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李煜個才人絕代,可憐薄命君王

  第一節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一個王朝,從開始到興盛,到衰落,或者中興,最終走向滅亡,如同一個人的人生,花開花謝,雲起雲沉,從朝陽初升到夕陽落山,總會有浮沉,有起落;有悲傷如雪,也有歡喜如花。

  一

  盛唐,一個動人的傳說,夾雜著許多動人的傳奇。

  唐末,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一首悲歡離合的長詩。

  亂世出英雄。亂世里,總有那麼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像是漫天的繁星,盛開了一晚又一晚。都說歷史是勝利者的書寫,失敗者永遠無法被寫進歷史。

  可又有誰知道,勝利背後的繁華滄桑無盡,失敗背影里也充滿了歡喜悲憂。笑,固然甜美;淚,也自有動人之處。

  這個漫長的故事,始於那個悲歡離合的時代。

  蔡州有一位楊行密,自幼家境貧賤,但他力大如牛,從軍後做了步奏官,不久因為立功而晉升隊長。他的上司心生忌妒,生怕他平步青雲後會損害自己的利益,便慫恿長官將其調任遙遠的地方去戍邊。楊行密憤然拔劍而起,自立門戶,為廬州刺史。

  唐末藩鎮割據,所謂大唐王朝的帝王早已不復往日的風光。這片國土陷入了離亂紛爭,而黃河兩岸的藩鎮都忙於割據中原,無暇顧及江南。楊行密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趁機大幅占據江淮地區,壯大了自己力量。

  一位英雄的發家史,也是一部斑駁的血淚史。乾寧四年(897 年),朱全忠覬覦楊行密所占據的地區。那是一片富饒的魚米之鄉,任誰都難忍心動。於是,雙方進入了長年戰爭。這次戰爭,以楊行密的大獲全勝而告終,他因此捍衛了自己的領土,暫時保全了一方安寧。江淮或許是那時最為從容安定的地方,溫潤、柔和,每個人都生活得衣食無憂。那已經是亂世里最大的幸福了。

  唐天復二年(902 年),無力繼續保衛家國的唐昭宗迫於無奈,加封楊行密為吳王,實際上是承認了他的地位。深知民間疾苦的楊行密在稱王之後輕徭薄賦,獎勵耕織,使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更加安樂。沒過多久,勵精圖治的吳王楊行密便溘然長逝。

  即位的是楊行密的長子楊渥。都說虎父無犬子,然而這條古訓卻在楊行密父子身上得到了反證。楊渥此人,荒淫無度,酗酒好樂,將父親積累的聲望和財富肆意揮霍。楊行密所留下來的部將張灝、徐溫等人苦心勸說,反而被日漸疏遠。楊渥昏庸無能,導致大權旁落,當年的老臣張灝、徐溫也已生出異心,跟著這樣的王等於是與虎謀皮,他們的忠心非但不能幫助他們實現當年的夢想,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自立門戶也就在情理之中。

  唐天祐五年(908 年),張灝藉機誅殺楊渥,事後敗露,反而被徐溫誅殺。

  一山不容二虎,張灝死後,權力盡數落入徐溫之手。或許,一切都是註定的。

  徐溫雖然長著一張溫和的面孔,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抑制住心裡的欲望,他註定就是一位成大事者,他的才華和野心都註定了他的不平凡。他將楊行密的次子楊渭送上王位,卻將權力牢牢握緊,王位上的年輕人不過是他的傀儡。

  徐溫步步為營,長子徐知訓被留在揚州監視楊渭,養子徐知誥則在潤州候命。這本來是他的如意算盤,然而徐知訓卻是一個驕奢放肆、狂傲不羈之人。他非但不將楊渭放在眼中,時不時出言凌辱,還恣意妄為地對待楊行密留下的老臣。即使是自己的弟弟徐知誥,也被他極度輕視,這個被父親收養的弟弟,徐知訓從未將他當作自己的弟弟,甚至一度想要殺死這個被父親所倚重的弟弟。

