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金風玉露終無緣

  不管早晚,也無論對錯,在流轉的韶華里,在那美麗又叛逆的年紀,生命中總會出現那麼一個人,他曾經跟我們在一起,度過此生此世中最美的一段光陰,短暫卻甜蜜。

  不論在以後漫長的一生中會如何,在這一刻,我們也停不下腳步,只能走向他,四目相覷,各懷眷心。

  一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大概是世間女子心中最相似也最樸素的願望了。

  每個女子都有些屬於自己的故事,相同的是,不論哪個朝代,在她們的故事裡,總會有些相似的寂寞詞章。這些詞章各具美態,各有韻味,點綴在歷史長河中。這時的朱淑真不為世事煩憂,唯有一心愿,就是尋得那個要來攜著她的手住進她心裡的人。只是,人世蒼茫,那個心中渴盼的人,是否也會像門前春水一樣,在最好的時節適時相見呢?

  門前春水碧於天,座上詩人逸似仙。

  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這首《湖上小集》描寫的大抵是一次聚會的場景,據考,可能是文人之間吟詩填詞的雅集。這種雅集在古代是文人間相交的一種常見方式,只是朱淑真到底是女子,如何能參加上這樣的雅集倒是值得琢磨了。不過這並不重要。

  我們可以知道,她和一些文人才子們在「春水碧於天」的湖邊以詩詞會友,根據她平日的居住地和行蹤來看,這個湖很有可能就是杭州西子湖。在江浙一帶,西子湖一向都是文人雅士們以文會友、以酒會友的中心區域,而朱淑真則有機會在春光明媚的時節里,參加了一次這樣的雅集。春水碧於天的時節,惠風和暢,楊柳依依,在依山傍水處,文人雅士們以詩酒為媒,雅會一處,可謂是高朋滿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這眾多的書生文士之中,有一位飄逸不俗、氣宇軒昂的詩人,引起了朱淑真的留意。一個「逸」字已然流露出了少女春心萌動的情意,可見這個「逸似仙」的「座上詩人」就是她心中如意郎君的標準了。

  「逸」即是氣度不凡、情節高華的意思。這位「座上詩人」在少女朱淑真眼中幾乎是完美的,他有氣度,有才華,品性德行都超出常人,俊朗飄逸,才貌兼備。她內心裡想,如果這位詩人能與她配成一對,那一定是白璧一雙,沒有任何缺憾。可惜雅集散去之後,意中人卻吹簫歸去,沒有人知曉她的心意和內心的傾慕之情,她只能帶著內心的失落獨自離開。

  這首詩所表達的感情中最可貴的一點,大致在於在宋代那個十足的男權社會,朱淑真作為女子,敢於提出自己的擇偶觀點,不是跟從男性的標準評判事情,而是發出自己內心獨特的聲音,提出自己對如意情郎的擇選標準。但理想始終不是現實,那「逸似仙」的詩人到底與她無緣,一見之後,紅塵陌上,獨自歸去,空留少女一人。此時此刻,她的內心悵然若失,這可望而不可得的人兒,不禁讓她為之深深嘆息。

  曾經以為,上天有成人之美,總該把才子和佳人配成一雙。可命運薄涼,因果無情,最美好的愛情只能在幻想中生存,只因見了一面,便系縛終生,再也無法解開。哪怕心中那個檀郎,連是誰都不知道,也要一頭扎進這相思之中,痴迷得連自己是誰都徹底忘記。

  這細小的心思是憂柔的,只適合獨自守候,卻無法推託躲藏,她總想著一個人默默地去梳理,卻永遠是剪不斷理還亂。朱淑真到底是女子,眉間心頭浮現期盼的,到底還是一個男人和一份愛情。就像白蛇傳中的白素貞,修行千年入凡塵原只是為了報救命之恩,可真正跟了許仙,卻熔化在了愛情的火焰里,為官人盜銀庫偷仙草,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在不能延續恩愛情意時,甚至傾盡天下水漫金山,天地之間都沒有她懼怕的。待轉回家中,卻獨自悽然,早已忘了,最初來人世間,僅僅是為了了結過去的恩怨而已。

