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
呂府。
宅老呂程步履匆匆,來到書房外,胸膛依舊急劇起伏,半天平靜不下來。
不等他敲門,呂夷簡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進來!」
呂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緩緩推門而入。
呂夷簡正在看書,頭也不抬地問道:「出什麼大事了?」
呂程不敢迂迴,低聲稟明:「富商何萬,在淨土寺佛塔下設暗室,引京師貴人入內淫樂,受害者皆是曾被乞兒幫擄走的京師娘子,其中不乏大戶貴女,如今消息傳得到處都是,百姓義憤填膺……」
呂夷簡翻書的手一頓,臉色沉下。
從情理上,他很清楚這不過是抓捕丐首的後續,但正如之前所言,定王府一事後,國朝該穩一穩,很多事情該壓就得壓,結果府衙還是這般不知分寸,陳堯咨性情如此剛戾,以刑名之功入兩府,實在不合朝堂重臣的格局。
關鍵在於,呂程如此慌亂,是不是代表著呂氏族人也被牽扯其中了?
這位相公一怒,書房的氣氛頓時如同降至冰點,呂程噤若寒蟬,卻還是不得不道:「十三哥兒在家中坦白,他也是去過那地方的,不過只有一回……」
即便有了些心理準備,呂夷簡額頭的青筋還是忍不住暴起,厲聲道:「怎麼每次犯事都有他?宰相嫡子,何等尊崇,為何要做這等下三濫的惡事?想要女人,教坊司沒有麼?小甜水巷沒有麼?」
呂程閉嘴挨罵,事實上類似的責問也在另外一座呂府上進行著,但根據呂知簡的解釋,他的幾個哥哥也明白了,弟弟為何會流連忘返……呸,只去過一次了,在極樂淨土享受到的刺激快感,確實不是普通青樓能夠換得的。
可問題是後患也完全不同,去青樓,哪怕是招來律法上不能侍寢的官妓,朝廷都不會追究,若是能有柳三變那樣的大才,還是一番才子佳人的美事……
現在這樣的罪惡一旦被揭發,鋪天蓋地的罵名,足以毀掉一個仕宦之家兩三代經營出的美譽,八議制度可以保全犯案者的性命,卻沒辦法挽回家族的聲名!
呂夷簡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冷聲道:「除了十三,還有多少人去過那地方?」
呂程道:「如今傳出的,是五人。」
「只五人?這賊子倒是挺謹慎的……」呂夷簡一奇,旋即更怒:「區區五人還有他?我三叔的遺澤,遲早要在這群蠢物的手中敗得精光!」
呂程趕忙解釋:「據十三哥兒坦言,入『極樂淨土』的人數,是逐步增加的,實則共有二十人……」
呂夷簡也懶得計較,知道這種情況的,怎麼只會去了一次,收斂怒容:「那就是只查出來五人?」
呂程道:「是!根據府衙之人傳遞的消息,密室被封墓石擋住了,要繼續突破,恐怕時日良久,非一時之功,也有塌陷的危險,因此陳直閣下令暫緩,照這個趨勢,此案恐怕最後也就牽連出五人,其中還包括了罪魁禍首何萬,實則牽扯到京師貴人的,僅有四位……」
「倘若真是如此,陳堯咨既展現了剛正不阿,又讓事態有了轉圜的餘地,倒是比老夫處理那孫家滅門案要高明多了!」
呂夷簡心頭警惕起來,覺得自己小覷了那位權知開封府,將來此人入了兩府,在權柄上可是會有些爭鬥的,得早做布置,撫了撫須:「細細說來!」
呂程回憶了一下不久前呂知簡嚎啕大哭後的交代:「每每入『極樂淨土』的貴人,都會戴起儺面,在石室中等待,各自就位後,那些娘子會被驅趕出來,賊首何萬便會誘導眾人,追逐玩鬧,排分比對……」
呂夷簡眉頭皺起。
呂程又接著道:「這些娘子都是乞兒幫精挑細選,貌美動人,各有特色,還有與會者在街上看中了京師大戶之女,不願求取,何賊也會將之擄來,只是得加重金!極樂之會三個月舉辦一次,那些活下來的,會賣入私窠,不過多有瘋癲,毋須擔心會成為罪證……」
眼見呂夷簡眉頭越皺越緊,呂程趕緊閉嘴,顯然自己說得有點太過仔細,污了相公的耳朵。
呂夷簡確實很是不悅,久讀聖賢書的他豈能聽得了這等罪惡,冷冷地掃了宅老一眼,默然片刻後,才開口問道:「何賊如此處心積慮,不會為了求財,這是盼著京師貴人受制於他區區一商賈,此人有何底氣,敢做這等大惡?」
呂程低聲道:「興之所至,每次的優勝之人,都會留有碑帖……」
呂夷簡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那劣物也留下了?」
呂程低聲道:「十三哥兒畢竟是恩蔭得官,不知世事險惡,密室里點燃的檀香又有惑人心智之效,他迷迷糊糊之間,就留下了墨寶!」
呂夷簡猛地起身,將手中的竹簡狠狠砸了過去。
啪!
