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書得鳳箋無限事

  相思在小山的內心泛濫成災,但此情無計可消除,只得把離愁別恨和無盡相思一筆一筆訴說於紅箋中,滿紙相思,滿紙淚痕,更與何人說?尤恨春心難寄,情到深處,唯有淚千行。

  一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長相思》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世人皆道愛情苦澀而危險,會讓你食不知味,也會讓你傷心蝕骨。可是,愛情本身並沒有錯,愛情是對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的認同;是白頭偕老、同甘共苦的陪伴;是平平淡淡,生死相依的責任。作為世間最美、最純粹的情感,它值得我們去追尋,哪怕以一種飛蛾撲火、玉石俱焚的姿態。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是身處愛情中的人們的普遍感受。相思無垠,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李白說,「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徐幹在《室思》中寫道:「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徐再思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就連樂天也在《長恨歌》里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小山在這裡寫道,「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大概只有見面的時候才能了結相思之苦。他的心中有苦澀,但更多的應該是甜蜜吧,因為愛情讓我們的人生有了方向、指引和堅守下去的信念。從詞的上片,我們能看出一個沉迷於情感的小山,他可能正在借酒消愁,也可能剛從迷濛的夢裡醒來,為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她的蹤跡而悵然若失,也可能正在回憶著「人生若只如初見」

  時的悸動和驚喜。其實,小山從不怕為愛痴狂,也不怕忍受相思的寂寥,只是比相思更可怕的是單相思,在一場感情里演一出無人回應的獨角戲。

  下片裡,沉迷在甜蜜里的小山突然露出了懷疑和傷感的表情,自己這滿腹相思該與誰訴說呢?是心心念念的那個她嗎?算了吧,因為直覺告訴自己她對自己的用情並不深,怕是無法理解自己這種濃厚的相思之情吧。想到這裡,一股悲涼之感湧上心頭,原來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在一廂情願地單相思,在這場感情的世界裡,她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進入。

  從小山的詩詞裡,我們總能看到那種一往情深的思念,卻也總能悲哀地發現他在感情世界中存在的不安全感,他在付出感情和思念的同時,總是在潛意識裡覺得對方付出的是「淺情」,無法體味自己波濤洶湧的感情,總覺得對方只是在敷衍了事,把收拾感情戰場的任務留給了自己。這從他的多首詩歌中都可以看出,比如《菩薩蠻》中「憶曾攜手處。月滿窗前路。長到月來時。不眠猶待伊」。回憶的儘是當年兩人漫步月夜,自己在月夜下等待的溫馨場景,而其上片「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肯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

  這說的也是一番苦澀心情,也是不敢把自己的相思告訴對方,怕對方因為沒體會過自己的深情而懷疑自己的用情。又比如《阮郎歸》里的「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小山敏感地意識到對方對感情的回應越來越淡,本就不妥帖的心更加傷感,只好夜夜在夢裡舔舐自己的傷口,聊以慰藉。

  其實,作為宰相晏殊之子,小山身上本應該有那種天之驕子、唯我獨尊的傲氣,應該是縱橫百花叢、不沾惹一分的瀟灑公子,著實不該有這麼為愛痴狂、敏感脆弱、被愛傷得體無完膚還為愛執著的性格。究其原因,一方面,家道中落的他也確實沒有那種心理底氣;另一方面,小山天性如魏晉時期的名士一樣,疏朗、狂傲、清高,不把浮名放在眼中,真心在意的只是至純、至美、至善的情感。從這個角度講,小山的痛苦其實成就了他的純潔,因為他追求的是人類最純淨的情感;小山的痛苦也成就了我們的幸運,因為他的詩詞讓我們在繁華的世界裡找到一片澄澈的淨土。

  二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鷓鴣天·醉拍春衫惜舊香》如果一夜之間從鐘鳴鼎食、前擁後簇的生活跌落到顛沛流離的境地,我們會怎麼樣?由儉到奢很容易,因為人總是有藉口放縱自己,可是如果我們被迫經歷由奢到儉的過程,我們將會有怎樣的心境?本詞就描述了小山的這種心境。

  開篇一個「醉」字讓人心頭一緊,酩酊大醉的生活十有八九是不快樂和不滿足的。果然,他東倒西歪地走在路上,不知道已經倒了一回。他醉眼矇矓,用勁拍著身上的長衫。這件長衫做工精細,布料挺括,一看就不是尋常之物,這還是家裡留給自己的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他總是穿著這件長衫,是不是這件衣服上帶有過去生活的氣味,而他潛意識裡還懷念那時衣食無憂、體面富裕的生活呢?

