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是真的心腸惡毒!」
狄進冷冷地看了一眼秦氏。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般人到了這個地步,多少有些悔過,但秦氏如今這番話,聽上去似是祝福小妾,實際上恨不得對方去死。
胡娘子是小妾,地位低下,又沒有扶正,是不會有家中財產繼承權的,除非她能夠獲得其他族親支持,再收養九小娘子,以其名義,獲得一小部分遺產。
但現在秦氏這麼一喊出來,徹底斷絕了這類可能,之前壓著她的董四娘就變了臉色,周遭的下人也目光閃爍。
如此重利,多少人虎視眈眈,哪裡容得了小妾成為最終的贏家?
「胡說八道!那賤妾有何資格繼承我劉氏的財產?」
果不其然,怒吼聲從院外傳來。
一刻都沒有為侄子弒父感到哀傷,立刻趕來現場的是爭奪家產的親兄弟。
劉從德和劉從義並肩而入,惡狠狠地瞪著秦氏,後者更是直接破口大罵:「你這賤人,通姦殺夫,還敢在此大放厥詞?開封府衙的官差呢,還不將她押下去,及早處置嘍!」
王博洋看著這對一心只顧著財產,似乎根本不知道劉氏接下來的名聲會有多麼臭不可聞的兄弟,搖了搖頭,懶得跟這種人多費唇舌,擺了擺手:「將案犯押下去!」
秦氏閉上了嘴,淡漠地被兩個衙役左右拖了下去,劉永年終究是少年,當被戴上木枷時,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什麼,渾身顫抖起來:「娘……娘……」
而狄進則看向那個同樣嚇懵的九小娘子,輕輕嘆了口氣。
這孩子是最可憐的,而從劉家不當人的樣子看,苦難才剛剛開始,但作為外人的他,也做不到什麼,只能低聲和呂安道說了幾句。
呂安道點了點頭,來到劉從德面前,淡然地道:「太后仁德,不會放過真兇,也不會冤了無辜,九小娘子於此案無關,你們作為長輩要好好照顧,不可讓劉崇班的遺孤受了委屈!」
換做往日,一個小小的開封府推官,根本不被劉從德放在眼中,陳堯咨親至他才會矮上一節。
但此次案子一發,他也清楚劉家的地位再也不比往日了,再加上迫切希望對方趕緊離開,滿口保證:「請呂推官放心,我們一定善待九小娘子,絕對與以往一樣!」
呂安道暗暗搖了搖頭,狄進也自覺做到了仁至義盡,跟著開封府衙眾人一起離開。
但出院子之前,又聽到後面有下人匆匆趕至稟告,然後是劉從義那壓抑不住的大嗓門:「那賤妾跑了?肯定帶走了我劉家的錢財,快!把她追回來!!」
「如果那位胡娘子真的跑了,也算是脫離魔窟了……」
相比起其他人對於一位妾室的下場漠不關心,狄進卻覺得總算是一條人命,腳下一頓後,稍顯輕快地走了出去。
剛剛出了府門,遠遠的就見一群士子,立於不遠處的街頭。
見到他邁步而出,那些目光已然逼視過來,但當秦氏和劉永年被押了出來,又起了一陣騷動。
王堯臣有些詫異:「這位狄仕林出面,還真的將案子破了?」
韓琦和文彥博的視線,則第一時間落在囚犯身上,前者微微點頭,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後者更是直接斥責:「琴瑟和諧,家事稱美,驕橫日久,禍必至焉,劉氏不修德行,兇手果是親眷!」
韓琦有些無奈,這位好友總是口無遮攔,話是這個道理,但此等言語不是他們這種白身能隨便說的,不妨等科舉及第,有了官身後,再評價不遲。
文彥博又道:「你看那狄仕林,連開封府衙的判官推官都向他行禮致謝呢,看來此案確實是他出力最多!」
且不說後面有陳堯咨盯著,那位脾氣火爆的頂頭上司顯然很是青睞這位年輕俊傑,即便是沒有這層關係,王博洋和呂安道也否認不了此案的真正功臣。
所幸開封府衙也是全程參與,並且起到了重要作用,雙方都能有所交代,皆大歡喜,他們自是不會吝嗇一份姿態,齊齊拱手:「多謝狄郎君相助,破此要案,以君之大才,他日定名動京師!」
狄進自是謙遜還禮:「若無開封府衙全力緝兇,學生所著的公案話本將要蒙受不白之冤,進銘感肺腑,不敢貪望虛榮!」
「哈哈!」
眼見那邊一團和氣,談笑風生,國子監的氣氛頓時不好了。
偏偏一張俊美但可惡的臉還湊了過來,公孫策展開摺扇,悠悠一扇:「早就跟你們說過,先別急先別急,現在如何?案情告破,仕林兄有了閒暇,我帶諸位上前見禮?」
國子監眾學子臉色鐵青,轉身就走。
如今對方正是氣勢最盛之際,貿然上前無異於自取其辱,就連自忖才華的王堯臣,都搖了搖頭,選擇離去。
