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勝敗都付笑談中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走到天涯海角,終是明白,勝敗兩忘,有情無情,都付笑談中。

  一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惠州一絕》

  從黃州到嶺南,時間變了,地點變了,年齡變了,連身邊跟隨的人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蘇軾那顆寵辱不驚、樂觀曠達的心。所以,當別人為這貶謫生活大發牢騷的時候,東坡居士卻開心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北宋元祐九年(1094 年),風雲突變。親政後的哲宗皇帝改年號為「紹聖」,希望能夠繼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針。變法反對派的大臣紛紛罷職,哲宗起用新黨,朝政由章惇、安燾等人把持,他們拋棄王安石的變法政策,以「元祐黨人」為打擊目標。很快,當時在朝任職的三十多位高級官員全部被貶謫到了嶺南,蘇軾就是其中之一。

  從北宋紹聖元年(1094 年)閏四月開始到同年六月,蘇軾接連收到了四道貶謫的朝廷旨意:

  第一道旨意下達的時候,蘇軾還在定州擔任河北西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定州知州。詔令的內容是這樣的:取消蘇軾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的稱號,撤銷定州知州的職務,以左朝奉郎的身份任英州(今廣東英德)知州,正六品上。

  第二道旨意下達的時候,蘇軾正準備啟程從河北趕往廣東。詔令的內容是:蘇軾以左承議郎的身份擔任英州知州,正六品下。

  當蘇軾行走在前往廣東的路途中時,第三道詔令下來了,內容非常簡短:「詔蘇軾合敘復日不得與敘。」意思就是蘇軾也就擔任英州的知州,但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升遷的機會。

  當蘇軾走到安徽當塗境內時,蘇軾接到了朝廷發布的第四道詔令:撤銷蘇軾左承議郎的身份,由英州知州降為寧遠軍(治所在今廣西容縣)節度副使,惠州(治所在今廣東惠陽東)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面對這一貶再貶的現實,蘇軾什麼也沒有說,笑了笑便收拾著行囊踏上了貶謫之路。

  在當時北方人的眼中,惠州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這裡屬於蠻貊之邦、瘴癘之地,氣候條件十分惡劣,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稍有不慎,便會病死在這裡。

  蘇軾雖然久經磨難,但是突然來到這麼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的心中不免充滿了恐懼和擔憂。當他真正到達惠州的時候,蘇軾眼中的惠州卻是另外一個樣子: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雲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

  聞道黃柑常抵鵲,不容朱橘更論錢。

  恰從神武來弘景,便向羅浮覓稚川——《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當地官吏和百姓的熱烈歡迎,更是讓他感覺賓至如歸,他沒有那種抑鬱不快之感,而是暢遊山水,頗富閒情逸緻。原來,惠州也是另一處人間好去處。

  二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

  素麵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西江月·梅花》

  提到惠州,就不得不提到另一個在蘇軾生命里極為重要的女子。林語堂說,蘇東坡在惠州的故事總是與朝雲有關的。這首寫於北宋紹聖三年(1096 年)的詞,就是為王朝雲所作的。

  王朝雲,字子霞,杭州人,因家貧自幼淪落歌舞班中,她天生麗質,能歌善舞。北宋熙寧四年(1071 年),蘇軾在杭州為通判時結識王朝雲,為其清麗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所折服。在徵得夫人王閏之的同意後,王朝雲嫁給蘇軾為妾,蘇軾對她寵愛備至。

  蘇軾人生坎坷,為官曆經密州、徐州、湖州,顛沛流離,但王朝雲始終不離不棄。蘇軾被貶黃州時,王朝雲與王閏之一起,伴隨著蘇軾度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時光。後來王朝云為蘇軾生下一個兒子,兩人的感情日益深厚。

  當蘇軾再次被貶謫嶺南時,他的夫人王閏之已經去世,蘇軾遣散了所有的侍兒姬妾,身邊只有王朝雲生死相隨。她不辭辛苦,追隨蘇軾長途跋涉來到惠州,在這蠻荒之地和蘇軾過著甜蜜的小日子。

