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剛過,天剛蒙蒙亮,國子監外,已經有人候在那裡了。
漸漸的,人流匯聚,越來越多,不少以往風度翩翩的文人士子,都眼巴巴地看著那還空無一物的照壁,期待著裡面的官吏早些把榜單掛上去。
公孫策也在裡面,看了看周遭那些熱切渴望的眼神,覺得有些丟臉,暗暗後悔自己也不該來,讓書童大壯跑一趟,確定了榜單便是。
好在解試放榜又不是省試放榜,還沒輪到榜下捉婿,所以就場面來說,人數雖多,還不算特別擁擠。
再加上公孫策左右瞧瞧,發現王堯臣、韓琦、文彥博等國子監有名的才子,一個不拉全部到場,並不是只派書童前來,心裡也踏實了。
大家都緊張!不光是我!
王堯臣、韓琦和文彥博也注意到了公孫策,畢竟此人相貌極佳,那一次的言語又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關鍵還是那人的好友。
可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那個人,不禁心頭一沉。
莫非對方沒來?
那自己倒是落了下乘,顯得沉不住氣了,早知道派書童前來看榜的……
尋找狄進的,不止是這幾位準備一較高下的才子,還有宮中來人。
比如內官張茂則。
穿著樸素,相貌清秀,倒像是某位士子的書童,靜靜地站在外側,等待放榜。
趙禎的話本被晏殊沒收,所幸後來文茂堂又出售,張茂則奉命買了一套帶入宮中,如今只要不在課上偷看,晏殊也不再多過問,畢竟十六歲的少年天子,總不能半點娛樂都沒有。
而把四冊蘇無名翻爛的趙禎,在聽說國子監今日放榜,也讓這貼身內侍出宮看榜,第一時間將好消息傳回去。
趙禎的原話是:「我還想在殿試上,正式見一見這位狄才子呢,解試一定要考好啊!」
且不說官家的期盼,單就張茂則自己而言,也由衷地希望這位能寫出人命大如天的士子,可以金榜題名,最好能高中魁首。
但另一邊的某個人,則是完全相反的期盼。
「連放榜都不來?這是太有信心,還是發揮失常,覺得無言以對?」
「定是後者!」
「落榜!落榜!落榜!」
皇城司勾押賈顯純,口中喃喃低語,默默祈禱。
這段時日,他的日子很不好過,經常被江德明責罵。
原因不問可知,皇城司以前還是很威風的,頂多不能在進士面前逞凶,但武官將領,平民百姓,還有那些沒有功名的士子,哪個不怕他們?就連權貴外戚,也等閒不願意得罪,畢竟他們是皇家的人!
結果這一回,別說對付了,連噁心對手都沒成功,還憑白折損了二十幾個人手,最後鬧得麾下邏卒消極抗命,這些人也非良民,賈顯純心知不妙,沒敢逼迫過甚,然後就被頂頭上司臭罵。
江德明的怒火發泄到賈顯純身上,賈顯純無處可以宣洩,只能默默詛咒,在科舉的第一場就直接失利。
真要有如此落差,哪怕狄進年紀很輕,完全可以往後再來,但皇城司也不會給予機會了!
「出來了!出來了!」
正盼著轉折點來臨,士子高聲喊道,只見國子監大門打開,一名考官帶著數位吏胥走了出來。
在包括張茂則、賈顯純的翹首以盼下,一張巨幅的榜單被掛了上去。
所有人第一眼,都望向排在最前面的那個名字。
「國子監發解試頭名:狄進,河東路并州人士,大中祥符四年生人,年十六!」
「是他?」
「為何是他?」
「果然是他……」
一時間眾皆譁然。
大部分都是不解和不甘,少部分倒是並不意外。
王堯臣就是不例外的,眼神卻也黯淡了一下,定了定神,往下看去。
他看到了韓琦,排在第三。
他看到了文彥博,排在第五。
但還是沒看到自己。
過了前十,王堯臣的臉色已經沉下。
歷史上他是今科狀元,但沒有連中三元,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否則榮耀又會更上一層,至於解試和省試的具體排名,這就沒有記錄了。
不過以正常水平論,這位即便不是第一,也會名列前茅,至少在前三之列。
王堯臣也有這份自信。
但現在,前十都沒有他。
明清時報名次,對鄉試第一名解元以下,也有一些恭維稱呼,其中第二到第十名就叫做「亞元」,當然有的地方是所有通過鄉試的舉人,都可得這個稱呼。
王堯臣並不知亞元這個稱呼,可前十名是一個檔次,這無論在哪個朝代類似的,現在居然都沒有他,顯然就是發揮嚴重失常。
直到第十三名,才終於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榜單上。
王堯臣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旁邊傳來平和的聲音:「伯庸兄?」
王堯臣睜開眼睛,看向韓琦,苦笑道:「讓稚圭見笑了,我在寫完後,就知此次答得不好,無論是詩賦,還是貼經墨義,都有疏漏之處,只是終究抱有僥倖之情啊!」
韓琦其實也覺得自己沒有發揮好,但大家都是這樣,如果科舉考試和平日裡做學問一樣,那也不會出現許多名家大儒一輩子都考不上的情況了,便輕聲安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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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由這位尚未及冠的學子安慰,王堯臣心情好了許多,另一邊公孫策的臉色已經變了。
他先為狄進高中榜首感到歡喜,再仔仔細細地看了下去,別說前十了,都看了將近五十名,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公孫策額頭已經開始冒汗,吞咽著口水,繼續往後看。
看啊看啊看啊……
終於,在榜單的末尾,排名倒數第三的位置,看到了「公孫策,淮南路廬州人士,景德二年生人,年二十二」。
他長鬆一口氣,握成拳頭的手緩緩鬆開,但在意識到這是什麼排名後,臉又漲得通紅:「若不是國子監的解額多,我在第一場解試就被刷下去了?」
國子監的解額,即錄取人數是全國最多的,今年足足有一百個名額,次一級的就是開封府鄉試和鎖廳試,也都有大幾十個名額。
而天下四百軍州的平均解額只有十人,大部分地區都只有個位數,有的甚至一個州只有三名貢生舉人。
這也體現出寄應開封府的好處,有的學子才學不夠,靠著長輩世族的人脈關係,得高官舉薦,入開封府考試,反倒能考中。
當然如果移籍的學子是當地最優秀的,地方上的其他人也高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如果是那種純找關係的,倒也無妨,解試過了還有省試,那場考試就沒辦法走後門了,到時候才學不夠的,依舊會被刷下去。
由此可見,公孫策如今的九十八名,其實是會被別人譏諷一句純走關係的,他都還不了嘴。
因為就這成績,在極重文教的廬州,還真不見得能考中,你反駁不了!