  徐知訓這種四處樹敵的性格,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戰將朱瑾當時就任行營副都統,因為他家中養著的好馬良駒為徐知訓所垂涎,險些被徐知訓誅殺。

  這個誅殺計劃走漏風聲之後,朱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死了徐知訓,最終朱瑾自己也被徐溫的部下所殺。

  唐天祐十六年(919 年),在徐溫的逼迫下,楊渭無奈稱帝,封徐溫為大丞相,封徐知誥為左僕射。未久,飽經變故的懦弱帝王病逝。徐溫故技重施,立當時的丹楊公楊縛為帝,然而大權依舊掌控在徐溫手中,直至徐溫病逝,情況依舊如故,只不過掌權者換成了徐知誥。

  徐知誥的野心比起其養父來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徐溫還可以安於攝政的位置,徐知誥眼中卻只有那個至高無上的王位。徐溫病逝不久,徐知誥便逼迫楊縛禪讓王位給自己。這個生於貧寒的孤兒最終成為一個王朝的主宰。或許,這是一場陰謀,亦是一場政變,而故事終於正式開幕。

  序幕漫長而沉痛,一切都仿佛預示著這個故事是一波三折的。徐知誥正式稱帝之後,定都金陵,改國號為齊,追封義父徐溫為「義祖」,並諷刺性地封楊縛為「讓皇」,派人將楊縛送往潤州軟禁。

  金陵前往潤州走的是水路。很難想像,一生都無權無勢的楊縛在渡江時是怎樣的心情。風蕭蕭,水煙清寒,孑然一身的舊主站在船頭,一時間感慨萬千。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

  ——《渡江》

  序幕在舊主的淒涼影里結束,李煜的傳奇在舊主的哀嘆聲里開啟。宿命,輪迴,那些仿佛距離人生極其遙遠的事情卻在這個時代得到了驗證。多年後,當作為徐知誥後裔的李煜同樣成為亡國之君時,是否會想起自己的先祖亦是這樣從別人手中得到江山的呢?

  為了讓自己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順,徐知誥即位後以唐室吳王李恪為祖,改姓為李,光明正大地成為李氏王室的「後裔」。一個王朝,從開始到興盛,到衰落,或者中興,最終走向滅亡,如同一個人的人生,花開花謝,雲起雲沉,從朝陽初升到夕陽落山,總會有浮沉,有起落;有悲傷如雪,也有歡喜如花。

  二

  南唐升元元年(937 年),東方國度最浪漫的七夕夜裡,天氣溫暖,草木飄香。

  彼時,古城金陵熱鬧喧囂。在高高的王府高牆之後,在富麗堂皇的宅院之中,在忙忙碌碌的僕人之間,一個男嬰呱呱墜地,發出一陣清脆激越的嬰啼。

  夜未央,煙火正艷,他尋到了最浪漫的時間點,款款走向今生。

  這個嬰兒,就是吳王李璟即李景通的第六個兒子——李煜。

  李景通是徐知誥的嫡長子,他此時雖然還沒有稱帝,但以天下兵馬大元帥身份坐鎮金陵的他,在事實上已經掌握了朝政。而按照帝王家千古信奉的嫡長子繼承制,李景通是想當然的皇儲。

  除了身份上的不同,歷史也賦予其一個神秘的傳說。據說徐知誥曾經在一日午睡時,夢見飛龍從天而降,它遍身金鱗,噴著雲霧,由升元殿的西楹直奔大殿破窗而入。醒來後,徐知誥感到這像是某種神秘的預示,便派身邊的人前去查看。不久,侍衛回稟,在升元殿中看見了皇長子李景通,正倚著西楹仰望雕樑畫棟。這更加堅定了徐知誥立皇長子李景通為儲的決心。

