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短暫合歡恨久長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想這世間的你我,從相逢到相知後,又有多少人能從相愛走到相偎相依?

  那些能走到最後的人,不見得是深愛彼此的。

  這似乎是冥冥之中命運的註定,可我們都是平凡的人,逃不脫宿命的輪迴——因為有愛,所以有恨;因為有相聚,所以有離散;因為有相依相偎的曾經,所以也會有兩兩相忘的後來。

  一

  歷史上的才女大多都在情愛上失意,不禁讓人感嘆紅顏多薄命。這也許是因為她們才華橫溢不輸諸位大才子,有著那樣一顆七巧玲瓏心,還有著那般迷人的傾國傾城貌,自然會心高氣傲,在婚配之事上,自然沒幾人能入得了她們的眼。就是因為期待得太多,所以也避免不了傷心。

  當時的朱淑真已經快十九歲了,在古代,十九歲的女子早就該出閣嫁人了。可朱淑真自從失去了那個少年,對情愛就再也不願觸碰,整天放任自己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中走不出來。這樣下去,勢必會耽誤了女兒的大好青春,會葬送了她的一生,所以朱家父母商議,為今之計,就是要快些為女兒覓得一位如意郎君,待女兒出閣,為人妻子後,也許夫妻間的恩愛纏綿和家庭的溫暖柔情能讓她放下過往,重新快樂起來。

  就這樣,朱淑真的父母開始為她準備婚嫁之事。據考,朱淑真:「自號幽棲居士,錢塘人,世居桃村,嫁與市井民為妻,不得志歿。」

  這段記載實在是讓人質疑其真實性。從她的詩作里就可以知曉,她嫁的絕非是「市井民」。何況,以當時朱家的家世地位,又沒有獲罪於上,怎麼可能把養在深閨愛如明珠的女兒嫁給市井小民呢?在朱淑真身後,為她輯錄詩集的魏仲恭也在《斷腸集序》中附議說:「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自古佳人多命薄,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觀其詩,想其人。風韻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負此生矣;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冢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嗚呼,冤哉!」

  可見,他也認為朱淑真是嫁給了市井小民。自此後人便有了誤會,以為朱淑真真的嫁給了一個販夫走卒之類的人物了。但從她的詩作《春日書懷》中可以看出,她的丈夫極有可能是朝廷命官。朱淑真婚後與夫君赴任的路上,還寫了一首《江上阻風》,其中有這樣的詩句:「撥悶喜陪尊有酒,供廚不慮食無錢。」由此更可看出,她的夫君不僅是為官之人,且夫家家境不錯,出手闊綽。

  除此之外,朱淑真還有許多詩作,都可以證明她嫁的絕非貧苦之家: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

  已無鴻雁傳家信,更被杜鵑追客愁。

  日暖鳥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

  高樓惆悵憑欄久,心逐白雲南向浮。

  ——《春日書懷》

  夢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貪眠喚不應。

  瘦瘠江梅知我意,隔窗和月漫騰騰。

  ——《酒醒》

  如果朱淑真真的嫁給了市井小民為妻,又如何會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呢?

  其實,大抵是因為失去了心中檀郎的她對自己的婚姻感情之事已然心如死灰,又身處於宋代那樣封建的時代,她對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無能抵抗,也無力抵抗,就這樣,她不得已地嫁給了人。

  初嫁的朱淑真是世間少有的才女,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柔弱和嬌美更是讓她惹人憐愛。她的夫家自然是非常滿意,盡力備辦了一切,把朱淑真明媒正娶過府為妻。她的夫君婚後參加了科舉考試,沒想到一次就考過了。朱淑真的父母喜不自勝,認為自己心愛的女兒沒有屈就,總算嫁給了一位她熱切期盼的有才華之人。而對於考取了進士出身的夫婿,也讓朱淑真頗感意外,不禁對夫君青眼有加。她已經為當初深愛的少年沉淪了數年,多少也是希望上天垂憐,讓她能走出這困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段時間,朱淑真以為自己現在的夫君也許或是一個能與自己志同道合之人,所以兩人新婚燕爾這一階段,還是頗為恩愛甜美的。這首飽含意趣的《圈兒詞》便是例證: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

  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

  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

  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

  完婚之後的第二年,朱淑真便隨著夫君宦遊於吳越荊楚之間。關於這一點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曾有記載:幼警慧,善讀書,文章幽艷,工繪事,曉音律。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應禮部試,其後官江南者。淑真從宦,常往來吳越荊楚間。

  但朱淑真身體纖弱,不堪常年過這種四處顛沛流離的生活,所以後來無奈回家小住,在海寧待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她和夫君還沒有度過新婚的熱情,對對方的了解也沒有很深刻,朱淑真尚還生活在對夫君的想像之中,因此那段暫別讓朱淑真十分想念夫君,於是有一日她心血來潮,寫了這樣一首圈兒詞夾在一本書里,寄給遠方的丈夫。

