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下兩個私心作祟,隨時可能拖後腿的太監,狄進重新轉回案情,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
閻士良剛剛的各種解釋,固然是為了迅速結案,但有一些話倒也完全沒說錯。
如果單從環境來看,這裡確實是一個投井自盡的好地方,如果不是有目擊者指認方向,即便在宮內大搜查,要查到這井水下有屍體,估計也得一兩天的功夫。
甚至再往後拖一拖,到了三天之後,屍體都會開始出現巨人觀,到時候形貌特徵更加難以分辨,線索也會變得更少。
所以狄進稍加沉吟後,先是對著跟來的內侍道:「你們三人一組,結伴在附近搜尋,尤其是宮婢所用之物,發現後不要動,立刻回來稟告!」
閻文應趕忙呵斥:「還不趕緊去!給咱家瞪大眼睛,仔仔細細搜!」
眼見內侍匆匆散去,狄進又望向來路:「目擊者還沒來麼?去催一催!讓御膳局多來些人,我要仔細詢問相關情況!」
「是!」
閻士良不敢怠慢,親自去了。
半個時辰不到,在閻士良的帶領下,一群女子終於出現在視線中,個個面容蒼白,氣喘吁吁,顯然是被催促著趕過來的。
御膳局是俗稱,這個部門官方又稱尚食局,宮廷有統稱為六尚局的女官機構,尚食、尚服、尚藥、尚輦、尚舍、尚功,分管六大事務。
其他各局下還會細分各司,比如尚服局下,就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四司,榮婆婆被賜死後,主管司飾司的女官就接替了給劉娥梳頭的工作,成為了身邊人,所以不能小瞧這些女官,看似沒有妃嬪身份地位高,卻也能發揮出不小的作用。
相比起來,尚食局的分工更加明確,執掌的女官稱「典御」,其次是「奉御」,再有為太后官家擬定養生食譜的「食醫」、掂勺炒菜的「膳工」、端盤傳菜的「膳徒」、擇菜洗菜的「雜役」等等。
死去的宮婢清素,就是「膳徒」,專職端盤傳菜。
此時一眾女官上前行禮,為首的女官顫聲道:「老身吳氏,忝為尚食局典御,拜見狄三元!」
別看他自稱老身,但這位女官和榮婆婆一樣,都是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相貌白淨,毫無老態,頗有富貴氣質,此時的面色也最是惶恐。
毫無疑問,此番中毒事件,執掌尚食局的典御首當其衝,可以說差遣是丟定了,接下來就要看懲罰多重,還有沒有翻身的機會。
狄進還注意到,吳典御走過來時,眼神還下意識地朝著閻文應瞄了一眼,露出詢問之色,但似乎沒有收到回應,有些失望地收起視線,低眉順眼地到了面前。
「吳典御!」
有鑑於尚食和尚服是宮中油水最為豐厚的兩個部門,狄進心頭有了數,稍稍頷首,只是打了聲招呼,就越過了這宮婦,朝後面看去:「最後目擊到死者行蹤的宮人,上前來!」
吳典御如蒙大赦,趕忙退開,立於旁邊的閻文應身體也微微放鬆了些,表情頓時冷酷起來,惡狠狠看著一位年輕的宮婢上前,哆哆嗦嗦地介紹:「是婢子……看到清素……朝這邊來的……」
狄進語氣平和:「你叫什麼?」
宮婢垂著腦袋道:「婢子……婢子叫初夏。」
狄進繼續問:「你在御膳局裡負責什麼?」
宮婢道:「婢子也是膳徒,婢子笨,不能入殿,就端到殿外,交給清素。」
狄進道:「今日你也看到她端著蟹羹入殿麼?一定要是親眼見到,不可猜測,仔細回想一下!」
宮婢仔細想了想,怯生生地道:「婢子沒有親眼看到……但平日裡給重臣上菜,都是清素端過去的……」
張茂則在後面奮筆疾書,狄進接著問道:「你與她交情如何?」
眼見這位官人並不凶,宮婢放鬆了些,聲音順暢了些:「婢子和清素不熟的,她手腳勤快,人又聰慧,從不出錯……就是看不起……看不起婢子這等蠢笨的……」
狄進在詢問這個宮婢的同時,也在觀察御膳局其他人的表現,發現在說到清素瞧不起人時,有三四個宮婢下意識地點了點下巴,臉色都不太好看,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不太好的事情。