  所以,那個讓朱淑真動心的男子吹簫遠去了,她的心也跟著沒了影子,只是獨自相思,期望著心中檀郎能再度出現。以後她每每念及此日此景,內心就總是會泛起一絲惆悵。

  元朝徐再思寫過一闋《折桂令》,其中有一句是筆者頗為鍾愛的:「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朱淑真見過了吹簫男子之後的心情,大抵也就是這般吧。這個人撥動了她少女懷春的第一縷情絲,讓一個女子的心,第一次因為一個男人而突然柔軟下來,這種奇妙的感覺,真是最難忘卻的。所以她痴迷其中了,甚至不知那個男子究竟是否知道她的存在,是否知道她為他動心,她的心、她的情都這樣隨他而去了。

  她的心被這情思壓得沉甸甸的,眼中心中都是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以至於夜不能寐。懷著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她又寫下兩首詩,索性就以「無寐」來命名:

  吹徹雲簫夜未賒,梨花帶月映窗紗。

  休將往事思量遍,瀲灩新愁亂似麻。

  ——《無寐》其一

  背彈珠淚暗傷神,挑盡寒燈夢不成。

  卸卻鳳釵尋睡去,上床開眼到天明。

  ——《無寐》其二

  這時候的朱淑真情竇初開,只是一心嚮往一份美好的愛情,並不懂得命運的薄涼和愛的傷心,尚不知曉真心地去深愛一個人的苦楚和付出。她只是因為那一面之緣、一見傾心,便放任內心義無反顧地去追隨,率直、決絕而又多情。

  二

  也曾因相思而茶飯不思、病容滿面,也曾遊覽西湖,渴盼再次偶遇,那人卻始終未曾出現,仿佛那日相見只是一場夢。時光飛逝,朱淑真就在這樣心事重重的狀態下,一首一首地吟詩填詞,吟到春歸去,填到夏歸來。

  一日,她正對著窗外凝神靜思,突然貼身侍女進來通傳消息,說家裡來了個朋友,此時,朱淑真數月來心思寡淡,哪裡有多餘的心思管他是什麼朋友還是客人,只是淡淡地應一聲「曉得了」,便繼續對著窗外遠眺。侍女見她沒有反應,便繼續挑明了說:「是大人吩咐讓小姐出去門廳里見個禮,免得傳到外面去,說我們朱家的女兒不知禮節。」

  父親的意思,朱淑真自然是不能違逆,而且自己自那日見了那男子後情緒驟變,也虧得父母體諒,不多加過問,她心裡對父母還是充滿感激的。既然父親叫她出去見禮,自己就斷無繼續閉門不出的道理,所以她略略整了整衣衫妝容,便下座起身準備出門。丫鬟跟在她身後走,一邊附在她耳畔悄悄地說:「被大人和夫人稱作朋友的那位公子生得甚是俊俏呢。」說著甚至臉上還蕩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聽得這句話,朱淑真心裡突然一驚,一種女性天生的直覺讓她覺得,這個客人似乎與她有著什麼關係,她不禁加快了腳步。

  出了閨房,她正欲從花園裡穿行而過的時候,剛好見到那個客人尾隨著父親也走進了花園。她趕忙走過去準備招呼,站定瞭望向那個客人。只一眼,便讓她定在了原地。原來這客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日西子湖畔雅集會上那位「逸似仙」的男子!

  命運真是善於捉弄人,她苦苦思念他的時候,他就是不出現;如今她拼命地想忘記他,他又突然以這樣一種始料未及的身份出現在她的生活中,甚至出現在她的家中。

  見女兒久久愣神,父親趕緊清清嗓子咳了兩聲。朱淑真這才回過神來,以慌亂的眼神掃過男子的面容。他真是生得好,面如冠玉,神色清朗,一身白衣顯得身姿飄逸。她突然嬌羞起來,以袖掩面,輕輕地俯身問好。對面男子見她作禮,也趕忙躬身還禮。

  父親介紹說,這是自己昔年一位故人之子,寒窗十年,學富五車,如今準備進京考取功名,在家裡暫住一段。

  這少年男子的出現,如同一顆石子投進湖水之中,激起重重漣漪。剎那間她內心的陰霾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萬千的柔情。隨後,她跟著父親走出花園,希望父親可以允許她跟這位年輕的客人一同切磋切磋詩文,可是沒有得到父親的應允。畢竟在宋代那麼封建的時代,朱淑真作為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和一位男子走得太近呢。但難得見到女兒容光煥發,父親也沒有太嚴格地隔絕他們往來,只是叮囑女兒做事注意尺度,不要讓人傳了閒話出去。

