經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整個人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獄卒上前按了按她的脖子,趕忙折返回來,低聲稟告:「大提點,此賊身體古怪得很,看似強壯,脈象卻細弱,並不似尋常武人那般受得住大刑……」
「那就停下!」
大榮復皺了皺眉頭:「你們想想,有沒有別的法子!」
獄卒也有冷汗了:「是!」
不遠處的「無漏」倒是露出厲笑:「打啊!怎麼……不打呢?」
大榮復哼了一聲,不再多言,拂袖走了出去。
這種犯人確實難審,性情偏激,不懼生死,對朝廷毫無敬畏,偏偏還受不住刑,讓她開口,簡直難於上青天。
所幸對付她,狄進早就安排了辦法。
「將寶神奴隔壁的牢房清理一下,把她關進去!」
「是!」
很快,寶神奴隔壁的党項人被帶了出去,換成了五花大綁的「無漏」,被狠狠推了進去。
「無漏」在地上滾了滾,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好一會兒才挪動著坐起,剛剛緩了口氣,耳邊就響起一道清晰的呼喚:「徒兒,你來了!」
在背地裡,「無漏」能用各種惡毒之言問候寶神奴全家,不帶重樣的,但當隔壁那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真正傳來時,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眉宇間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畏懼。
但片刻後,「無漏」還是咬著牙,回應道:「老頭子,聽你這聲音,你可還沒瘋吶,為什麼出賣我?」
寶神奴淡淡地道:「我給過你機會了!你不中用!」
「我不中用?」
「無漏」勃然大怒:「是你先被抓的,是你鬥不過狄進,現在你又怪我沒能成功清除掉你這個大患?你果然是瘋了!瘋了!」
寶神奴淡淡地道:「好徒兒,我被抓,不正是有你的一份功勞在麼?若非你傳書遼東,將歐陽春引了過來,狄進豈會發現我的病症?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無漏」怒極:「好!好!你了不起,你看得開,你還有參禪之心!」
寶神奴稍加刺激後,確定這位還是老樣子,開始發問:「夏蠻子是你從何處尋的?」
「無漏」擰起細細的眉毛:「還能如何尋找?這些夏人根本不會當諜細,直接跟著商隊一起進城,我要用到他們,輕而易舉地就尋到人……」
「不對!」
寶神奴聲音一沉,糾正道:「是夏人諜細主動聯繫你,他們早就旁觀著宋廷和我大遼的交鋒,發現大遼稍處於下風,就想吸納『金剛會』成員,引為己用!」
「無漏」愣住。
寶神奴道:「沒聽明白?」
「無漏」回過神來,露出不可思議之色,她剛剛就覺得奇怪,這老狗如此詢問,難道就不怕隔牆有耳麼,現在突然明白,驚呼起來:「老頭子!你不會是投降朝廷了吧?」
「金剛會」擔心寶神奴會供述上下成員的秘密,主要是因為他有病在身,那種離魂瘋魔之症,再經過長時間的審問,誰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但正常情況下,他們認定這位首領絕不會屈服!
畢竟沒有再比他意志更堅定,對於遼庭更忠誠的了,「金剛會」二十多年潛伏在宋境內,不斷收集情報,傳遞迴國,卻始終不見遼軍再掀戰事,積極性免不了受挫,正因為寶神奴撐著這口氣,才能繼續支持!
如果寶神奴都降了,別說那些二代傳人,恐怕就連一代的都支持不住,這個組織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恐怕瞬間就作鳥獸散!
所以此時的「無漏」才萬萬接受不了,失聲驚呼。
對於這位弟子的反應,寶神奴的聲音卻透出失望:「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就學了這些?」
「無漏」聽了這教導性的語氣,不知又想到了什麼,隱隱打了個寒顫,臉上倒是漸漸恢復平靜:「棄吾之所求,明敵之所需?」
「不錯!」
寶神奴的語氣里透出感慨:「叛徒蕭遠博回去後,『金剛會』失去了遼庭的信任,又看不到遼軍南下之期,如今宋廷還大肆抓捕,你們還能如我一般再忍二十年麼?」
「無漏」沉默。
事實上,每個「金剛會」的核心成員都越來越有種迷茫感,遼軍南下,他們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但現在遼庭似乎準備遵守盟約,不願再興戰事,如果兩國真的太平下去,他們豈不是冒著隨時暴露的生命危險,白白地忙活一通?
