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蕙樓多少鉛華在

  小山善於將深閨中女子的離愁別緒訴說得淋漓盡致,但正如那些被困在錦繡院落里的女子一樣,這種感受何嘗不是終生事業未就、愛情無成的他對白白辜負了這韶化流年的感懷呢?

  一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慾去。

  舊時家近章台住。盡日東風吹柳絮。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牆偷眼覷。

  ——《木蘭花·小蓮未解論心素》愛情,應該是一種什麼形態?是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為伉儷,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地度過一生?還是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與他(她)不期而遇,用盡全身心的氣力一起燃燒,把最濃烈、最絢爛的部分深深烙進心裡,成為午夜夢回時反覆舔舐的痕跡?也許,前一種是生活和婚姻,後一種是激情和夢想。

  很少有人能夠把生活和理想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小山亦然。他一生心心念念的蓮、鴻、苹、雲四位女子流蕩他方、音信全無,而自己卻和一位根本不了解自己內心志趣的女人共度了一生。

  他的《小山詞》多數是回憶以往的歡愉和甜蜜,大概也是因為現實中的婚姻、事業和生活不甚順利的緣故。得不到的永遠是最美好的,所以那些年輕時期的輕狂時光也成了他心中久久惦念的。張愛玲在《紅玫瑰和白玫瑰》里對這個問題做過形象的描述,「也許每一個男子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飯粒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從這個角度看,小山詩詞中的那些歌女們則是他心口上的一顆顆硃砂紅痣,隱秘卻殷紅著。

  在這首《木蘭花·小蓮未解論心素》里,小山就把心中那種難以磨滅的滾燙驚艷和思念記了下來,把那一剎那變成了永恆。

  彼時的小蓮還是豆蔻年華,涉世未深,還不懂得怎樣掩飾自己內心的情感,所思所想都如狂風驟雨般傾瀉出來。她會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對喜歡的男子的好感、對未來的擔憂以及對甜蜜的渴望。她的箏曲猶如她的人一樣直率而坦白,琴弦底部的琴柱被彈奏得斑駁作響、狂亂不已。

  女孩子都以溫婉大方、嫻靜嫻熟為美,所以「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和林黛玉般「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形態才會成為人們反覆吟詠的對象。可是,小蓮一點都不注意這些,卻是另一番天真活潑的景象。你看她醉酒初醒時的樣子,妝容早已斑駁不堪,臉上一片緋紅,明顯是酒精留下的紅暈,搖搖晃晃地說要回家,卻又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不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小姐,而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

  人言天真者都是富貴之人,比如小山、納蘭性德、賈寶玉,他們之所以痴情得天真,是因為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不需為世俗中的人事而奔波遊走,所以可以大大方方地按自己的性子對世事寡淡,對愛情濃烈,但是,真正的天真與財富無關,否則為何家境破敗後的小晏還是愛得天真痴呆,否則為何出身青樓、身世飄零的小蓮也是一副天真模樣?

  她出身青樓,身份卑微,終日像風中柳絮一般隨風飄搖。後來才被人收入門下充當歌伎。可是她的天真讓人捧腹,即使是心情沉鬱的人看了她的一顰一笑也會忍俊不禁。

  她非常討厭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春天,雖然文人嘆其生機勃發,但她只覺得它繁複礙眼。當喜歡的他經過時,那些枝蔓真的是妨礙自己肆無忌憚地欣賞,所幸能從圍牆邊偷偷窺視,一解相思之愁。在這兒,小蓮多麼像李清照《點絳唇》里所寫的「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所描寫的女子那樣。

  她天真自如,在鞦韆上玩得酣暢淋漓、青衫盡濕,也不計較什么小姐形象。她滿懷少女情懷,一聽到人聲就像一隻偷吃的小老鼠提著沒穿好的襪子竄到一邊,羞澀之態仿佛不知道自己是相府的小姐,可是她又迫切地想看看來人,以緩解自己內心的無盡相思。於是,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拈起一支青梅倚在門口裝出一副賞花的樣子,藉機把這個男人看了一回。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世間最美的事情就是你在偷偷關注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默默地看著你。兩位少女以為沒人注意到自己便肆無忌憚地想心中所想,可是早已有人注意到這些既好笑又可愛的女子,心裡泛起陣陣憐愛。

  中國的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這種天真爛漫、率真自然的形象,在文學的大花園裡熠熠生輝。

