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管一管不平事,幫一幫可憐人(第一更!)

  「姐……」

  狄進等在書房裡,明明已經破案,但相比起之前困在家中,鎮定自若,穩坐釣魚台,如今反倒有些心神不寧。

  主要是有種感覺,如果那位胡娘子在背後推動著案情的發生,那她對於自己的結局也該有所預料。

  因此當狄湘靈推門而入時,狄進立刻起身,開口呼喚,但腳下又隨之一頓。

  對方前所未有的失落表情,已經表明了結局。

  「胡娘子死了,自焚在自己家中……」

  一向精氣神十足的狄湘靈,稍稍低垂著頭,聲音里頗為苦澀:「我到底該不該救她呢?」

  狄進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帶著姐姐來到桌前坐下,從壺裡倒了杯熱茶,輕輕擺放在面前。

  狄湘靈怔然片刻,緩緩開口,將胡娘子死前告知的案件真相娓娓道來。

  「地方上為求兼併土地,逼得農戶走投無路,京師里宅院寸土寸金,同樣逼得百姓控訴無門,家破人亡……」

  「最初接觸到《蘇無名傳》的,果然是這位受寵的妾室麼?這不奇怪!」

  「溫大夫願意招供與秦氏的通姦關係,是因為時日無多,在胡娘子的勸說下為家人留一份保障,這……」

  狄進細細聆聽,對於胡娘子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感到同情,對於她在背後默默推動秦氏殺夫的行為並不意外,唯獨提及與溫大夫的關係時,微微皺了皺眉。

  而狄湘靈猶自沉浸在情緒中:「我當時看出她死志已決,這般活下去只是一種折磨,沒有出手強行帶走她,但後來見得那宅中大火,又生出後悔,如果真的強行帶走她,是不是也能勸她改變心意,好好活下去?」

  說到這裡,狄湘靈眼中帶著忐忑。

  但狄進的回答,卻不是任何一種選擇:「我不知道,甚至她也不知道,這來日發生的事情,誰又知道呢?」

  狄湘靈愣了愣,沉默下去。

  「就怕選擇兩難,選哪一個,以後都會對另一種產生懷念!」

  狄進順勢引導:「姐姐尊重胡娘子的選擇,並不是錯,反倒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同情心,將想法強加於他人之上,才是一種自私!」

  「呼!也罷!六哥兒說的確實有道理!」

  狄湘靈不是鑽牛角尖的人,長長嘆了口氣,倒是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起身來到窗邊,看向外界,目露寒光:「不過經過此案,有一件事情讓我耿耿於懷——」

  「劉美還是一個官聲不錯的外戚,如果此人暗中都逼得不知多少戶小民家破人亡,那些貪官污吏又當如何?這京師越來越多的人買不起一座宅院,被迫租房居住,那些宅院的房契業主,又寫了哪些人的名字?」

  「若是正經的買賣倒也罷了,別給我遇到那種巧取豪奪的,否則就算是為了出一口惡氣,順一順心意,我也得滅個一家大戶試試!」

  這回換成狄進沉默。

  武俠世界的江湖中人,與朝堂勢力很多時候涇渭分明,頂多罵一句鷹犬走狗,大部分時期還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歷史的江湖中人,則基本上敵視廟堂,尤其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權貴高官,因為這些江湖子的存在,其實就是民間推舉出的精英人物,來抵抗官府的索取和欺壓。

  所以狄湘靈所言,還真不是一時的氣話,她完全是做得出來的。

  這位如果再過個百年,到宋徽宗那昏君禍亂天下的時候,絕對是造反人員之一,能不能成氣候不說,至少多殺些貪官污吏,快意恩仇。

  不過現在距離五代亂世結束,才五十多年,甚至可以說澶淵之盟後,中原大地才經歷了十多年真正的太平時光,造反是背離民心所向,從全局著眼,終究還是要解決問題。

  而江湖人可以解決有問題的人,卻無法解決問題,真正讓小民過上相對好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靠朝廷和官員。

  狄湘靈以前或許懶得考慮那麼多,但現在殺意畢露後,又轉過頭來:「六哥兒,原來家中為你取字仕林,一心入仕,我還有些不以為然,現在倒是覺得,以你的才能和手段,來日定可以當一個壓制那群權貴狗官的人!」

  「確實!」

  狄進並不自謙,點了點頭,走上去,與她並肩而立,看向窗外的京師:「破案緝兇的難度再大,終究不如從根源里杜絕這類案件發生,或許終結罪惡是永遠無法實現的事情,但有許多人在默默努力,世間會漸漸變得不同!」

  說到這裡,狄進看向隔壁:「如公孫明遠,他正是為求真相不顧自身安危的人,亦是我所敬佩的人物,但世上與我最親近的,自然是姐姐,有姐姐繼續助我一臂之力,我才更有信心,成為一個不必委曲求全,放心揭露真相的神探啊!」

  狄湘靈湧起被需要的感覺,眼睜睜看著胡娘子自焚的挫敗感消去,胸中的戾氣平息了許多,終於撫掌一笑:「那是當然!我們姐弟合力,好好管一管這些不平事,幫一幫更多的可憐人!」

  ……

  「老身外族庸劣失德,犯此重惡,實在愧與諸卿議論此事,未免國朝蒙羞,當奪老身兄長太尉之職,罷一切封賞,劉氏貶黜出京,永不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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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劉氏一案,乃教化虧敗,臣等亦有罪,聖人實在無需自責!」

  趙禎坐在御座上,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努力扮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帝王威嚴,實則有些怔然地聆聽著大娘娘與群臣爭吵。

  就在剛剛,太后劉娥提議收回劉美的一切追賞,並將劉氏貶黜出京,遭到群臣激烈反對。

  首相王曾強烈反對,次相曹利用也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參知政事呂夷簡、樞密副使晏殊皆出言反對,講明群臣也有過錯,未能延續當年劉太尉在世時對家族的教導,以致於出了此等人倫逆案。

  趙禎很不理解。

  如果大娘娘要保劉家,群臣要對劉家嚴懲,那是正常,現在為什麼反過來了呢?