寶神奴也清楚,越拖下去,越是不利,所以他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狄進之前所言,提醒了我一件事,就算挑撥了南朝太后和小皇帝的關係,南朝也起不了大亂,小小的風波,無法促成我大遼用兵,唯有讓他們再起戰事,才能讓遼庭看到機會!」
「無漏」醒悟:「所以你要宣揚西夏的威脅,讓朝廷對夏用兵,但狄進……原來如此,他也想對西夏用兵,你們達成了一致!」
寶神奴道:「知道該怎麼說了?」
「無漏」冷笑道:「所以你把我抓進來,就為了完成你的布置,你覺得我會乖乖聽話?」
寶神奴輕嘆:「為什麼你們總是不吸取教訓呢?你忘了這些年為何恨我入骨,還不敢正面反抗,只敢在背後做點小小的動作麼?那個人的命,你不想要了?」
「無漏」再度沉默下去,半晌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好!你狠!我聽話!不過我也等著,看看你這老狗,最後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
夏府。
幕僚將最新的情況奉上,夏竦接過,細細看了起來。
夏家的底蘊遠不及呂氏,但錢財卻猶有過之,身為參知政事,兩府宰執,夏竦麾下自然養著一批人手,將朝野上下的情況第一時間匯總稟告。
而如今最受關注的,依舊是無憂洞。
大勝一場後,禁軍重振旗鼓,圍堵住各路出入口,擺出長期堅守之勢,日夜巡邏。
實際上洞內的糧食和蠟燭還能維持一段時間,但裡面的賊人顯然被這個陣仗嚇到了,開始一批批地往外逃竄,結果大部分都倒在禁軍守株待兔般的圍剿下,即便偶爾有逃逸的,推官公孫策也嚴令守住陣地,不得妄動。
事實證明,這個策略是很正確的,賊人愈發驚懼,洞內廝殺搶奪之勢愈發嚴重,期望穿戴上甲冑,全副武裝後獨自逃走,反倒失去了對禁軍的威脅力。
結合之前劉平的輕敵冒進,此番公孫策英明果斷,引得一致讚許,一個小小的開封府衙推官,儼然被群臣矚目。
「好一個狄進,小小年紀,就開始培養同科黨羽了?」
夏竦卻看出,公孫策此番出盡風頭,固然有自身的能力在,但陳堯咨的舉薦和機宜司的配合同樣關鍵,而這兩方都與一個人脫不開干係。
因此他語氣的重音,落在同科上。
進士同科,官場上天然的盟友,有時候雙方素不相識,都能拉彼此一把,更別提狄進和公孫策這種本就私交極好的同科,那是最緊密的政治盟友。
而夏竦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很多人忽視了,文采斐然的夏竦,也是將門子弟,他的父親是宋軍將領,死在澶淵之盟簽訂前的宋遼交鋒中,所以在三年前,朝廷命他奉使契丹時,夏竦直接上表拒絕,「義不戴天,難下穹廬之拜;禮當枕塊,忍聞夷樂之聲」,這句駢文對偶精絕,再加上孝心感人,一時間引得不少稱頌。
可惜單有讚頌不行,夏竦當年並沒有考進士,先得父蔭,後參加制舉,中賢良方正科,才享受到了進士的待遇,為光祿寺丞,台州通判。
沒有進士及第,出身就略顯不足,尤其是越往上走,越是艱難,必須補足缺陷,才能一路升遷。
賢良方正科幫夏竦打牢了根基,他此後又舉薦了不少才幹,如宋庠宋祁兄弟,而有時候看著那些進士的風光,也免不了有些遺憾。
尤其是那個年僅十七就連中三元的,自己同樣才華出眾,當年也有機會,考出這般完美的出身,現在或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群臣避道,禮絕百僚的宰相!
搖了搖頭,將雜念屏去,夏竦又看起了機宜司那邊的消息來,相比起其他宰執,他尤其注重這個部門,便很快發現一個暫時沒有引起旁人注意的關鍵情報,皺起眉頭:「夏州党項人派出諜細,似與遼人『金剛會』聯合?這是要重現李繼遷侵邊之亂啊!」
夏家與夏州有不少生意,尤其是鹽,西夏真要有了不臣之心,無疑會嚴重影響自家生意,但有些事情無法制止,尤其是對方的野心。
想著想著,夏竦的眉頭倒是舒展開來,眼睛更是亮起:「西夏……西夏……倘若對西夏用兵,那是我的機會啊!」
自己已是參知政事,但從副宰相進位宰相,看似一步之遙,許多人卻永遠都邁不過去。
不過自己有一大尚未發揮出來的優勢,那就是兵事,兩府之中,無人能及。
原本曹利用還在時,此人在軍中還算有些威望,夏竦不能及,如今曹利用沒了,剩下的張耆就是擺設,陳堯咨脾性剛烈,武力不俗,擔任樞密副使也為軍中敬服,但同樣指揮不了大型戰事。
至於東府這邊就更別提了,都是澶淵之盟後晉升上來的文臣,擅長文治,不精武事。
「若我能大破西夏,誰還能及我,能力平平的魯宗道?還是那老奸巨猾的呂夷簡?」
「可惜朝中對於兵事極為反感,我如果推行戰事,即便日後滅了西夏,只要損了民生,亦有大過……」
「打仗哪有不費錢財的,到時一個窮兵黷武的罵名背上,哪怕進位宰相,都坐不安穩……」
更別提萬一戰事不順,那得萬劫不復,直接從兩府宰執里除名,夏竦沒有忘記,劉平在自己府上是何等的胸有成竹,結果掉頭就帶著五百禁軍,幾乎就全死無憂洞裡了……
凡事未慮勝先慮敗,這位參知政事權衡利弊,終究搖了搖頭:「力主攻夏,絕非上策!」
但若說就此放棄,他是不甘心的:「若有一位重臣主戰,率先提出攻打西夏,以防邊患,待得朝臣非議,或西夏早起戰事,我可順勢提出安邊之策!」
這才是宰執應該為之的布置,夏竦沉下心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陳堯咨,提筆寫下這個脾性剛直的同僚名字;
第二個想到的是三司使范雍,此人歷任西北,對於党項人就很警惕,之前也有言李氏父子野心勃勃,恐有侵邊之意,再提筆寫下這位的名字;
剩下的高官重臣,夏竦想了一遍,發現要麼是對戰事極為牴觸,要麼根本不重視西夏,心頭頓時一驚。
如此看來,對陣西夏還真不見得是件輕巧之事,更要慎之又慎。
不過就在這時,腦海中又陡然跳出一個名字來,看似資歷不深,但在太后和官家心中都有不輕的地位,更是開始培植黨羽。
「我居然會想到他?」
「此人在朝堂中的份量,已經不可忽視了……」
夏竦有些詫異,又有些鄭重,親自寫了一封請帖,喚來宅老:「你去狄宅,邀請那位三元魁首,來府中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