  《鄭風·褰裳》里的女子心中滿懷對男子的惦念,卻等不來男子的隻言片語,她一反封建社會對女子含羞內向的要求,面對著淙淙河水和河那邊的男子肆無忌憚地把心中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這份壓倒性的自信、向男子發號施令般地索要思念,生動而深刻地把一個活潑天真的少女形象刻畫在紙上。

  於是,這些活色生香的女孩子們,通過文字永遠活在了詩歌和春天裡。

  二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雲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

  傷別易,恨歡遲。惜無紅錦為裁詩。行人莫便消魂去,漢渚星橋尚有期。

  ——《鷓鴣天·梅蕊新妝桂葉眉》愛情給人甜蜜,也讓人成長,這一成長的「老師」遠遠比任何禮儀教授來得有效。因為一旦春風把愛情的種子帶到內心綿軟的土壤上,它就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紮根發芽,一直把根系插到內心最深處,挖掘到持久動力讓自己不斷向前,而它的養料則是對甜蜜愛情的憧憬和嚮往以及在愛情中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的渴望。所以,如果想改變一個人,就讓他去經歷愛情的波濤洶湧吧。

  初識小蓮時,她還是個不經人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幼稚得如同孩童。

  還記得她亂彈琵琶時的輕狂、濃妝艷抹的隨性、不拘小節的爽朗和粗中有細的少女情思。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天真元素,但或因為禮教,或因為束縛而被修剪殆盡,成為所謂的「纖纖淑女」。可是,誰能說我們不羨慕這種天性自然流露、帶著赤子之心的女孩子呢?

  這首《鷓鴣天·梅蕊新妝桂葉眉》里描寫的小蓮已經褪去了孩童般的幼稚和輕狂,多了幾分少女的輾轉情思和羞澀纏綿。如若沒有上一首《木蘭花》,簡直就要相信小蓮生來就是這麼個旖旎佳人。

  這時,小蓮已經不是那個酒醉之後彩妝慘澹、醉眼惺忪、滿嘴囈語的女孩了,她已學會畫上梅花般嬌艷的精緻妝容,細細描開如桂葉般的細長眉黛,這樣一顰一笑就顯得內斂優雅了。人們看待她時,不得不感慨「女大十八變」,再也不能把她當作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此時,她儼然是一位剛從瑤池沐浴而出的玲瓏仙子。這時的小蓮也不再痴痴傻傻、放浪疏狂,她輕移水袖,搖曳多姿,猶如一棵繁花滿枝的樹,她輕啟朱唇,自在嬌啼,讓那繞樑的音樂如綠水一般輕輕飄蕩。小蓮真正成為了一名秀外慧中的佳人。

  小山在另一首《菩薩蠻》里,也記錄了小蓮的蛻變:香蓮燭下勻丹雪。妝成笑弄金階月。嬌面勝芙蓉。臉邊天與紅。玳筵雙揭鼓。喚上華茵舞。春淺未禁寒。暗嫌羅袖寬。

  她學著鋪上香粉,畫上成熟的濃妝,那一份艷麗讓夜晚的新月也黯然失色,讓池裡新生的芙蓉也顏面無光。她又學會了風華絕代的技藝,鼓瑟聲聲,舞步輕移,舞動出少女的嬌俏姿態。

  《小山詞》里,思念和回憶都有明確的對象,這和以往詩詞泛泛地描寫相思不同,體現了小山的真摯和無所顧忌,而《小山詞》中有關小蓮的詩詞很多,可見小山對小蓮的惦念之深。小蓮愛上的人是不是小山不得而知,但是在這首詞中的小蓮分明是戀愛的神態。

  自從和一個人相愛,就體會到了兩個人在一起時的甜蜜滋味,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古往今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人們對愛情如此痴狂,也終於知道「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滋味。自從和他在一起,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能看到那熾熱的目光,但時光不作美,兩人總是分飛兩地,所以會恨為什麼離別的時光那麼漫長,而在一起的歡樂時光卻總如手中的細沙,流逝得太快。

  換作以前的自己,必定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般的樂觀和豁達,毫不在意片刻的分離,可是現在自己的內心不再是空落無著,而是有了一份牽掛,恨不得找一匹紅錦,在上面用蠅頭小楷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相思和掛念。路途太遠,惦念太盛,總怕自己的一腔相思會憑空寄託,所以,也忍不住叮嚀離人,千萬不要忘記這兒還駐紮著一份堅定的思念,不要像「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那般絕情,也不要「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牛郎、織女「銀河迢迢暗渡」,尚且能夠一年一見,緩解相思,所以,遠行的人兒,千萬不要太過絕情。