  想當初,小山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父親身為當朝宰相,家裡總是門庭若市,所有人對他都是唯唯諾諾。父親過世之後,再沒有人湊上來為他提供便利了。而他呢,從小就在旁邊冷眼看著父親和一幫官僚討論和操作政治,早已看透了其中的內情,他繼承了父親的讀詩品文的文雅愛好,卻沒繼承他在政治上平步青雲的志向和興趣。與左右逢源相比,他更喜歡待在自己的世界裡擺弄金石和文字。所以,外人看待他為「畸人」。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形容小山:「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他終究是清高疏狂,不知世道輕重,所以才會像《硯北雜誌》中記載的那樣:「元祐,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黃魯直(黃庭堅)欲見之。則謝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但是,年少輕狂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他官職無著,顛沛流離,滿腹離恨,都是上天對他疏狂脾性的懲罰。罷了,罷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就這樣接受現實吧,這就是生活。

  小山告別了家庭,告別了那些溫柔體貼的知己們,也告別了過去那個天真無憂的自己,在年復一年的孤獨流放歲月中,印象最深的不再是早年那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奢華和香艷,而是他征程中那陌上連天、瑟瑟搖擺的枯黃秋草和每個傍晚獨倚高樓沐浴的落寞夕陽。

  前路何在?「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他只看到路上無邊的雲層和蒼茫的海水,哪裡能看到陸地和家鄉呢?他的旅程仿佛一場西西弗斯的劫難,無窮無盡而又無可奈何。這就是他的宿命嗎?

  本來心中有無盡的相思、委屈、期許,可是漫漫艱險的長路和殘酷的現實早已把這些溫柔的情緒磨滅淨盡,現在成熟後的他早已知道世界不再是以自己為中心,疏狂不再是一種引以為傲的姿態,所以,還管什麼內心的種種情緒呢?不過是無根無蒂的飄思而已,也不要像過去那樣再在花箋紙上寫下自己苦澀和心酸的詞句了,那不過是白費眼淚和感情而已。

  原來,成熟的一個標誌便是知道自己的小脾性無法左右我們周圍的世界,於是便學會沉默,學會收斂自己的情緒。小山也是用沉重的代價促使自己成長。

  三

  麼弦寫意。意密弦聲碎。書得鳳箋無限事。猶恨春心難寄。

  臥聽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朧。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

  ——《清平樂·麼弦寫意》

  科技的發展使現代人有了繁多的溝通方式。不管多麼山高路險,簡訊、郵件、視頻的出現使我們能立刻聯繫到想聯繫的人,緩解我們濃稠的相思。聯繫之後我們就可以心滿意足地去忙其他事,不再有沉甸甸的牽掛,也不再有心緒醞釀無邊相思。這就猶如快餐的出現,能夠立刻滿足我們對能量和口味的基本需求,但是也削弱了製作複雜料理時從構思、選材、採購到烹飪的過程中一步步獲得的滿足感。其實,相思也是一道盛宴,需要我們細細烹飪,才能獲得美味。

  寫信是烹飪相思的一道重要工序。先是鋪開薛濤箋,提起毛筆落下蠅頭小楷,再呵氣凝墨,以吻封裝,並把裝好的信箋託付於鴻雁驛站,然後就陷入了無盡的惦念和期待中,期待著離人收到自己的滿腹相思,期待著雲中也有帶著滾燙心意的錦書寄來。於是,中國的詩詞裡,關於錦書的詞句是那麼精緻優美:李清照的「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描寫女子獨立蘭舟等待錦書的場景;晏殊的「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陸游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柳永的「此情懷、縱寫香箋,憑誰與寄」,歐陽修的「別來憑誰訴,空寄香箋,擬問前歡甚時更」都是面對逝去的歡愛感慨情意猶在,錦書難寄;「香箋小字寄行雲。纖腰非學楚,寬帶為思君」是借香箋寄託無邊相思;「漢口雙魚白錦鱗,令傳尺素報情人」「忽逢江上春歸燕,銜得雲中尺素書」是李白收到遠方信箋時的純真喜悅。