  作為李景通的第六個兒子,李煜自然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為人父的喜悅滿滿地溢在心間,李景通輕捻鬍鬚,說道:「今宵適乃七夕佳節,吾兒在此吉日良辰降生,為父祝願他終生幸福,諸事如意,就為他命名『從嘉』,讓他一切從『佳』吧。」

  在父親的祝福下,在所有人的呵護中,從嘉離開了母親溫暖的堡壘,來到這世間。

  從嘉的故事有個傳奇的開篇,還不僅關乎他的降生時間。當家人們相繼抱起這個可愛的初生兒細細端詳時,才發現他竟是天生異相:天庭飽滿,雙頰豐腴,前面兩顆門牙合二為一,其中一隻眼睛有兩顆瞳仁。

  在古代的玄學中,從嘉的面相正是「駢齒重瞳」,這是世間稀有的貴人相。

  在舊史書的記載中,周朝的周武王便是如此,還有那勇猛非凡的項羽霸王,難怪人人皆道這是非凡之相,李府上下到處洋溢著喜氣。也因為如此,從嘉字又為重光。

  從嘉的「駢齒重瞳」很快傳成了佳話,人人都言這是天命之所向。徐知誥得知後十分歡喜,家裡不僅人丁興旺,又沾了吉利的喜氣,這讓他更加堅定了登上皇位的信心。從嘉出生三個月後,徐知誥毅然逼迫吳王退位,自己如願以償地登上皇帝寶座。

  徐知誥登基後提倡節儉。但是李府終究從王府一躍成為皇家宅院,從嘉有了世上最好的錦衣玉食,連奶娘和丫鬟都經過了精挑細選。他的童年是在精心呵護下開始的,是在世人艷羨的目光中度過的。

  「駢齒重瞳」的樣貌已經讓從嘉備受重視,雖然他只是父親的第六個兒子,談不上繼位的機會,但仍有人暗地裡認為,這是冥冥中的命定。

  從嘉從小聰明懂事,尤其對詩文頗有天賦。七歲時,他就能對著皇帝爺爺背誦曹植的《燕歌行》。更驚人的是,他不僅能夠背誦,同時還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徐知誥對這個孫子愈發寵愛有加。

  在從嘉跨進人生第七個年頭的這一年,他的家庭發生了巨變:二月,祖父徐知誥病逝,父親李景通繼位,是為中主,改元為保大元年(943 年)。

  從嘉與五個哥哥一起變為皇子,可這不是美麗故事的開端,卻是悲傷故事的序曲,生在帝王家的無奈嘆息就此拉開序幕。

  三

  李璟登基為帝並沒有給年幼的從嘉帶來多大的歡喜,他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街巷裡一個普通的孩子,可以清貧,卻團結而歡樂,挨打了,有哥哥為自己出頭,受傷了,也有父親柔聲安慰。可他知道,這觸手可及的夢,實際上是遙不可及的。他是南唐君王的兒子,不管是誰,只要見到他,都會畢恭畢敬地喚一聲「六皇子」。

  他尊貴的血統、異於常人的重瞳,招致了最初的禍端——那源於他的兄長,李璟的長子弘冀。年長從嘉六歲的弘冀,十六歲就被父親封為燕王,是一個極其難以捉摸的人。他沉默寡言的背後隱藏著極深的城府,並且能夠當機立斷、心狠手辣,某些時刻像極了祖父李昪。溫和的父親李璟並不特別喜歡這位長子,雖然他戰功卓著,為南唐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弘冀一意孤行、狠毒兇殘的性格,卻是李璟最為厭惡的。

  為了確保自己的皇位,弘冀甚至毒死了自己的三叔——晉王李景遂,起因不過是李璟有一次無意中提起自己打算將皇位傳給晉王。這樁血案最終成為宮廷秘聞,被掩埋在歷史的風沙里。多年後,血跡都已經乾涸,然而卻在當年還是個孩童的李煜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