呂程頭一仰,悶哼一聲,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呂夷簡道:「你若是再敢為那劣物說話,就滾去三叔府上當宅老吧!」
呂程其實知道,自己的言語會激怒相公,但身處在他的位置,有些話語不得不說:「相公,老奴向十三哥打聽過了,雖然各人都戴著儺面,可留下墨寶的不止一人,有勛貴子弟,有京師富商,那些人的罪惡可比十三哥大多了……」
言下之意,以呂氏的大族底蘊,二十選五,在何萬已經進去的情況下,甚至是十九選四,怎麼也不該出現在名單里。
呂夷簡胸膛劇烈起伏,思索良久,冷冷地道:「這等身敗名裂之事,誰又願意背負?不是如你所見的這般簡單!」
呂程知道相公首肯了,只是擔心失敗,躬身道:「老奴定會保全我呂氏聲望,絕不讓有辱門楣的事情傳開!」
呂夷簡又道:「何賊巨惡,死不足惜!」
呂程面色微微一變,這是要滅口,問題是何萬如今關在開封府牢裡面啊!
呂夷簡淡淡地道:「若要平復此禍,不可心存僥倖!」
呂程心頭一凜,府衙審訊後,萬一何萬破罐子破摔,確實有一股腦地將名單上的人都交代出來的風險,他本來還盼著別人家先下手,現在看來,萬萬不可心存僥倖,畢竟別人家可沒有一位即將晉升宰相的參知政事!
何賊罪大惡極,恐怕是必須萌生死志了!
「是!老奴告退!」
他再度躬身,離了書房後,也不擦拭額頭上血跡,只是稍作遮掩,以此面目去見呂蒙正一脈,在解決問題的同時,順帶表明出自家的態度:「不能無休止地下去,這是最後一回了!」
……
第三甜水巷。
忠義社鋪子。
公孫二娘前後轉了一圈,眉頭蹙起,喚來下屬問道:「岳會首又沒來麼?」
下屬連連搖頭:「俺們這段時日,都沒有見到會首……」
公孫二娘又問:「喬副會首和羅副會首呢?」
「沒見到……」「也沒見著……」
忠義社會首岳封之下,有三名副手,公孫二娘就是其一,另外兩人分別叫喬安寧和羅今,相比起來,他們更早跟著岳封,一步步將會社發展到這個地步。
公孫二娘知道親疏有別,自己畢竟是後來者,能身居高位,實則是因為江湖名聲響亮,每每提及自己,都不得不談一談前唐的公孫大娘,岳封將她當成一塊招牌使用。
這倒也罷了,畢竟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重視,可近來公孫二娘卻隱隱感覺到了疏離,岳封、喬安寧和羅今往往一同消失不見,這可是很耽誤事情的……
正自疑慮,就見三道身影從門口大踏步地走了進來,公孫二娘眼睛一亮,迎了上去:「兄長,可盼到你們回來了!社裡積了一大堆事務呢!」
為首之人正是岳封,手腳寬大,面容粗糙,乍一眼看上去,就似一位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但若是忽略相貌,單看行止間的氣度,又有股尋常官員都不具備的凜凜威風。
此時岳封腳步稍稍放緩,卻還是直往裡面走:「妹子,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來還要多多擔待,社內一應事宜,你都可以作主!」
公孫二娘目光一掃,發現跟在岳封身後的喬安寧和羅今臉色陰沉,甚至都沒有與她打一聲招呼,大致明白了,這三位應該是遇到不好言說的大事。