文彥博則在離開時低聲道:「你總覺得我口出狂言,易惹禍端,比之這公孫明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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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苦笑。
「諸位別走啊!」
公孫策還假惺惺地挽留了幾句,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來到狄進面前,笑吟吟地一拱手:「仕林,幸不辱命!你看到國子監這群人難看的臉色沒?當真痛快!」
狄進暗嘆一口氣,讓狄湘靈帶的話伱是半個字沒聽進去,苦笑道:「多謝明遠為我解圍,只是……」
「別!下面的話我不愛聽!」公孫策直接打斷,擺了擺手道:「仕林你是了解我的,便是沒有這件事,我也和那些國子監的學子聚不到一塊去,個個整日讀書,卻不知學以致用,偏偏還瞧不起實幹之人,滿身的酸腐氣!」
狄進苦笑。
學生不學習還能怎麼樣,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書院裡就能碰到死人案件的啊……
且不論國子監,現在案件破了,這群學子哪怕再酸,名聲上面是徹底扭轉了,狄進行禮,誠心實意地道:「此番順利破案,多謝明遠相助!」
「此次受各方阻擾,我實則沒能幫上什麼忙,甚是遺憾吶!」
公孫策卻嘆了口氣,情緒稍稍有些低落,然後微微一頓:「有件事情,我覺得有些奇怪,不知當講不當講?」
狄進目光一動:「事關案情?」
公孫策面色變得凝重,頷首道:「事關案情!」
狄進失笑:「明遠莫不是考驗我?既然事關案情,我若是因為此時已經緝兇,就不讓你說,那我們這朋友也做到頭了……」
公孫策凝重的表情一松,展顏一笑:「不愧是狄仕林啊,沒能唬住你!」
狄進心裡倒也有些慚愧,他很清楚,公孫策和尚未見到的包拯,是能為了真相不顧一切的人,而自己並不是。
這案子的真兇是秦氏和劉永年無疑,動機、手法、證人,甚至連原本準備栽贓胡娘子的兇器,都從婢女錦娘手裡被搜出來了,如此鐵證如山,再也容不得狡辯。
正因為有了這個底氣,他才毫不遲疑,不然的話,真的會猶豫乃至權衡一番,畢竟此案背後涉及的可不僅僅是一場兇殺。
現在則很輕鬆地問道:「你還沒有說事呢?」
公孫策道:「不是什麼大事,那個溫大夫突然自首,頗為古怪,我便特意去牢中見了他,通過交談,發現此人身體很差,不斷咳嗽,但神情頗為冷靜,不像是那種被一嚇就什麼都交代的人……而進了牢獄,又後悔的人不在少數,畢竟與秦氏通姦,捲入這等大案,等待他的也是絞刑了,此人卻沒有半點歇斯底里之相……」
「哦?」
狄進聽著也微微皺起眉頭。
他還真的沒有見過這個給當今太后侄子戴綠帽子的姦夫,甚至聽狄湘靈的講述,姐姐也沒有見過,是她的江湖手下出面辦了事,將關鍵的通姦線索嚇了出來。
所以對於此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被嚇破膽,什麼話都往外撩的姦夫,但根據公孫策描述,又有些不對勁。
狄進不懷疑公孫策的判斷,這位看人還是挺準的,正目露沉吟,公孫策倒是主動解釋:「或許此次秦氏的殺夫之舉,徹底打破了他心中對昔日摯愛的美好念想,人也就變了!」
狄進沒說什麼,兩人聊著聊著,已經回到老橋巷,遠遠就見林小乙等待巷子口,翹首以盼。
公孫策笑道:「你這小書童倒是對你忠心得很,不比我的那位,恐怕如今正在家中偷懶呢!也罷,這幾日也是虛驚一場,今晚可要慶祝一番,不醉不歸!」
「好!」
各自歸家,林小乙聽到案情解決,亦是如蒙大赦,又低聲道:「公子,十一娘子在書房等了有一會了。」
狄進微微點頭,來到書房後,就見狄湘靈拿著一沓紙張,遞了過來:「托忠義社幫的忙,那五間宅子的原主查到了。」
「忠義社倒是頗有手段……」
狄進眉頭微揚,看向手中謄抄的房契信息,一張張過了遍。
說實話,這些宅子的過戶,至少是五年前的事情,更長些說不定都是十年前的大中祥符年間發生的,單憑區區房契,已經很難發現什麼,此時尋來,純粹是好奇心發作。
正如公孫策也沒覺得那位溫大夫有什麼大的問題,但心底有些疑惑,說出來才舒服一樣。
然而在看到第四張房契的時候,狄進的目光在原來的業主名字上落了落,突然停住。
一瞬間,劉從廣之死後每個人的表現,不同視角下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結合公孫策對於溫大夫的疑惑,狄進吁出一口氣:「此案的背後恐怕還有蹊蹺!姐,你幫我去一處地方,遲了恐怕會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