  當日,她便吩咐身邊的侍女,把家裡東邊的屋子打掃乾淨,請客人搬進去備考。她心中的喜悅難以自持,甚至還作了一首《賀人移學東軒》來鼓勵他精勤努力,以求金榜高中。

  一軒瀟灑正東偏,屏棄囂塵聚簡編。

  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

  謝班難繼予慚甚,顏孟堪晞子勉旃。

  鴻鵠羽儀當養就,飛騰早晚看沖天。

  她寫了這首飽含著濃濃情意的詩贈他,還經常尋得機會,避開父母的眼目悄悄過來與他吟詩對詞、切磋詩文。兩人心意相通,自然覺得一切都美好無比。

  仲夏的一日,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淑真的父親因為公事外出,母親又因為身體不舒服,在臥室里休息。淑真如往常一樣,在東軒陪他讀書。而他看著窗外的好景致,提議去西湖遊玩,賦詩填詞,以不辜負今日的好天氣。

  反正也沒有人注意,能跟心上人同游西湖,吟詩填詞,這是朱淑真盼望了多久的事情。於是她更衣打扮,趁著沒人注意,和她的「蕭郎」一前一後地溜出了家門,再次來到西子湖畔。

  此時,正是西湖荷花盛放的時候,西子湖碧波粼粼,清爽的夏風夾帶著水意輕撫著她的肌膚。兩人漫步湖邊,男子握著書卷,時不時瞄一眼身邊姣美的朱淑真,而朱淑真也感受到他的目光,愈發嬌怯,粉面含羞,雪膚花貌,目如秋水。在他的眼中看來,她簡直比盛開的荷花更美麗幾分。

  後來走累了,兩人依著湖畔坐下來,欣賞粼粼的西湖水。這時候卻突然莫名其妙地下起了細雨,兩人措手不及,立即失了興致,想趕忙找個地方躲雨。

  忙亂中,他抓著她的手,迅速跑進了湖畔的亭子中躲雨。她的手被抓住的瞬間,已經顧不上下不下雨這回事,只覺得心中有如小鹿亂撞。待他拉著她跑進亭子,他抬手擦乾臉上的雨水時,她的臉上早已飛起了淡淡的紅暈。

  他拿下了淋濕的帽子,回頭看朱淑真有沒有被淋濕,誰知一回頭卻見到了她粉面含春情意綿綿的面容。此時梅雨夾雜著一陣涼風拂過來,嬌弱的她不禁打了個寒戰,他馬上脫下自己的長衫,把嬌小的她罩在裡面。動作如此親密,她不由得有一絲的猶豫和驚慌,掙扎了幾下,但最後還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在了他的懷裡。

  外面下著細雨,亭子裡面的他們就這樣親密地相互依偎著,直到雨停了,他們才出了亭子,循著原路回家去了。

  回到家裡,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各回房間,她也趕緊回房換衣服。換好了衣服,她倚著梳妝檯閒坐,對著鏡子,痴痴地回味著剛才雨中的情景。想起雨停了兩人不得不分開行走的光景時,心中不禁惱恨為什麼這雨不能多下一會兒。

  這個甜蜜美好的場景,又怎能不被朱淑真填進詞裡呢?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

  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

  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檯。

  ——《清平樂》

  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這是愛情最甜蜜的時候。此時此刻的幸福,縱使天下的富貴與財富都難以換來片刻。為了這美好的一刻,縱使她之前承受了多少痛苦,也都是值得的。

  三

  紅疊苔痕綠滿枝,舉杯和淚送春歸。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蝶趁落花盤地舞,燕隨狂絮入簾飛。

  醉中曾記題詩處,臨水人家半敞扉。

  時光轉眼三年間,終於到了科考的時候。

  算來這三年,少年苦讀詩書,朱淑真則在旁邊為他潤筆研墨,紅袖添香,女兒心中的情意,做父母的如何看不出來。只是希望這少年真的能一飛沖天,金榜得中之後能披紅掛彩風風光光地回來迎娶朱淑真,也不枉費女兒痴戀他的一片冰心了。

  與唐代不同的是,宋朝的科舉制度頗為嚴格。唐代的科舉更重視詩詞文賦和個人文采水平的評定,宋代科舉雖然大體上延續了唐制,但更偏重策論和經義。到了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 年),索性將詩賦也徹底從考試中抹去了,只用策論和經義來評定人才,其中經義又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幾乎成為科舉考試中最重要的評定標準了。雖然宋朝科舉最大的改進就是打破了對科考者門第的限制,使不論出身如何的書生士子都有機會趕考應試,但由此點看來,宋朝尤其是南宋之後的科舉考試弊端依舊頗多。