  此時,蘇軾已經年近花甲,王朝雲只有31 歲。

  在蘇軾的眼中,王朝雲就是從天而降的仙女,他常常用「天女維摩」來比喻她: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

  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殢人嬌·贈朝雲》

  蘇軾曾有一詞作《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一日,秋風時節,蘇軾閒坐無趣,見窗外落木蕭蕭,秋意綿綿,心中頓起傷感之意。為了排遣寂寞,他特意喚來朝雲,命她將這首《蝶戀花》唱給自己聽。王朝雲輕展歌喉,慢慢地唱了起來,剛唱了幾句,蘇軾便見她眼中含淚,怏怏不樂,便詢問其中的原因。

  王朝雲含著眼淚說:「奴所不能歌者,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二句。」從這時候起,王朝雲常常若有所思,經常念叨這兩句詩,仔細體會詩中的深意,常常落下傷痛的眼淚,直到她臥病在床,依舊不忘念叨這兩句詩歌。

  有一天,蘇軾正在讀《白樂天集》,突然想到了白居易晚年「放伎賣馬」

  的一段故事:那是白居易年近七旬的時候,他決定遣散家奴,賣掉寶馬,眾人紛紛離去,只有愛妾樊素依依不捨,寶馬良駒也回過頭來,對著他陣陣低鳴,仿佛捨不得這個舊主人。白居易甚為感動,於是將樊素與寶馬一齊留下,還寫了一篇《不能忘情吟》以示紀念。不過,樊素最終還是離開了又老又病的白居易,從此遠走高飛了。

  讀到這裡,蘇軾想起朝雲的生死相隨、忠貞不渝,感慨之下,寫了一首《朝雲詩》送給自己的愛妾: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王朝雲在惠州還為蘇軾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蘇遁,但是因為產後失調,朝雲的身體日益虛弱,甚至臥床不起。為了消除病體上的疼痛,王朝雲皈依佛門,拜比丘尼義沖為師。她每天跪在佛前,誦經祈禱,但總是徒勞。不久,朝雲帶著對蘇軾的牽掛與不舍離開了人間,年僅34 歲。

  臨終前,王朝雲握著蘇軾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生就像一場夢幻,又像露水和閃電,轉瞬即逝,對於生命中的喜怒哀樂,我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朝雲死後,蘇軾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腳下的松林之中。這個出生於杭州的聰慧女子,最終在嶺南終老,惠州成了她人生最後的終點。

  三

  或許,蘇軾的一生是成也詩文,敗也詩文。

  北宋紹聖四年(1097 年),也就是蘇軾貶謫惠州的第三個年頭。一天,蘇軾因為想起自己貶謫惠州的經歷,心中有些抑鬱不平,便寫了一首題為《縱筆》的自嘲詩。詩中有這樣兩句話:「報導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這兩句詩傳到京城,宰相章惇非常氣憤,大聲罵道:「蘇子瞻尚爾快活!」於是,重議蘇軾的「罪過」,將蘇軾貶謫海南。

  這一年,蘇軾已經62 歲,他抱著「生還無期」的心情,幾乎是孑然一身地前往了海南。途中,他曾寫了一首詩給弟弟蘇轍,最後兩句為: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可見,蘇軾已經將海南當成了自己最後的歸宿。在寫給朋友王敏仲的信中,他這樣說:「某垂老投荒,無復生之望,昨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是連自己的身後之事都設想好了。

  海南當時雖在宋朝的統治之下,但遠離中原文明,對於此行,蘇軾充滿了生死未卜、前途渺茫的孤寂感。讓他又喜又憂的是,弟弟子由也被貶官雷州,兄弟二人只隔著一道狹窄的瓊州海峽。能在這天涯海角見上親人一面,就算死在海南,也可以瞑目了。