  丈夫收到了書信,拆開一看,根本就是一張白紙上畫滿了圈圈點點,完全沒有任何字跡。他不知道夫人寫這種奇怪的信是想告訴自己什麼,於是拿起一起寄來的那本書慢慢翻看,但書就是一本普通的書,別無深意。但他想一定能在其中找到答案,於是耐下性子來回翻閱,翻著翻著,果然看出了問題。

  原來心有七竅的朱淑真在書脊的夾縫之間很隱秘地填上了那首《圈兒詞》。

  她這樣做,大抵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想試試夫君的才情;第二是想問問夫君對自己的心意,看夫君是否解得開她的一顆七竅玲瓏心。

  如此,她的丈夫意外地發現了夫人寄來的這本書書脊夾縫裡的字跡,那字跡極為清爽乾淨,本是夫人擅長的那一手簪花小楷,上書一闋相思之詞。丈夫從頭到尾讀下來,不禁啞然失笑。他讀懂了朱淑真心中的相思之情,心潮起伏,也開始思念自己新婚燕爾的美麗嬌妻,於是第二天一早便僱船回到海寧故里,與朱淑真團聚。

  一首深情款款的《圈兒詞》寄託了朱淑真對生活全新的希望,這種妙趣橫生的文字遊戲也只有像朱淑真這樣的才女才想得到。此時此刻,朱淑天真地以為,自己對夫君的兩關考驗,他都已經通過,她的丈夫應該也是一個有才華的、能讓她「分付蕭郎萬首詩」的理想情郎,這不禁讓她的心頭又重新浮上了希望。

  二

  妙趣橫生的《圈兒詞》換回丈夫回家與自己團聚,品嘗了夫妻之間「小別勝新婚」的美妙趣味後,她便又開始跟著丈夫輾轉奔波,在吳越荊楚之地來往赴任。從此她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路上度過,自己從小生長的故土是再也難以回去了,原來骨子裡朱淑真也是個戀家的人。雖然她未出嫁前只能整日待在深閣高院的閨房裡,但至少有父母疼惜,有詩書為伴,閒暇之時還能在水閣貪玩,去西湖漫步。曾經那吹簫少年還在的時候,她與他吟詩作對,吹簫彈琴,多有情趣。就算他走了,自己也還是可以和家中女眷們一起玩耍娛樂。何況朱家的人,大都是詩文翰墨浸泡出來的,不僅父親、母親深通文藝,連身邊陪侍的侍女、丫鬟們偶爾也能吟出幾句齊整的韻腳。因此即使她在受了情愛的打擊後過度地多愁善感,但畢竟是朱家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還是頗為安閒自在的。

  可如今嫁作人婦了,要成年累月地陪同夫君外出赴任,這對身子纖弱的朱淑真而言,無異於一件大大的苦差事,而且古代沒有今時這般發達的交通條件,生長在江南之地的淑真,每次陪同夫君宦遊出行,總是至少要坐上十幾天的船,異常辛苦,總想著能有個人來和自己吟詩作詞以解解煩悶,卻苦於無人,自己的丈夫顯然對此全無詩興。

  面對兩岸江水與美妙山色,她覺得孤獨乏味極了,心中不禁升起沒有盡頭的惆悵和惋惜。於是,她作出了三首《舟行即事》:其一

  帆高風順疾如飛,天闊波平遠又低。

  山色水光隨地改,共誰裁剪入新詩。

  其二

  扁舟欲發意何如?回望鄉關萬里余。

  誰識此情斷腸處,白雲遙外有親廬。

  其三

  畫舸寒江江上亭,行舟來去泛縱橫。

  無端添起思鄉意,一字天邊歸雁聲。

  船上升起高高的帆,依著順風遊行疾馳如飛,蒼穹是那樣的遼闊,極目遠望,低低的湖面平整得如同一匹光亮的絲緞。隨著船在水上行駛,所到之處都有美麗的景致,可是又有什麼人能和我一起吟詠唱和、共賦佳句呢?

  小船馬上就要出發了,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回首望去,離開家鄉已經萬里有餘。這種思念故土的憂愁心情有誰能夠體會?要知道,蒼茫雲海的那一端就是我的父母親人和我的家園所在!

  華美的畫船行駛在寒江上,我在江心亭上遠望,來來往往的舟船縱橫穿行。我心中卻沒來由地生起了思念故鄉的念頭,抬頭看見天上的大雁,已經排成了一字的隊形,正在飛回故鄉。

  朱淑真面對江上美景,卻只能感嘆無人與之共裁新詩。其實細細想來,後世評論朱淑真的丈夫粗俗鄙陋,大抵就是因為如此。朱淑真身為絕世才女,目光極高,孤傲卓絕。若想討得她的歡心,絕非區區的一個進士出身就可以做到的。一個沒有文采、不會賦詩填詞的男子,縱使他貌比潘安,也無法獲得她的認可,自然也得不到她的愛情,哪怕像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那樣,只能相互唱合相互欣賞也是好的。現在身邊的夫君,根本沒這種才華,更沒有這個心思。剛剛成婚的那段熱切時期,他還能做到對她理解和呵護包容,如今兩人相處日久,對於夫人這樣整天披著斗篷佇立江頭吟詩賞景的行為,丈夫非常不理解,心情煩躁的時候,更會出言訓斥,嫌她整日拋頭露面,不避其他的男客,簡直就是不守婦道。