  寄託於音符也是製作相思這道「大餐」時的一個重要步驟。把當年初見時的驚艷、相處時的甜蜜浪漫、送別時的依依不捨、離別後的煎熬相思全部放在手中演奏的曲子裡,在這個高音符里放進去一點對再見的期待,在這個低音谷里放進去一點對分飛兩地的悵惘和苦悶,然後釀成一曲滿室丘壑起伏、點綴人們種種情緒的樂章。

  如果小山在現代重生,定是一位氣質謙和、內心細膩的男子。因為他極為敏感,可以敏銳地感受到兩個人愛情中的高低起伏,感受到心靈的冷暖悲歡;又因為他嗜愛如命,認為兩個人之間的心心相印和甜蜜相依是他存活下去的必需品。現實生活中的他從貴相暮子掉落到貧賤小吏的地位,從被環肥燕瘦環繞到被毫無精神交集的糟糠之妻嫌棄,痛苦不已卻又無力逃脫。有情感潔癖的他不願意與冰冷的現實妥協,便一頭扎進回憶里去細細做一道相思的「大餐」。

  彈琴鼓瑟時習慣用最細的那一根弦,不是他標新立異,刻意發新聲,而是因為共振能彈出最細碎的聲音,它們裊裊婷婷地往人內心裡鑽,能夠一直觸到內心最邊角的突觸,並與之完美契合。奏著一曲古箏,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路以來的情感歷程,在自己情緒最盛、快撐不下去的時候通過音樂舒緩調節一下,然後再若無其事地繼續著沒有她的人生。

  彈琴是為了撫慰自己的心神,但是總是有些不服氣的相思抬起頭來,執拗地要求得到滿足。可是佳人無蹤、尋人無果,只好把自己的一腔相思寄托在錦書里,把書信當作佳人,向它吐露自己的纏綿情思,可它終究不是佳人,也不知道該把它寄往何處。

  在分開的日子裡,就開始了相思,為了緩解這些抑鬱難平的相思,琴聲悲涼,錦書空寄,成了小山的日常生活狀態。「哀箏一曲湘江曲」,彈奏《湘江曲》,並在歷史上尋找飽受相思之苦人的共鳴;「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想把自己想說的話在信里說給她聽,無奈兩人之間隔著天與海的距離,錦書也只能堆積成塵。無奈之下,移步走向古箏,操起琴弦,把自己內心的無限悲涼化作一曲曲蒼涼箏曲;「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相思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現實生活也不允許自己的相思信箋投遞到她的心上。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費心神,不寫這些花箋,可是誰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呢?

  這些都是這種苦澀生活的記錄。

  這一夜,小山早早睡下,不過是期待就著微涼的秋意早日入夢,去夢裡赴約。寂寞深院裡雨打疏桐,點點滴滴到空階,是極好的入夢節奏。透過碧色的紗窗看那朦朧的如鉤殘月,也讓人恍惚了現實與虛幻的區別。於是,現實生活中孤苦無依的小山在夢裡又回到那一個柳枝飄搖的夜裡,因為他知道那裡有他最惦念的人。

  夢,玄幻而神秘,也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補償。小山被現實生活所局囿,卻熱衷於寫夢,在夢裡緩解相思。「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廓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夢境了,剛剛入夢就沿著記憶里最深的那道軌跡找到了思念的人的所在。「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是偶爾夢境不作美,他生了滿腹的委屈和惆悵;「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釣魚鈍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最終在命運的恩賜下兩人得見,卻已經惶恐得不敢相信,還以為是自己的夢。