  蘇軾剛到海南的時候,與當地居民語言不通,交流非常困難。他十分想以中原的文化影響當地的居民,於是,蘇軾在講學的過程中開始使用四川官話,同時還帶動當地的塾師用四川官話講學。這樣一來,四川官話也就成了海南當地的普通話,這一門語言的掌握竟然為當地培養了不少讀書人。

  蘇軾在海南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在儋州開闢學府,自編講義,教書育人,培養出一大批飽學之士。他的弟子有海南歷史上第一個中舉者姜唐佐。在姜唐佐之後,陸續又有海南子弟考中科舉。整個宋朝,海南一共出了12 位進士,這與蘇軾在當地進行文化教育,傳播中原文明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蘇軾到了海南之後,依舊沒有停止他的詩文創作。海南島獨特的風土人情反而給他的詩文增添了異樣的風采。這一天,他想起自己身在島上,就仿佛一隻螞蟻漂浮在一片草葉之上,不知自己將要去何方,於是,他將這種想法寫了出來,便形成了一篇饒有興致的小散文——《試筆自書》。

  蘇軾最擅長的就是苦中作樂。到海南以後,他從沒有忘卻自己的興趣與愛好,閒暇時提筆寫詩繪畫,或與友人等下觀棋,或邀二三好友出門尋訪名勝古蹟,這些都構成了蘇軾生活中的精彩片段。

  這種不以苦為苦、反以為樂的心境,讓蘇軾在儋州的晚年過得十分快樂。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暈暈乎乎地居然找不到自己家了。無奈之下,只好沿著牛糞便慢慢地走回家,但一路走去,依舊是懵懵懂懂的,幸好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子,吹著自製的哨子將這個老頭子送回了家。酒醒後,蘇軾這樣寫道: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人人都在渴望桃花源,但它可遇而不可求。蘇軾的桃花源卻是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之上的,是那種大徹大悟的精神境界。只要擁有了這種精神境界,不管身處哪裡,處處皆是桃花源。

  四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自題金山畫像》

  這首詩寫於蘇軾離開海南一年後重遊鎮江金山寺時。此時此刻,蘇軾以自嘲的口吻,回憶自己貶謫的一生,最終只留下六個字:黃州惠州儋州。

  的確如此,對於蘇軾來說,所謂功業,只不過是一連串貶謫的生活;所謂人生,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花甲老人。聯想到自己坎坷的一生,蘇軾百感交集,但字裡行間絲毫不減當年豪放曠達的情境。

  北宋元符三年(1100 年)六月二十日,蘇軾在這個被稱為「天涯海角」

  的地方生活了三年之後,竟然接到朝廷大赦天下的詔令,得以重返中原。

  此時哲宗皇帝已死,新皇帝登基伊始,便大赦天下,那些被貶的元祐老臣紛紛從貶謫之地返回中原。蘇軾離開海南之後,先後到過廉州、廣州、英州、金陵等地。此時此刻,朝廷對他的詔令也如他當初貶謫海南時一樣,也是一日多變,到最後,蘇軾所收到的詔令是:復甦軾為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外軍州任便居住。也就是說,此時的蘇軾不僅獲得了一份七品的俸祿,而且可以隨便選擇地點居住了。對此他感到由衷的興奮,並最終做出了歸老常州的選擇。

  在此之前,朝廷中曾有留言傳出,有人認為,既然章惇等人已經被驅逐出朝廷,那麼,蘇氏兄弟一定會受到朝廷的重用,他們重新踏上仕途的日子不遠了。對於這種流言,蘇軾心知肚明,對於更加親近新黨的宋徽宗來說,兄弟二人要想返回朝廷,重新踏上仕途幾乎是不可能的了。何況,這麼多年風雨沉浮走過來,無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蘇軾都沒有力氣再一次捲入政治旋渦,將自己再度弄得筋疲力盡了。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 年)六月,當蘇軾終於返回魂牽夢縈的常州城時,他已經身患重病,臥床不起了。一開始,蘇軾認為是一路顛簸的緣故,但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身體依舊沒有恢復,蘇軾已經預感到他的大限就快到來了。

