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歐陽修

  名家風範,獨醒醉翁

  第一節 寒門才子初長成

  多年的徹夜苦讀終於有了回報,他從書海中抬頭時,卻發現天色已經微白了。

  看著窗外漸漸落下的星辰,任清風輕輕拂過面龐,他感到一絲愜意。

  天邊的墨色有些淡了,淺淺的白色緩緩漫了上來,推開夜的幕,還世界一片光明。

  一

  推開歷史的大門,向前,再向前,我們看到了一座院子。院子不大,外面是灰色的牆,裡面有大小几間屋子,上面覆蓋著綠色的瓦片。院子裡種著幾棵樹,風起時,樹冠輕輕晃動,給院子添了幾許生機。

  這裡是綿州(今四川省綿陽市)邊一座貧窮的小縣城,院子的主人是這裡的推官——歐陽觀。北宋景德四年(1007 年),歐陽修就出生在這裡,父親歐陽觀和母親鄭氏為其起名為歐陽修,表字永叔,意為修身養性、福壽綿長之意。

  歐陽修四歲那年,歐陽觀被任命為泰州判官,舉家遷往了泰州。歐陽觀為人嚴謹、處事嚴格,為了避免造成冤假錯案,他對每個案件都仔細推敲。一個深夜,鄭氏見他對著案卷嘆氣,便抱著歐陽修走到他身邊,輕聲詢問他是否遇到了煩心事。歐陽觀說,他研究了這個案件的所有細節,也沒發現任何漏洞,看來這名死刑犯確實沒有生還的機會了。

  當時的歐陽修還很小,自然聽不懂父親話中的意思,也看不懂父親眼中的遺憾。然而,歐陽觀的這種心性卻遺傳給了他,所以他當官之後,也一如他的父親——愛民如子,謹慎為人。

  然而,到達泰州不久後,歐陽觀便染上了重病,不治身亡。鄭氏一手抱著僅僅三個月的女兒,一手牽著剛剛四歲的兒子,心中無限悲痛和愁苦。歐陽觀一生清廉,家中既沒有什麼積蓄,也沒有土地房產。如今,他撒手人寰,家中沒了經濟來源,鄭氏要如何才能帶大這兩個幼小的孩子呢?

  在當時,身為婦人,只能做奶娘、廚娘之類下人的工作,且不說鄭氏出身沒落望族,做不了粗活,關鍵是兩個孩子都太小,若是她出門幹活,孩子們怎麼辦?思前想後,鄭氏決定帶著兩個孩子投靠他們在湖北的叔叔歐陽曄。

  歐陽曄非常疼愛這兩個孩子,非常想盡其所能照顧好兄長的一雙兒女和他的遺孀,無奈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地方官,沒有太多俸祿,所以常常心有餘而力不足。鄭氏明白歐陽曄的難處,她對小叔子的收留非常感激,於是主動分擔起家務,一家人倒也過得很和睦。

  鄭氏出身大戶人家,知書達理,性情溫婉且堅強。生活安定下來之後,她便開始教歐陽修識字。富貴人家的孩子識字,有先生、有書本、有書桌、有筆墨紙硯,這些,歐陽修都沒有。他有的只是親切耐心的母親、一支荻稈和一片沙地。但他從不感到委屈,反而很喜歡這樣寬闊隨性的學習環境。

  每到傍晚時分,鄭氏都會將歐陽修帶到那片沙地邊。她一手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女兒,一手緩慢地用荻稈在沙地上寫下一個字,然後耐心地給歐陽修講解字的意思,並帶著他讀。歐陽修十分聰慧,字的讀音和意思,他聽過之後便不會忘記,而字的樣子,他看了一陣之後便能牢牢記住。

  鄭氏見歐陽修記住了地上的字,便輕輕擦去,再寫下新的字,繼續教他識字。就在這樣的一畫一抹中,歐陽修認識了許多字。他也開始拿著一支荻稈,學著母親的樣子一筆一畫地在沙地上練寫字。雖然不如在紙上寫得方便省力,卻也多了一份樂趣。