  在夢裡,他們是不是也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化為爛漫的蝴蝶,終日自由翩飛在花叢中?越熱衷黃粱美夢,把夢境寫得越斑斕絢麗,越能反映小山現實生活的蒼白空洞和苦澀無情,所以,看到這些美麗的寫夢的詩詞,筆者只為小山感到心酸。

  四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思遠人·紅葉黃花秋意晚》秋天是個寄託相思的季節。大概是因為「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碧雲天,黃葉地,烏雁南飛」的景色又一次讓人想起執手相看淚眼的送別場景,也大概是因為「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這個蕭瑟的時光不太適合荷池賞月,一片樹葉的落下,一隻燕子的南飛,一片清霜的凝結都會觸動人最敏感的心弦,然後悵然若失於分飛的勞燕。

  所以,送別詩和相思詩中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秋意。比如一代詞宗李清照的《一剪梅》,在「紅耦香殘玉蕈秋」的時節,無人陪伴的她更加敏銳地感受到萬物的蕭瑟,於是她輕解羅裳,緩登蘭舟,其實只是望穿秋水,等待遠方的那一封紅箋。可是,直到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也只是自己獨立蘭舟。晚上氣溫慢慢降低,秋意變濃,她定是比誰感受得都要強烈,因為內心早已「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一片無邊的秋色,寂寥而清冷。在趙明誠赴任時,李清照在獨守空房的重陽佳節寫下《醉花陰》。薄霧濃雲都給人一種窒息的壓抑和沉悶,總感覺心中的那一份鬱結要活活地被壓出來。天氣陰冷,不宜外出,百無聊賴中,她只好靠撥弄家裡的香爐打發光陰。秋日是個寂寥的時節,越是寂靜,越能注意到平時注意不到的細節,夜半月回才發現自己身下的玉枕紗廚是徹骨地涼薄,才發現東籬旁的黃菊在陣陣西風吹拂下早已變得纖細瘦弱,而自己早已是沈腰潘鬢消磨。

  范仲淹的《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秋天的天高雲淡、黃葉無邊、碧波蕩漾、天水一色,帶給自己的不是空曠悠遠,而是行路無涯,相思無垠。

  歸期未定,從此不敢獨登高樓遙望故鄉明月,只能把自己的愁腸在一杯杯的濁酒中麻痹。

  層林盡染,黃花滿地,秋意如一杯釅釅的茶水,把清香和苦澀一併送到人的心裡。秋意微涼,最適合和人一起熱酒賞花,可是現今只能形單影隻地把思緒放飛,隨遊子飛到千里之外。

  這使人不禁想起了那首《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天涯海角的距離卻擋不住情深意切的思念。胡馬和越鳥尚且知道歸巢,離人何時能夠回家?小山這首詞裡的思念和《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里異曲同工。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思念並沒有一個童話般完美的結局。「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長久的思念換來的卻是遊子的疏遠和日益薄情。女子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可是思念的人卻是音信漸疏,足跡漸遠,而如花的韶華就在這無望的等待中虛擲了。長久的等待、失望和落寞最後煉成了無奈的豁達,將「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化作對離人的祝福。

  在這首詞裡,我們的主人公也面臨著這樣的苦楚和尷尬。翹首張望,放飛雲中誰寄錦書來的惦念,收穫的卻是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失落和悵惘。眼淚撲簌掉下,哀悼著逝去的甜蜜和承諾,迷惘著前路的無著。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感情在不知不覺中腐爛變質,這到底是為什麼?

  可是,還是想給思念的人兒寫封信箋,許是為了圓滿自己的思念,許是為了再為自己的愛情爭取一番。於是,鋪開薛濤箋,提起羊毛筆,寫下思念的蠅頭小楷,如同走過當年共同攜手的情深時光。幸福的淚水充滿眼眶,終究是不後悔自己的人生里有一段時光和他相伴。可是,一想到這封信箋可能是絕筆信,也可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幸福旋即變成不舍、憂傷,緩緩墜下,形成一串串的晶瑩瑪瑙。心在回憶里穿梭,筆在紙張上行走,而淚水在臉上流淌,落到紙上,起初是清脆的叮咚環佩,聚得多了就只有遲鈍的回聲和暈開的墨跡。

  情到深處,淚到滂沱,而筆下的殷殷情意也就成了透明的無色字,這是愛到深處則成空嗎?

