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少?」
當董雙雙在京師的恩客名單拿了過來,狄進看著短短一張紙,有些詫異。
大榮復解釋:「墨文坊行首向來受京師權貴歡迎,董雙雙又是新任行首,未入京師前就頗有美名,入京後驚鴻一舞,極受追捧,聽聞柳永都下江南了,還準備折返京師,親自為她寫詞!」
狄進心想柳永還真忙:「這般聲名,出場的錢財自是極高,恐怕多以宴請和陪侍為主,想當她的入幕之賓,非得一擲千金不可?」
大榮復道:「是啊!所以才這麼些恩客,這其中……並無身體殘缺之人!」
狄進不奇怪:「殘缺者豪擲重金,包下行首大家,不僅董雙雙會記憶猶新,煙花柳巷恐怕都會引起轟動,當年『二爺』又發現過『大爺』的殘疾,這個破綻一旦暴露,豈非自投羅網?『大爺』絕不會冒這等風險!」
大榮復凝重地道:「那『大爺』就是有信心,董雙雙不僅當時認不出自己,事後也不會留下印象,供不出身份……這該怎麼辦到呢?」
狄進有辦到的法子,但看著這份名單,不禁嘆了口氣:「人數太少,就無法藏木於林,只要官府沉得住氣,一家家找過去,總可以尋到蛛絲馬跡,『大爺』同樣不會冒這等風險!我這次推測的方向錯了,你再去問一問董雙雙,請她登門的京師貴人有哪些?」
「是!」
大榮復去了,兩刻鐘不到,拿來一份更短的名單:「都在這裡了……」
「看來即使是行首大家,也很少入府獻藝,這就更不可能!」
狄進搖了搖頭,再問道:「那個之前糾纏董雙雙的權貴子弟,是哪家府上的人?讓董雙雙將前因後果,具體細節寫明!」
大榮復再去,這次再回來時,奉上的案卷長了許多。
但狄進看了後,再度搖頭,作出評價:「不是!這不是『大爺』布置的考驗!」
大榮復也有判斷:「下官也覺得不是,此人倒是真的想要替董雙雙贖身,屢次遭拒後氣急敗壞,那些手段是準備毀了這位名妓的,她能撐那麼久再求援,表現得其實很不錯了!」
狄進道:「『天耳』楊管事能選董雙雙作為傳人,是有自己的考量,此女在以色娛人的方面,其實做得相當出色,現在表現出的不堪,是被捕之後……可事實上她如果被捕了,就算能負隅頑抗,願受重刑,又有多大意義?『大爺』認為董雙雙撐不起『天耳』的重任,應該是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大榮復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下官有些不解,『大爺』作為『金剛會』的首腦,真的需要事必躬親麼?」
狄進道:「身為首領,當然毋須事必躬親,但傳人能否選對,是一個組織存續的關鍵,此人在『金剛會』上傾注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不會甘心它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消亡!至於為什麼不找個身邊人,代替自己出面考核,你有沒有想過,他當年就殘疾了,為什麼還要親自出面教導六名丐首?」
「這個人不甘心一直藏在幕後!」
大榮復琢磨著道:「當年有蕭太后信任,他完全能當幕僚門客,出謀劃策,但此人想要自己做主,才會南下潛伏,所以但凡大事,哪怕行動不便,也是讓盧管事和楊管事護衛左右,而不是讓這兩人直接代替出面!」
狄進頷首:「正是這個道理!」
大榮復皺起眉頭:「可董雙雙已經仔細回憶過,入京後並沒有遇到別的特殊狀況,就是每日出台獻藝,收集情報,傳給後方,如此一來,線索還是斷了……」
「線索沒有斷,只是一時半會想不出對方的設計罷了!」
狄進並不急切,反倒笑了笑:「事實上,潛伏了二十多年的『大爺』,如果真的被輕而易舉地找出來,我倒要懷疑,是不是他早早準備了一個替身,關鍵時刻出來頂死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明明已經一步一步接近那個最核心的敵人,功勞就在眼前,偏偏就是撈不到,這才是最考驗心態的,大榮復簡直抓心撓肺,又趕忙道:「問題是兩位行首失蹤的消息,瞞不了多久……」
「可以不瞞!」
狄進給出提示:「機宜司里可能存在著奸細,如今看來,這個奸細不見得是『金剛會』的成員,倒更像是國朝的反對勢力,有此人盯住,『金剛會』才敢執行蕭遠博的計劃,讓蕭奉先入牢中受審!」
大榮復反應迅速:「既然瞞不住,倒不如我們主動將董雙雙和周穎娘受審的情況,通過奸細傳給『金剛會』,讓他們覺得,局勢還在掌控之中?」
「先穩住對面,不到萬不得已,『金剛會』也不希望放棄收集情報最為便利的京城……」
狄進關照道:「但記住,讓內奸獲得情報,要用一個合適的方式,不要弄巧成拙!」
「請狄伴使放心!下官有主意了!」
大榮複目光大動,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一個人,還有那人曾經對自己的呵斥:「區區一個亡國的渤海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大放厥詞!」
曹利用的門人,機宜司提點孫永安!