她入會數載,為忠義社可謂矜矜業業,如今看似被委以重任,實則是被堂而皇之地排斥在外,心情自是相當不爽的,江湖兒女也不必虛偽,抱了抱拳,硬梆梆地道:「那我去了!」
岳封目送公孫二娘的背影離開,擺了擺手,副會首喬安寧心領神會,走了出去,片刻後折返:「人離開了。」
外面不放心議事,擔心隔牆有耳,此時回到自家的地盤上,手下都是利益相關,岳封還是要儘可能避免泄密,確定沒人會聽見,才沉聲道:「呂氏所求,兩位兄弟以為如何?」
「呂家是不是瘋了,讓我們去開封府牢殺人?」羅今沉聲道:「我們又不是那等亡命徒,這件事不成!」
喬安寧沒有那麼直接,但也低聲道:「大哥,以呂家之勢,收買幾個獄卒,要做什麼,不難辦到,偏偏讓我們出手,這擺明著為防事後露了行跡,要讓動手之人浪跡天涯,不到風波平息,絕不回歸!」
岳封不置可否:「你們不願?」
喬安寧和羅今對視一眼,齊齊沉默下去。
他們已經不是當年刀口舔血的江湖子,如今在京師頗有家資,已經購置了外城的宅子,世代定居,當然不願意回到以前浪跡天涯,朝不保夕的日子。
何況現在忠義社同樣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小打小鬧,就算拒絕了呂家的提議,他們也不認為對方能如何,這等見不得光的事情,豈會四處張揚?
岳封卻嘆息道:「伱們若是百般不願,那就唯有我親自出手了!」
兩位副會首大驚:「大哥!」
「你們終究不了解那位呂相公,我此番若是拒絕,不出一年,忠義社就會衰敗,再無今時的輝煌,不出三年,忠義社恐怕會煙消雲散,我們的心血徹底付之流水!」岳封嘆了口氣:「官人的扶持,不是那麼容易受的,何況這位還是一位執政相公!」
兩位副會首臉色陰晴不定,對視一眼,隱隱看到了矛盾。
要不讓對方去?
但岳封沒有給手下內訌的機會:「所幸這事也不是沒有轉機,呂家並未要求誰去動手,既如此,去鬼樊樓中掛一張匿名懸賞,萬貫之財,要那何萬的性命,自有人替我們出手!」
「呂家將此事交託給我們,我們也能轉於他人,只要事發後不牽扯到便可……」喬安寧和羅今恍然大悟,齊齊贊道:「大哥英明!我們去了!」
眼見這兩位如蒙大赦,匆匆離去,岳封眼神幽深,並無任何輕鬆。
忠義社當年確實得到了呂氏關鍵的扶持,那邊更是承諾,只要呂氏子弟一日身居高位,自己的會社就能財源廣進,安穩度日。
岳封卻沒有完全相信對方所言,依舊努力發展會社,他自認為呂氏的扶持確實有功勞,但若不是在自己的帶領下,會社上下齊心協力,也不會有如今的規模。
當然,得了呂氏的扶持,勢必得償還,這些年間呂氏子弟出了不少風波,忠義社以江湖手段,壓下了八九樁案子,岳封固然厭煩,倒還能夠接受。
可這一次,就突破了他能承受的底線。
入府衙殺犯人的要求都提出來了,來日還要他們這些人做什麼?
在那些官人心裡,江湖子終究是命賤如草莽,該亡命的時候就得亡命,半點不顧及感受……
好在隨著京師見聞的增長,岳封也清楚,朝堂官員起起落落,即便是宰執,有時候也會黯然倒台,長久居於高位的反倒是少數。
這位忠義社會首來到窗邊,望向太平坊的方向,眼神中浮現出寒芒:「呂相公,你最好能一直官運亨通,不然的話,總有一日你會知道,江湖草莽也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