所幸這個時候,也沒人注意到他,那邊廂已經吵起來了。
「這河東狄進憑什麼高中頭名?」
「我們要看答卷!我們要看答卷!」
解元除了在地方上有名望外,實際意義並不大,畢竟許多偏僻的軍州,第一名解元也是第二場省試的陪跑。
但如果說哪個地方的解元,最有地位,最得外界看重,那毫無疑問是群英匯聚的國子監發解試!
那是打敗了眾多寄應開封府的地方才子,獨占的鰲頭!
這個年代國子監解元的含金量,即省試只要不發揮得過於失常,基本是穩過,進士之位鐵板釘釘!
所以眾士子不服。
之前被壓下去,還能期待科舉排名,狠狠打臉。
現在可好,他們被一個只來了兩次國子監的河東士子狠狠打臉……
對方甚至看榜都沒來!
此時張茂則已經放心離開了,回去向官家通報好消息,賈顯純則先是面色劇變,聽到眾學子的爭吵後,也抱著一絲希望,擠到了前面,捏著鼻子叫囔起來:「看答卷!看答卷!」
「展出答卷!」
聽到眾士子要求,考官並不詫異,揮了揮手,又有吏胥將排名前列的謄抄答卷拿了出來,貼在照壁上。
宋朝科舉公平的地方,在於考生的試卷還會展出,尤其是排名前列的,其他學子若是不服,儘管來看。
這當然不能完全避免不服,比如嘉祐四年龍虎榜,眾太學士子看過之後,依舊去圍堵歐陽修。
因為歐陽修將太學體全部黜落,弄得太學第一的劉幾都沒考上,那群士子頓時爆了,天下文宗也圍給你看……
現在沒有文風之爭,都是西崑體,眾人一批又一批,全部湊到面前細看。
然後一批又一批,看完後齊齊沉默了。
「這篇詩賦好生清麗雅致,還有幾分雄健氣骨,應試之詩賦都能如此,狄仕林得解元之位,實在名副其實,是我小覷天下英才了!」
王堯臣看了後,倒是坦然了許多。
如果讓他自由發揮,或許能寫出更好的詩賦,可在應試詩的種種限制之下,即便狀態最佳,也不過如此了。
而還有不少學子想從貼經墨義上找毛病,然後發現居然什麼毛病都挑不出來,更是面面相覷。
這等試卷,確實沒有不給頭名的道理,至少排在後面的二三名,都明顯差了不止一籌。
公孫策也看著答卷,想到自己每日去隔壁尋找,大部分時間對方都在苦讀,由衷地露出佩服之色:「仕林,合該你高居榜首,力壓國子監那幫眼高於頂的學子啊!」
公孫策卻沒有注意到,看榜的人群里,也有兩道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後,還以低聲的聲音交談:「此人中了麼?」
「中了,名次靠後,這等人考不過第二場的!」
「嘁!算他走運,有功名的別下手,開封府衙不會善罷甘休,讓他多活些時日……」
「最近惹我們的人太多了,七爺說了,定要多殺幾個,好好震懾一番!」
「走!」
且不說人群里幾個人默默轉身,賈顯純失魂落魄地離開,韓琦、文彥博和王堯臣倒是找上公孫策,上前見禮:「恭喜公孫明遠!」
公孫策傲氣不起來了,臉色微微漲紅,拱手還禮:「同喜……同喜……」
韓琦十分好奇,倒也直接問道:「不知狄仕林?」
公孫策道:「我昨日就告知了仕林今日放榜,但他在家備考省試,便不來了!」
聽了這話,韓琦和文彥博為之沉默,王堯臣則不由地升起一股挫敗感。
勝不驕敗不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等的難,解試發揮得如此完美,居然還有如此心態……
自己在文會時,狄仕林在苦讀。
自己在看榜時,狄仕林在備考。
這等對手,真是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