  這個時候朱淑真才知道,自己是又一次的所託非人。這一次她寄托在丈夫身上的熱切期望,再一次被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她徹底地涼了心。身邊這個男子根本就是一個活脫脫的鄙夫,她滿腔的熱血和才情,對他而言只是對牛彈琴。大好年華本來就流逝得迅速,如今還要整日跟他在船上這般虛度韶華,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傷感的事情嗎?

  和夫君相處的時日越久,她對他越是難以忍受。她嫁給他,離開父母和家園,每日陪著他在江上湖上游來盪去如此辛苦,他對她不僅沒有該有的體貼關懷,反而一再地訓斥她喜歡拋頭露面,不似常人家女兒溫婉賢淑,只會終日咬文嚼字。夫妻二人整日同床異夢,自己身邊又苦無知音,連寄託感情的詩文,這種文人之中如此風雅的事情都被視為異端,這種生活,讓朱淑真感到痛苦萬分,幾乎絕望,所以,她寫了兩首《自責》來為自己解嘲:其一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成何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其二

  悶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

  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這首詩的含義十分容易理解。朱淑真表面上是在懺悔自責,實際上流露出的是一種深深的悵惘和自嘲的意味,在為自己的才能和性格中的悖逆控訴和抒發。古代女子的本分只有服侍好丈夫和翁姑,做好家務,為夫家延續香火,但自己卻整日讀書作文,整日寫那些「有傷風化」的詩詞,反而不願精習女子應該掌握的女紅針織。從作者作詩的語氣和修辭手法可以看出,她心中充滿了無可奈何和自我解嘲的酸楚,此詩雖名為自責,卻蘊含著深深的不滿和憤怨,表達了作者心中強烈的反叛衝動,也對自己的命運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人世間最大的寂寞,不是形單影隻,獨往獨來;也不是身處人潮,舉目無親;而是琴瑟共鳴,卻沒有相和之曲。即使容顏再美,春意再濃,可身邊卻沒有那個懂得欣賞她的他,縱有良辰美景,曉風殘月,更與何人說?詩情酒意與誰共?

  誰來為她拭去臉龐滑落的相思淚?誰來為她拾起奔跑時不慎掉落的翡翠花鈿?

  又有誰來誇讚她今天穿的金縷衣華貴又好看?關山遙遙,她夢中的他還在嗎?

  朱淑真長期身處孤獨寂寞的境地,百無聊賴,她別無消遣之法,只能看詩作詩,可是詩也沒有幫助她改善她憂愁的心境。「又見詩書話別離」,離愁別緒在詩詞作品中本是最常見的,但到了朱淑真的眼裡卻全成了哀傷的原因,可見她的性格是格外的多情而敏感。才女本來是對有才華的女性的一種極高的褒獎溢美之詞,可在朱淑真的年代,這卻被視為一種異端,這令人的心靈備受煎熬。

  其實,在她嫁人後,她已經認命了,對心裡藏著的那可望不可即的人已經努力地去放下了。她對伴侶的要求,已經逐漸傾向情感方面的慰藉了。她曾經想過,要和丈夫好好地過日子,只希望丈夫是一個能懂得自己的感情,可以和自己互為知音的人,可是如今她徹底明白了,丈夫是不可能為她改變的,他也做不到。即使他有了進士出身,可還是才疏學淺、孤陋寡聞,不懂詩詞中的風月情長,夫妻之間也根本沒有共同語言,更談不上懂她、理解她了。

  從此,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了故事。在朱淑真的夫君看來,娶來的妻子,是要現在養在深閨,日後葬在身旁的,她應該挽起袖子為他洗衣縫補,為他燒飯做羹湯,而他應該把她像那珠寶匣子裡面的環佩東珠一樣安藏一隅,封鎖在光陰中作為傳家寶,而不是拿出來炫耀的。即使她熟習了婦道的德言容功,也是為了更好地相夫教子。若生了那無用的心,移換了性情,可就是犯了大忌。無論如何,她的讀書潑墨和酒香茶香,都不能隨著暮春的柳絮飛到他的高牆之外去,不然若是不慎落到了別的男子的酒席間和談笑中,就是徹底失了家風的尊貴和顏面。

  但朱淑真偏偏不是這樣的傳家寶,她要求的太多了。她有著錦心繡口,有著八斗之才,但卻不曾出入廚房煙火,她的纖纖十指也捉不住那細小的繡花針。她希望她是自由的,婦道也好,禮教也罷,都無法成為約束她的規則。

  與其把她朱淑真改成別人,她寧可把自家燒了毀了,化為一堆灰燼,也不願迎合他人,她本就是這樣真性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