  孟郊在《歸信吟》有「淚墨灑為書」一句,與之有相似的意境,是以淚作墨。

  陳匪石《宋詞舉》對這一句有段極為透闢的分析:「『漸』字極宛轉,卻激切。『寫到別來、此情深處』,墨中紙上,情與淚粘合為一,不辨何者為淚,何者為情。

  故不謂箋色之紅因淚而淡,卻謂紅箋之色因情深而無。」

  而小山的另一首《兩同心》也有相似的意境:楚鄉春晚。似入仙源。拾翠處、閒隨流水,踏青路、暗惹香塵。心心在,柳外青簾,花下朱門。

  對景且醉芳尊,莫話消魂。好意思、曾同明月,惡滋味、最是黃昏。

  相思處,一紙紅箋,無限啼痕。

  小山汲取了前朝白描的技巧,著重用一兩筆把景物的輪廓和神態勾勒出來,所以他筆下的景色工麗而雅致,宛如一幅優美的風景靜畫。真正好的藝術品因為藝術家投入的心血,仿佛具有生命而形神兼備,你能通過外形感受到內部潛流的情感張力。小山筆下的景色也是這樣,如一位妙齡少女,身姿窈窕,翩翩欲飛,讓人感受到青春活力,但是你總是能從某個地方嗅出一點感傷、憂鬱的影子,許是她略微蹙起的遠山眉,許是她一直望向遠方的、帶有一絲迷茫和空虛的眸子,許是她身體半躺、百無聊賴的放鬆姿態,感傷,就這麼輕飄飄地流動著。

  這兒的景色描寫也是這樣。在一個春天的晚上進入夢鄉,那裡是一個類似桃花源的神仙世界。你看那楊柳拾翠處到處是蜿蜒流水,綠映其中;青草漫步處,有暗香浮動。這些美景如桃花源里的村落,寧靜安詳,可還是隱隱地讓自己感到不安,因為自己的心思全被女子的那處舊址帶走了,被帶到楊柳天外,花叢深處。

  佳人舊址仍在,可是芳蹤難尋。每每夜晚來臨,自己就有一些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喜悅於兩個人曾有明月夜的溫軟相思;另一方面想到日暮時分,獨自迎接黑夜的到來,不禁悲涼感湧上心頭,還是不要想著尋覓佳人的事情,在金樽中暫時麻醉自己吧。醉里還不忘提筆寄託相思,把別離後對恩愛時刻的無盡相思、自己撿盡寒枝不肯安歇的執拗和默默等待的堅守一併寫入詞中。情到深處,一張信箋,滿面淚痕。

  怎麼會如此巧合?晏殊在他的《清平樂》里也描寫了和他的兒子差不多的意境。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在紅箋上用工筆寫成行行小字,把心中的無限情意說盡,其實只想說給她聽,無奈兩個人無論在空間上和地位上之間的距離都仿佛鴻雁和魚,只好懷著滿腔惆悵將這封紅箋保存在自己的手中。這時的晏殊再也不是權高位重、機智老成的宋朝宰相,而是同他的兒子和千萬個墜入愛河的少男一樣,此刻只為相思而輾轉的普通人。看來,在他的富貴悠閒的外表下,還是有個角落藏著青春的思戀。

  當然,晏殊的相思和兒子的熾熱有所不同。寄不出信箋,他的心情開始惆悵,趕緊遠離了書桌這個封閉的空間。慢慢地,他踱步到西樓樓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憑欄遠眺能看到遠方點點青山,也能看到綠波東流。廣闊的景色讓他惆悵的心情稍微得到緩解,可是看到遠方的水天一色,不禁又開始想像自己惦念的她又身在何方呢?沒有哭泣、沒有酒盞、沒有迷離玄幻的夢境,只有淡淡的憂傷和思索,這才是愛情成熟的姿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