  大娘娘半點不袒護自己的外族,反倒是群臣要袒護劉家,不能懲罰過甚……

  首相王曾在唇槍舌劍之中,看了這位小皇帝一眼,心中暗嘆。

  正是對方的不理解,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先帝去時,官家尚在幼沖,先帝遺命太后輔政,從那時起,大宋的君上,就是太后愛護輔佐的官家,也從那時起,太后與官家母慈子孝,為社稷盡心盡力,兩者的利益牢不可分,共同代表著皇權。

  但群臣也有制衡太后權力的義務,不讓她如前唐武氏那般數度僭越,為所欲為,直至生出非分之想,染指大位,終究大肆提拔奸佞,排除異己,一味固權,以致於邊土淪喪,國力衰微。

  但也不能將皇權打壓太過,以致於出現之前丁謂專權的場面,那同樣是提拔奸佞,排除異己,朝野上下烏煙瘴氣。

  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各走極端是最容易引發矛盾的行為,作為宰執,必須要有這樣的覺悟與默契。

  而太后敏銳地把握住這一點,反過來將劉氏一免到底,損的其實也就是些許顏面,畢竟劉氏外戚在朝堂上並無勢力,真正投靠太后的如樞密使張耆,才是她能夠執政染權的關鍵,而貶了劉氏,接下來提拔親信時反倒難受阻礙,宰執們正是預見到了這點,不得不出面制止,保持局勢的微妙平衡。

  當然,這看似是以退為進,實則分寸更難掌握,稍有不慎,劉氏之案真的導致太后威嚴大損,也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因此雙方綿里藏針,以樞密使張耆為首的太后心腹,起初不做聲,漸漸的也參與其中,最終當連權知開封府,負責此次查案的陳堯咨被逼出面,基調就已定下。

  命案低調處理,相關犯人及早行刑,劉府上下閉門,悔過自新,然內殿崇班之位,由劉氏另一位旁支族親接替。

  趙禎覺得好像這樣處理似乎還行,但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唯有腦袋懵懵地回到崇政殿。

  這裡本該是朝會結束後,天子的閱事之所,可現在閱事的權力由太后掌控,這裡倒是成了為天子授課的地方。

  而講學的先生,自然是在前朝就得真宗看重,互相小紙條傳信,然後入了太子東宮的神童晏殊。

  當然,為天子授課的不止這一位,還有好幾位飽學鴻儒,但趙禎平日裡最期待晏殊的講學。

  只是今日他腦袋脹脹之後,再往外偷偷瞧了瞧,便把一卷書冊拿了出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正看到一小半,敏銳地聽到腳步聲傳來,趙禎趕忙把書冊往袖中一藏,動作已是極為熟練。

  晏殊今年三十六歲,在一眾高官里,是最為年輕俊逸的一位,但他入朝為官實則二十多年,更經歷過真宗駕崩後那段動盪驚險的時期,氣質沉穩得一如兩府的宰執,目光一掃,其實就看到了趙禎的小動作,卻視若無睹,將今日的經卷翻出,開始講經。

  講著講著,卻是停了下來,輕嘆道:「官家今日何以這等心不在焉?」

  趙禎心中一半掛念著朝會裡的交鋒,一半掛念著蘇無名案件的真相,聞言倒是露出慚愧,起身行了一禮。

  晏殊輕笑,笑容裡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官家不必自責,臣少時聽先生講學時,也有分心之舉,尤其是聽了外界有趣之事時,更是心癢難熬……」

  趙禎眉頭一揚:「先生早而夙慧,少而神童,又極勤奮,生病猶手不釋卷,世上恐怕無幾人能及,還有這等趣事?」

  晏殊謙遜地道:「官家謬讚,世上早慧之輩,非臣一人,今國子監便有一位學子,才華橫溢,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令臣至今回味無窮,讚嘆不已,願將此篇佳作與官家共賞!」

  趙禎下意識捏了捏袖中藏著的書冊,抿了抿嘴道:「正要聆聽先生的點評!」

  ……

  小半個時辰後,趙禎目送晏殊離開,暗暗鬆了口氣。

  這位先生教育人的方式,當真是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明明是告誡他不要沉迷於話本傳奇裡面,卻是半個字不提,只是將那浣溪沙分析講解,數度讚嘆,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首詞。

  說實話趙禎也很喜歡,但相比較而言,卻更喜歡這位狄仕林的另一篇作品。

  他掏出卷得彎曲起來的書冊,心疼地捋了捋,然後又期待地道:「第四卷出很久了吧?蘇無名的傳奇,什麼時候寫後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