就這句話,大榮復就將對方恨到了骨子裡,哪怕孫永安如今在機宜司,已經靠邊站了,每每見到自己,都遠遠地繞道走,依舊不夠:「倘若你沒有罵我亡國奴,我還真就放過你了……現在我會讓你知道,揭人短處的代價有多大!」
……
「哈~」
孫永安眯著眼睛,打著哈欠,走進了機宜司。
他不敢遲到,更不敢早退,甚至到了放衙下班的時辰,還要磨蹭一段時間,再離開機宜司,哪怕手上什麼事情都沒有,至少也得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沒辦法,誰能想到自己的靠山,功勳舊臣曹利用,倒了呢!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傳,太后深惡之,兩府重臣厭之,遼國外交的重擔又有了年輕的館伴使,曹利用是大勢已去,而這位久任樞密使的老臣,這些年大肆提拔身邊人,許多親信由此囂張跋扈,為非作歹,一旦事發,曹利用勢必被牽連,如今已是自身難保。
「唉!」
來到自己的位置上,果不其然又是空空的桌案,半份案卷也無,孫永安熟練地端來茶注,為自己泡了一杯茶,嘆了口氣:「背靠大樹,不該那般,劉知謙不待見本官,與那個渤海亡國奴更是勢成水火,都沒了退路……」
感嘆片刻,喝完茶後,他又取出一本《洗冤集錄》,裝模作樣地閱讀起來。
現在有不少部門的官吏,都在翻看這部著作,尤其是刑部、大理寺和審刑院,據說下一步要發到各路提刑司,最後再普及到各級州縣。
孫永安卻完全看不出好來,只覺得煩,試想地方上多少案子,一件件這樣細查,那還了得,如果讓胥吏和仵作學習倒也罷了,畢竟他們是具體的執行者,可要官員也學習,就實在過分……
但他必須看,因為此書的著作者,是在外交上連曹利用都隱隱比了下去的狄伴使,聽說這位年輕的三元不僅被賜了五品服,還被賜下銀魚袋,萬一來提刑司轉悠,看到了自己苦讀的模樣,有了提拔之意,那自己不就有新靠山了麼?
然而那位銀緋的年輕靠山沒出現,曾經聽他驅策的心腹吏員,倒是突然小跑了過來:「孫提點!孫提點!」
孫永安故意把書立著,頭稍稍探了出來,睨視著他:「你還有臉回來,不去巴結大提點?」
心腹吏員急急地道:「小的此前多蒙孫提點照顧,此來卻是有要事相告,有人要搶提點之位啊!」
孫永安的臉色微微一變,不敢說不信,直接問道:「誰?」
心腹吏員道:「聽說叫雷濬,大提點與他言談甚歡,一力邀請他入機宜司!」
「雷濬?那個護送官家之母入京的雷濬?」
孫永安眼睛瞪大:「他不是在皇城司任職麼?」
心腹吏員道:「皇城司要敗落了,太后將皇城司的權力,全數交給機宜司,以後機宜司可威風了!」
「所以現在雷濬想把本官趕走,自己來任提點之位,大榮復還歡迎他?」
孫永安之前想調走沒走成,此時聽說別人要擠他位置,頓時驚怒交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心腹吏員抱拳:「小的告退了!」
孫永安一把拉住對方:「別走,伱是個有良心的,可有法子幫幫本官,事後必有厚報!」
「現在誰敢違逆大提點啊?」
心腹吏員苦笑:「大提點昨夜抓了『金剛會』的賊子,這次是真的賊子,連夜提審,得到了許多口供,又去太平坊拿人了,小的這才抽空出來……」
說著,用力掙開孫永安的手,飛速離去。
聽著腳步遠去,再見自己的屋內一片空蕩蕩,孫永安猛地將《洗冤集錄》砸在地上,終究沒敢踩上幾腳,但五官已是扭曲起來:「我什麼權都沒了,你們還要徹底擠走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