  隨著歐陽修漸漸長大,他已經不滿足於單單識字,他喜愛讀書,尤愛將自己喜歡的書一遍閱讀一邊抄寫。但由於家貧,只能向當地好心的讀書人借閱,他的一位好友李堯輔家境殷實,是城中的大戶,家中藏書頗多,為他讀書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歐陽修少年時一直珍惜的《昌黎先生文集》就是李家老爺所贈。

  在閱讀中,歐陽修的文學修養日益提高,心思也日漸細密,能夠寫出如成人般有深度和內涵的文章。他的叔叔歐陽曄讀過他寫的文章後,心中大喜,對他的作品大加讚揚。看到侄子年少有成,歐陽曄深感欣慰,他想,若是哥哥九泉下有知,自然也會欣慰的。

  二

  北宋年間,發展最快的便是文化,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宋太祖趙匡胤。宋朝以前,人們重武輕文,有「握軍權者得天下」之說。趙匡胤雖行伍出身,卻對書籍有著特殊的喜好,平日裡只要有空閒,便書不離手,即使出兵打仗,也會隨身攜帶許多書籍。

  書中自有錦囊妙計,讀的書多了,趙匡胤意識到,之前的朝代之所以會出現兵權之爭,便源於朝廷過於重武輕文,以至於百姓只懂得用武力解決問題。

  於是,建立宋朝之後,他為了社會安定,決定一改舊制,提倡重文輕武。

  為了讓人們意識到從文的重要性,趙匡胤推出了「偃武修文」的政策。

  他不斷提高文人的地位,對他們禮遇有加,增加科舉錄取名額,並宣布「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趙匡胤的後人們也謹遵其制,全力發展宋朝的文化事業。宋太宗趙光義推行了「文官制」,積極鼓勵文人參加科舉考試,入朝為官,於是「讀書為做官」

  的觀念開始在文人中彌散開來。考取功名,入朝為官,成為大部分宋朝學子讀書的唯一目的。

  成長於這種環境中的歐陽修,自然也將考取功名視為人生大事。轉眼間,歐陽修十七歲了。他知道母親和叔父將他撫養成人不易,明白自己若是能早日考取功名,既能讓他們心安,也能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好一些。於是,歐陽修決定入京趕考。

  在當時,學子們在入京參加考試之前要經歷多場考試,一如當今最常見的各種海選。

  北宋天聖四年(1026 年)秋,在經歷了第一次的失敗後,歐陽修終於不負眾望,通過了鄉試。這個結果令全家人都非常喜悅,歐陽修自己更不必說。

  那年冬天,歐陽修滿心興奮地收拾好行囊,帶著家人的期冀和對未來的嚮往,離家前往汴梁,參加禮部考試。

  初次隻身一人離家,歐陽修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他對沿途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汴梁的繁華更是讓他驚訝,尤其是那些華麗的高樓,是他在隨州從未見到過的。

  六曲雕欄百尺樓,簾波不定瓦如流。

  浮雲已映樓西北,更向雲西待月鉤!

  ——《高樓》

  離家時,歐陽修是激動的;到達汴梁後,他是好奇的;離開汴梁時,他的心情是低落的。未能通過這次的禮部考試對於歐陽修而言又是一次打擊。到達汴梁時,雖然「楚天風雪犯征裘」,可心中那希望的火焰卻沒有讓他感到一絲寒冷,如今雖已是春末夏初,他的心裡卻瀰漫著涼意。

  楚天風雪犯征裘,誤拂京塵事遠遊。

  謝墅人歸應作詠,灞陵岸遠尚回頭。

  雲含江樹看迷所,目逐歸鴻送不休。

  欲借高樓望西北,亦應西北有高樓。

  ——《南征道寄相送者》

  京城的經歷讓歐陽修意識到,讀書多年,自己只學會了書本上的東西,而且隨州地處偏遠,文化水平相對落後,自己若是想學到更多東西,必須走出去,外出求學。漢陽就是他求學的第一站,因為那裡有一位他仰慕已久的文人——胥偃。