哪怕只有一天查案時間,狄進依舊不厭其煩,將這幾名宮婢統統喚出,先是問稱呼,再詢問她們對死者的看法,最後確定有沒有親眼看到清素端著蟹羹入殿。
「婢子叫巧娘……清素手更巧,婢子比不過她,她就嘲笑婢子……婢子離得遠,沒有看到她入殿……」
「婢子叫芸娘……清素沒為難過婢子……那不叫為難……婢子看到的……是她端著蟹羹入殿!」
「婢子叫喜兒……清素可欺負人了,對婢子呼來喝去的……婢子看到有人端蟹羹入殿,但離得遠,只是瞧著似清素,到底是不是她,婢子不敢說……」
四名宮婢都有此言,死者高傲的性格可見一斑,人品還不能斷言,但人緣不好是擺明著的,甚至差到有人願意說謊,也要一口咬定是她送有毒的菜入了殿。
「初夏、巧娘、芸娘、喜兒……這些宮婢的名字……」
除了各個宮婢的口供,狄進還注意到一點,目光微動,立刻問道:「『清素』之名,是她入宮前家人起的,還是入宮後新用的?」
清素是個很美好的名字,用在文人雅士身上,可以是清正廉潔,清高閒雅,用在廚房裡面,也能指與葷腥相對的素食,可謂相得益彰,本來狄進倒不覺得什麼,但再聽聽與她處於相同環境中,別的宮婢的稱呼,頓時產生了疑問。
幾名宮婢有些愕然,搖了搖頭,這次倒是回答得很統一:「婢子不知!婢子們一直都是這麼叫的!」
狄進立刻將視線轉向為首的典御:「吳典御知道麼?」
吳典御眼珠轉了轉,趕忙撇清關係:「回狄三元的話,這尚食局內有數百宮婢,老身哪能個個記得?這清素老身之前根本沒注意過,更不知這些了!」
閻文應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心想這婦人可真蠢,剛剛那些婢女都已經說清素手腳勤快,是個精明能幹的,你身為典御,不認識每個膳徒倒也罷了,連能幹的都不知,豈非坐實了瀆職?
狄進也看了看她,語氣微沉,不想跟蠢貨浪費時間:「伱不了解麾下的宮婢,那尚食局內,可有旁人知曉這些?出來一位答話!」
吳典御一驚,趕忙側頭,望向一個年紀最大,麵皮老皺的宮婦:「徐奉御,你來回狄三元的話!」
徐奉御本就站在最後,似乎是趕路急了,至今仍在微微喘息,聞言慢吞吞地上前,微微躬了躬身,開口道:「清素之名,確是入了局中後起的,奴婢記得,她原本叫福子,後來換了這個名字,尤喜別人這般喚她,御宴時奴婢也聽到,有官人稱讚此名雅致,清素因此頗為自得!」
福子其實是普通人家會起的名字,宮內婢女也多有這種樸實無華的名字,而相比起來,清素就顯得高雅突出,難怪會引起文臣的稱讚。
別小瞧一個名字,有時候人生的改寫,就從名字開始,狄進直接問道:「她自己改的名?還是有人幫她改的?」
徐奉御想了想道:「她說是自己覺得這個名更好聽,但奴婢以為她起不了,應是有人幫她改的名,這一改讓這娃子有了心氣,不僅想要當女官,還想得官家看中,當貴人呢!」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地看向躺在井邊的屍體。
不得不承認,此女確有幾分姿色,至少在宮婢裡面,絕對稱得上美貌,如若碰上官家真的看對了眼,一躍上位,成為嬪御中人,倒還不能說完全不可能。
畢竟宮婢從某種意義上,本就是皇帝的女子,只是大多數都和臣子一樣,遠遠地看一眼那個端坐在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根本親近不了。
所以場中其他宮人的目光,有的露出譏誚不屑之色,有的則明顯心有戚戚焉,甚至輕輕嘆了口氣,為地上冰涼的屍體,也為自己芳華的逝去。
唯獨閻文應和閻士良父子對視一眼,都皺起眉頭,暗道不好。
這樣一位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宮婢,會是毫不遲疑捨棄性命,只為了毒殺遼國使臣的死士?