  他是那樣恐懼著那個手段殘忍的長兄,又是那樣明白,這位兄長在除去三叔之後,已經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了。他渴望的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家庭,已經成為一個泡影,他只能將自己隱匿在文學的身後,沉溺在所謂的「靡靡之音」里,用弘冀素來不以為然的事物來掩飾自己——他不過是一個除了文墨一無所長的幼弟,那些朝廷上的風雲變幻,他不關心,也不願意關心。

  漸漸地,那個被祖父和父親曾寄予厚望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默默無聞、甘於寂寞的男子。他生活在一片遠離政治的天地里,心平氣和地寫著自己的詞,悄無聲息地作著自己的畫。他最喜歡的不是金碧輝煌的享受,他更願意安靜地徜徉在蕭蕭的竹林里,聽細雨打落,看碧葉飄零。皇室的陰謀詭計,同這個少年再無關係,他只求有一日悄然歸隱。那時,李煜將自己的號改為鍾隱,別號蓮峰居士。分明可以驚才絕艷的少年,卻過早地心如止水。

  都說孤寂難熬。可這對於從嘉而言,那是上蒼給自己最好的禮物,他可以在孤寂里,細細地聆聽年華流逝的聲音,默默地享受時光的靜謐和美好,這種歡愉時刻是父王無法了解的,也是弘冀終其一生都無法體味的。他渴望著天大地大,自己能夠駕一葉扁舟,任江水自流,遠遁紅塵,悄然歸隱。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晚唐的李義山是這樣寫下的,他追逐著這樣安靜的生活方式,殊不知,那也是遙不可及的泡影。

  或許在剛開始的時候,文學不過是李煜掩飾自己的一個面具,然而時光漸長,文學卻變成了他的情之所鍾。他開始深刻地愛上了它,最終也以它永遠地留在了歷史之上,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之中。

  浪花有意千堆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夫》

  這是李煜在內供奉衛賢所作的《春江釣叟圖》上的題詞,看得出,他是何等羨慕那樣的生活:平凡、自由,來去自如,除卻生與死,沒有什麼能夠控制腳步的方向。他也只是想做一位小小的釣魚翁,哪怕風餐露宿,哪怕跋涉千山與萬水,只要能夠恣意馳騁於碧濤雪浪里,順春風漂泊,任明月冷落。

  除卻詩詞,李煜的書畫亦是雙絕。他的書法初臨柳公權,繼而臨歐陽詢等人,然而他最喜歡和尊崇的還是晉時衛夫人的書法,受她的影響也最深。總體上而言,李煜的書法是博採眾家之長,糅合萬端變化而自成一脈的,後來這種字體被稱為「金錯刀」,以瘦硬、風骨俊朗見長。後人形容這種字體「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針釘」。只可惜的是,在千年流轉的時光中,從嘉的書法早已失傳,他的墨寶也散失無蹤,後人已經無法再看到「金錯刀」卓絕的風采了,正如無法看到他的悲傷痛苦、歡樂憂愁。

  從嘉的畫也非凡品。如同他的書法,他的畫亦清瘦絕倫、遒勁滄桑,這種畫法被稱為「鐵鉤鎖」,意為生冷瘦硬,又別有韻味。其實,他能夠入畫的事物並不拘於一格,不管是人物還是山水,都能夠成為他筆下栩栩如生的景象。

  只是這些筆墨丹青,有的在南唐滅亡時被他自己付之一炬,有的則流散在浩瀚的時光里,實為憾事。

  最初的從嘉,選擇了那樣一條隱晦的歸隱之路,他以為,自己或許就要如此了斷一生了,當一個閒散逍遙的王爺,偶爾同三兩墨客聚於一堂,痛飲長歌。其實這樣也未嘗不好,至少他可以安然終老,不留遺憾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他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原來自己一生之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就是如同那段時而兇險時而無助的少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