  既然宋代重策論,那麼南宋自然也不例外。到了朱淑真生活的那個時代,策論已經從最初的自由論體日漸向程式化的論體轉變了,科考中更是要求士子們所做的策論整飭有序,章法井然。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破題、接題、原題、大講、小講、結題的程式化論體,而且,不論是經義還是策論,都格外注重用韻。

  《四庫全書》的《論學繩尺提要》卷中說:「南渡以後,講求漸密,程式漸嚴,試官執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於是『雙關三扇』之說興,而場屋之作遂別有軌度,雖有縱橫奇偉之才,亦不得而越。」其清楚地說明了程式化的策論對士子們文思才能的束縛性。

  朱淑真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是才華橫溢無人能比的,此次進京趕考,一定可以金榜高中,然後她就等著他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地回來迎娶自己過門,然而,現實如若能按照人的意思進行,或許就沒了之後的那些悲愁離緒。那時,朱淑真還不知道,這三年是她和他生平中僅有的一次相遇,也是僅有的一次告別。

  第一年科考放榜,朱淑真得知,她心中的檀郎,不僅沒有名列三甲,也不是正科進士,甚至連恩科都沒有攀上,而是直接落第無名。能得朱淑真認可,那少年也許確實是一位曠世之才,但並不是可以列於皇帝朝堂之上的人才,亦或許他根本就無意於仕途。此次科舉落第,人情薄涼,人言可畏,朱家父母自然又會頗多微詞,自己和此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機會再續前緣。心性頗為倨傲的少年也許認為,與其再回去受那冷言冷語,不如忘了過去,一走了之。

  不管其中何種心緒,那少年是再也沒有回來,徒留朱淑真一人悲痛傷懷,肝腸欲斷。

  少年時代,總在期待會有那樣的一個人突然闖進自己懵懂的青春,從此相依相伴。可是這許多年後,隔著遙遠的光陰,即使和心中那個他曾經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依然歷歷在目,剩下的也只有回憶而已。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

  十二欄干閒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

  滿院落花簾不捲,斷腸芳草遠。

  ——《謁金門》

  應該就是這闋《謁金門》中的「斷腸芳草遠」成為了朱淑真一生斷腸苦楚的開端,一個愛而不得的才女心中永遠無法遣散的哀愁。她寫閒倚闌干,她寫滿院落花,她寫芳草斷腸,其實都是在寫她自己心亂如麻,幾乎對人生絕望。

  他離開了,她從此徹底沉默下來,整日把自己關在閨房中,閉門無言。

  簡潔的書案上是曾經和他一起圈點讀記過的書卷,對著閨房的碧紗小窗,卻再也看不到四季各別的美景,只能感受到料峭的春寒。她無心做事,只是默默地彈琴傷懷。想到春秋時期的俞伯牙,在深山彈奏《高山流水》時有幸遇到鍾子期這樣的知音之人,而自己今天彈奏的曲子的深意又有何人能夠意會?深藏在心中的這一番脈脈情意,又讓她向誰人去彈奏呢?

  黃昏時分,她半掩門扉,向外看去,只見斜陽依依,房檐前的燕子雙雙對對。此情此景更是觸動了她的心緒,她嘆息這鳥兒真是不通人意,明知自己現在孤獨落寞無法排解,卻偏偏還在她眼前故意成雙成對地飛來飛去。這無處排解的愁郁,讓她心中的苦痛瞬間湧上心頭。想起來當初和少年那一次雨中游西湖的光景,想起來當初自己「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的大膽奔放,心頭又像有一股暖暖的春水流過,羞澀得面泛紅暈。

  於是她起身,強撐著不支的身體,再次來到西子湖畔。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戲謔,突然又下起了如當日一般的細雨。她獨自撐著一把油紙傘佇立湖邊,吟出了一首《新荷》:

  平波浮動洛妃鈿,翠色嬌圓小更鮮。

  蕩漾湖光三十頃,未知葉底是誰蓮。

  景色依舊,人事全非。如今的西子湖畔,已不見了檀郎飄逸的身影,只見湖面上浮動著點點翠綠色的新荷,仿佛是洛妃髮髻上裝飾的碧玉髮簪。那三十頃的寬闊湖面上波光蕩漾,不知那荷葉底下,盛開的是誰家的蓮。

  朱淑真和她的檀郎,這對才子佳人就這樣被命運分開,失之交臂,從此紅塵陌上,兩不相干。她散了雲鬢,棄了珠環,為他終日凝眸,以淚為墨,執筆之間,前塵往事,就似這樣散作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