他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更別提說服太后與官家了,何況還有這位三元神探在場,看來此案真要深查了……
可別查出什麼別的啊!
相比起來,狄進在發現死者人緣很差,就基本斷定這位不是主要目標,遼人諜探不會將自己置於人憎狗厭的位置,繼續問道:「誰會為清素改名,你知道麼?」
徐奉御搖了搖頭:「奴婢這就不知了,這小娘子傲得很,看不起人呢,奴婢與她並不熟悉!」
這種撇清關係的說辭,就比吳典御要高明多了,吳典御頓時察覺到了,眼神危險起來,陰陰地斜了這地位僅在她之下的奉御一眼。
狄進懶得理會這些女官之間的明爭暗鬥,換了一個思路:「你不知誰為清素改的名,那清素往日裡與誰最是親近?」
徐奉御毫不遲疑地道:「這娃子與年輕的宮婢都不太處得來,年長的則不待見她,若說最親近的,就屬李婆婆了!」
狄進看向御膳局上下:「人來了嗎?」
吳典御見狀趕忙插話:「老身知道,李婆婆曾任食醫之位,三年前就病故了!」
「病故了……」
狄進卻不放棄:「李婆婆叫什麼?」
吳典御一怔,又換成徐奉御搶答:「她叫李大娘,一貫這般自稱,後來我們都稱他李婆婆。」
「好普通的姓氏,好普通的稱呼……」
狄進心頭一動,立刻道:「你們既稱她為婆婆,是敬重她身為食醫的學識,還是有別的原因?」
徐奉御想到了什麼,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口,換成吳典御道:「李婆婆樂善好施,每次月俸都拿出贈予旁人,誰家有難,也都願意相幫,大家都很敬重她!」
狄進緊接著道:「她這般大方,宮外的家人不要照顧麼?」
吳典御回憶了一下:「她家中親人不幸故去了,便以宮中女使為家人,老身也贊過這婆婆,是個大善人哩!」
閻文應閉了閉眼睛。
狄進則開始補充細節:「她很有學識?」
吳典御這次明顯不能確定,只是模稜兩可地道:「身為食醫,自有學識!」
徐奉御則趁勢接上:「李婆婆是讀過書的,很有學識,若說誰能給清素改名,那便只有她了,而這婢子後來也往李婆婆院中跑得最勤,別人都不理睬,李婆婆也給她做了好幾套衣裳……」
狄進聽到這裡,卻是眉頭一揚,詢問道:「宮中婢女衣飾自有尚服局規制,如何能由李婆婆親手做?」
徐奉御解釋:「冠髻衣衫是有規制,然頭飾配物可略作調整,尚服局也是應允的。」
狄進明白了,就是打扮間小心思,凸顯出與眾不同的品味來,目光一動:「包括鞋子麼?」
徐奉御怔了怔,頷首道:「應是包括的!」
狄進心中已經有了想法:「繼續說!」
徐奉御也不理旁邊上官那張陰沉的臉,詳細說完:「清素穿戴上李婆婆的衣裳,與其他宮婢的都顯得有些不同,說不定就想以此爭寵,顯然李婆婆是出力為她謀劃的,因而三年前這個婆婆去世了,清素哭得最是傷心……」
到了這裡,清素和李婆婆的關係已經不可置疑,且不說覺得要被屬下架空的吳典御,閻文應則湊了過來,低聲道:「狄伴使,若這老婦就是『金剛會』賊子,皇城司馬上去查她病死後,有沒有人來領取她的屍身,又葬於何處,那些都可能是同謀!」
「不急!」
狄進擺了擺手,重新看向一群女官,面容嚴肅起來:「現在我要知道,你們尚食局上下,這些年間與樂善好施的李婆婆,來往最少的有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