  小蓮這一改變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是愛情。相戀使人細膩通透,相思使人百轉千回,離恨使人愁腸百結,背叛使人豁達成熟。總之,愛情這位老師會傾其所有教給人們,讓他們從懵懂無知、粗獷天真的人變成通曉人情、七竅通透的人。

  三

  長亭晚送。都似綠窗前日夢。小字還家。恰應紅燈昨夜花。

  良時易過。半鏡流年春欲破。往事難忘。一枕高樓到夕陽。

  ——《減字木蘭花·長亭晚送》

  小山擅長寫婦人之心,寫離別、寫相思、寫閨怨,這大致是因為他有一顆善感之心,他像一隻河蚌,殼裡進了情感的沙子卻不肯吐出來,只是放在殼子裡用力地醞釀著,直到鑽心的疼痛和著血淚形成一顆顆真正的珍珠。西晉張華《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小山是否也像鮫人,品味心傷,對月流珠?

  還記得那個傍晚,日頭早已微沉,兩人依依不捨地在長亭古道上相送十里,任憑夕陽把兩個人的背影拉得斜長。看多了絕情行者和痴情思婦,只把萬千叮嚀匯成一句「多加餐飯,不若早歸」,自己的心意這個男子該是懂的吧。

  自己不願意成為那種終日哭哭啼啼、忘穿秋水的思婦,提醒自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於是用大把的時光去干自己要做的事情:家務、農活、照料老少。

  縱是如此充實,心底里的相思還是會倔強地抬頭入夢,一遍遍地將那個長橋相送的場景在腦中回放,而每每醒來,總是淚痕一片,都是相思之淚。

  於是,收到了來自天邊的錦書紅箋,怪不得昨夜院中紅花次第開放,原來是暗示有喜事臨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信中還是一如之前的口吻,熱切描述著旅途中的新鮮見聞、風土人情,也向女子一一確認著以前的海誓山盟。

  信箋雖薄,但卻給女子帶來巨大的喜悅。終究是沒有相思空寄,距離變了,還好,兩人的那份感情還沒有改變。

  喜悅過後,又陷入淡淡的哀愁,真是「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時光荏苒,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歡聚太少,離別太盛,總是根據他寄來的隻言片語把自己的滿腔提心弔膽和思念投射到大千世界裡的某個方向去。在家獨處的時光則是靜寂而瑣碎的,靜到可以記住院子裡一朵花、一棵草盛衰的周期,記住一對燕、一隻蜂飛舞的軌跡,記住太陽和風每次移動帶來的溫度變化。這樣算算,似乎自己最美好的大半年華都耗在了這樣的虛擲里,而春天易逝,自己也捧著半面鏡子的誓言度過了兵荒馬亂中的流離歲月。

  可是,女子都是容易滿足的,只要嘗到一點愛情的甜蜜,她們就可以以這個為精神食糧,隱忍著挨過所有的孤獨和顛沛。這個女子也是靠著夢裡過往的甜蜜一步步地堅持下去。

  詞人所寫的形象都是詞人內心真實想法的投射,女子既渴望愛情又糾結矛盾而最後決心繼續堅守的掙扎心境,小山定也是經歷過的,而且我們相信他最後也做出了和女子一樣的選擇:堅守愛情,以愛為生。

  四

  綠綺琴中心事,齊紈扇上時光。五陵年少渾薄倖,輕如曲水飄香。

  夜夜魂消夢峽,年年淚盡啼湘。

  歸雁行邊遠字,驚鶯舞處離腸。蕙樓多少鉛華在,從來錯倚紅妝。

  可羨鄰姬十五,金釵早嫁王昌。

  ——《河滿子·綠綺琴中心事》

  小山的詞中多歌女,這些歌女的日子雖然優雅奢華但總是活得不太順心,因為世俗的評判標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壓抑心中,然後擺出一副淡定、豁達的樣子。這種虛假而沒有生命力的優雅讓他不適,更讓他想要逃避。在早年混跡風月場所時,他本是「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繫玉樓人,繡被春寒夜」的浪蕩不羈態度,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刻起,他開始注意到了這些下層女子身上的閃光品質:她們活潑開朗,樸實不造作,毫無富家小姐身上那種迂腐的道學之氣,她們能歌善舞,才藝雙馨,最重要的是,儘管她們身上有累累愛情傷痕,卻仍然相信並渴望愛情。