  他在寫給米芾的信中介紹自己的病情說:「兩日來,疾有增無減。雖遷閘外,風氣稍清,但虛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

  有一天,蘇軾的朋友錢世雄來看望他,蘇軾躺在床上,無法坐起來。他氣喘吁吁地對錢世雄說:「我很高興我能從南方回來。但是最讓我難受的是我沒有在歸途中見到子由。自從雷州一別,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了。」接著,他又對錢世雄說道:「我在海南寫成了《論語》《尚書》《周易》三書的註解,你替我保管吧,暫時不要給別人看。我想它們三十年後一定會大受歡迎的。」

  蘇軾說完這些話,就想從床上爬起來開箱,但是找不到鑰匙,錢世雄只好安慰他說:「你會好起來的,先不要忙著交代這些事情。」

  此後,錢世雄常常來看望蘇軾,但蘇軾的病情愈加嚴重。他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強支病體起來寫信給蘇轍,並在信中交代了後事:「即死,葬我肯山下,子為我銘。」

  七月十五日這天,蘇軾的病情突然極度惡化,不僅突發高燒,而且牙床出血,全身軟弱無力,他在《與錢濟明書》這樣敘述自己的病情:某一夜發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者無數,迨曉乃止,困憊之甚。細察病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當用清涼藥,已令用人參、茯苓、麥門冬三味煮濃汁,渴即少啜之,余藥皆罷也。莊生聞在宥天下,未聞治天下也,三物可謂在宥矣,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也。

  到了七月十八日那天,蘇軾將三個兒子叫到床前吩咐道:「我一生問心無愧,我心中也毫無畏懼,你們不要為我哭泣。」

  面對死亡,蘇軾無懼無悔,因為當他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他發現自己光明磊落,一生清白。多年前,他就對生命有過透徹的理解,對大自然的一切有過深刻的領悟。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他的豁達與超然早已融解了他對死亡的恐懼。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進入了彌留之際,當家人拿著棉花在他的鼻尖試探氣息時,維琳方丈在他的耳邊大聲地喊道:「端明宜勿忘西方!」意思是說,不要忘了西方極樂世界。只見蘇軾喃喃地回答說:「西方不無,但個裡著力不得。」意思是西方極樂世界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是只怕我沒有力氣到那裡去了。

  這時候,錢世雄也湊在他的耳朵邊說:「固先生平生履踐至此,更須著力。」

  意思是說您平時不是吃齋念佛嗎?您趕緊努努力,趕快去西方極樂世界吧。蘇軾回答說:「著力即差。」意思是這事一旦用了勁兒,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回答完這幾個問題之後,蘇軾靜靜地躺在床上,溘然長逝。一代文豪蘇東坡終於走完了他65 年的人生旅途,終老於常州城內顧塘橋畔孫氏館。

  臨終3 天前,蘇軾曾經寫了一首詩給友人朱行中,這首詩最終成為蘇軾一生的絕筆:舜不作六器,誰知貴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相如起睨柱,頭璧相與還。何如鄭子產,有禮國自閒。雖微韓宣子,鄙夫亦辭環。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蘇軾去世後,弟弟蘇轍遵照其遺願,親自為他書寫了墓志銘,其文後的詩句,可以作為此輯的結語:蘇自欒城,西宅於眉。世有潛德,而人莫知。猗歟先君,名施四方。

  公幼師焉,其學以光。出而從君,道直言忠。行險如夷,不謀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試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進以詩書。誰實間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變生死,孰為去來。古有微言,眾說所蒙。手發其樞,恃此以終。心之所涵,遇物則見。聲融金石,光溢雲漢。耳目同是,舉世畢知。欲造其淵,或眩以疑。絕學不繼,如已斷弦。百世之後,豈其無賢。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皆遷於南,而不同歸。天實為之,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