  所以,他對這些歌女的態度開始轉化成了同情和憐惜,甚至想奉獻出自己的愛情和承諾。在他的詞中,他從男權社會的世俗眼光跳脫出來,用心體味歌女內心的歡快與悲涼;用心地經營和她們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儘量給她們帶去愛情的溫暖;他付出自己的承諾,終身以一種守護的姿態等待她們的回應。

  按理說,這樣付出和態度應該會為他贏得完滿的愛情,可是歷史上的小山卻和他的紅顏知己們分飛兩地,和一位不通文墨的粗俗女子共度了一生,這也是《小山詞》處處是悲痛哀傷的腔調的直接原因。而探及這一悲劇發生的原因,這些女孩的心理絕對不能忽視,而小山也注意到了這點。

  漢朝的班婕妤通曉歷史,擅長音律,所作詩文和音樂常常能使漢成帝擊節讚嘆,她恪守婦德,勸說漢成帝謹遵賢聖之君的操行。可是,身姿纖細、歌舞雙全的趙飛燕一進宮,這位枕邊的男子還是聽信讒言把自己打入冷宮。在漫漫的冷宮歲月里,她冷靜地反省自己的一生,寫下《怨歌行》一詩:「新裂齊執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自己願意被裁為團扇為君王帶來涼爽,怎奈兔死狗烹,一旦沒有什麼用處,或者他有了新的玩物,舊人就被丟棄在一旁。班婕妤在寫作這首詩時應該是屈辱的,因為她遭到古代女性一生最倚重的丈夫的拋棄,但她冷靜而自持地接受了秋涼團扇見捐的命運,又偏偏靠自己的廣博學識和淡雅心態實現了人生的突圍,還寫出了《自悼賦》和《搗練賦》。

  在古代的女子的心裡,團扇因此有了警戒的意義。揮著團扇跳舞的歌女們每每蓮步輕移,便會想到漢朝那位溫婉優雅、大方賢良卻被貶入冷宮的班婕妤,孤寂和心酸就仿佛從歷史和團扇中穿透,直刺入內心。於是,再彈奏綠綺琴時,琴聲中就有了哀傷和不安的意味。

  於是,夜夜效仿巫山神女入夢,可夢裡並無痴情的君王等待;每每醒來,只有滿臉的淚痕作陪。熱鬧之餘,她們習慣性地遠望,因為遠方的某個方向是自己的惦念所在。她們可能沒有李清照的超然脫俗,卻也期望在雁字回時收到離人的報信紅箋,告訴自己還有人惦念著自己。可是,現實卻從來都是音信杳然。原來當時的海誓山盟全是一時衝動,只怪自己太過認真。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的你儂我儂,可是「相交遍天下,知己有幾人?」在這熱鬧喧囂的歡場生涯,自己的心靈原來還是冰冷。意識到這點,才恍然發現半鏡流年已逝,不論是自己還是那些天生麗質的姐妹早已不再年輕、甜美。

  是的,在她們看來,期待愛情,猶如期待光明。她們見識過奢華和香艷,深知奢華容易流逝,香艷流於表面。所以,在她們的內心深處,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反而堅定地相信和期待愛情。歷史上從來不缺少這些歌伎、舞伎的期待,「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常羨荊釵與布裙」,雖然日日歡聲笑語,但最想要的還是褪去脂粉和裝飾,過穿著粗布粗服、為丈夫打掃下廚的普通女人的生活。魚玄機也寫過「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金銀易得,而痴情郎難得。何必要艷羨別人的幸福,還得自己尋找自己終身的寄託呢?

  所以,她們的內心是沉穩而堅定的,她們以一種極為審慎的態度仔細觀察著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思量著是否值得託付終身。

  從這個角度上看,雲、鴻、苹、蓮等幾位歌女未必沒有對單純痴情、溫柔儒雅的小山動過情,也未必沒有動過託付青春、攜手一生的念頭,只不過可能是因為忌憚小山的貴胄身份和年少輕狂。她們曾經離小山很近,卻又紛紛遠去,流入她們自己命定的軌道和歸宿里。小山想要愛情、知己和靈魂的契合,而這對於那些迫切想穩定下來的女子來說簡直是奢望。於是,她們最終選擇離開,也安於自己選擇的生活,把生命中關於小山的記憶深藏心底。所以,不是不愛,而是時間不對,或者心境不對。他們可以相愛,卻不能一起生活、一起攜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