  胥偃是漢陽的知軍,歐陽修在拜見他之前,用心撰寫了一封書信,並隨信附上了許多自己的作品。信箋遞去之後,歐陽修便焦急地等待著胥偃的回覆。

  胥偃讀過歐陽修的信和作品後,對這個年輕人非常欣賞,立刻將歐陽修請到府中,並備好了豐盛的酒席招待他。在席間,胥偃得知了歐陽修的身世,欣賞之餘又多了幾分憐惜,於是邀請他住到府上,並親自指導他的學習。對此,歐陽修喜出望外、感激不盡。

  接觸得越久,胥偃越是賞識歐陽修。同年冬天,胥偃得到晉升,入京為官,便將歐陽修一併帶到了京城。在京城,歐陽修過的是一種不同的生活。當時的士大夫家中常常設宴,招待好友,一群人坐在一起飲酒談天、討論文學。胥偃也是如此。每當家中宴請賓客,胥偃都會叫上歐陽修陪侍,他得以被引薦給許多名公巨卿,有幸與許多上層人士結識。

  一次酒宴中,歐陽修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打動了,那桂樹上懸掛的雨滴,那枝頭飛舞的鳥兒,那靜靜綻放的花朵,以及穿梭在花朵之間的蝴蝶……一切都是那樣和諧美好,他的心裡不由得湧出一串美麗的句子,令他無法抑制而要將它們書於紙上。

  桂樹鴛鴦起,蘭苕翡翠翔。

  風高絲引絮,雨罷葉生光。

  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濕黃。

  愁酲與消渴,容易為春傷。

  ——《小圃》

  一首詩書寫完畢,在座的賓客無不讚嘆歐陽修才華出眾。之後,歐陽修頻頻在宴會上創出佳作,一時名動文人圈,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位胥偃府中的少年才子。

  沒過多久,歐陽修再一次在另一場雅集中展現了他的才華,以他獨特的觀察力寫下了《早夏鄭工部園池》一詩。

  夜雨殘芳盡,朝暉宿霧收。

  蘭香才馥徑,柳暗欲翻溝。

  夏木繁堪結,春蹊翠已稠。

  披襟楚風快,伏檻更臨流。

  不過,小有名氣並沒有讓歐陽修沾沾自喜,相反,他的心中感到了更大的壓力。胥偃待他很好,可無論如何好,他都是寄人籬下。雖然父親過世之後,他就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然而歐陽曄畢竟是他的親叔叔,胥偃卻只是一個欣賞他才華的長者,那感覺,自然是不同的。他不貪圖於此時的小有名氣,日夜苦讀詩書,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國子監廣文館入學考試。功夫不負有心人,北宋天聖七年(1029 年)春,歐陽修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國子監。

  國子監是一所官辦學校,其中的廣文館專門招收想要考取進士的學生,其課程也都是針對進士考試而設的。半年的學習生活令歐陽修受益頗多,而國子監解試考試中又一次名列榜首的歐陽修,順利獲得次年春天參加禮部考試的資格。

  多年的徹夜苦讀終於有了回報,他從書海中抬頭時,卻發現天色已經微白了。看著窗外漸漸隱去的星辰,任清風輕輕拂過面龐,他感到一絲愜意。天邊的墨色有些淡了,淺淺的白色緩緩漫了上來,推開夜的幕,還世界一片光明。

  簾外星辰逐斗移,紫河聲轉下雲西。

  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

  露裛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

  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

  ——《曉詠》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讓歐陽修心中湧出了希望——對未來的希望、對功名的希望、對事業的希望。懷著這種希望,北宋天聖八年(1030 年),他參加了禮部考試。此次禮部考試的主考官是有著「太平宰相」之稱的晏殊。晏殊博學嚴謹,由他負責的考試,其難度可想而知,他出了一道「司空掌輿地圖賦」的題目,其關鍵不在於解題而在於發現題目中「司空」一詞的漏洞。參與考試的眾生中唯有歐陽修發現其中端倪,並向晏殊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待到揭榜之日,歐陽修第三次名列榜首。按照當時的慣例,考生當以門生的身份拜見主考官,於是歐陽修整理衣冠,畢恭畢敬地前去拜訪了晏殊。

  自從上次一見,晏殊便對歐陽修有了極深的印象,也時時惦記著這位瘦弱少年,只是由於各種不便,他沒能打聽到這位少年的姓名,也沒機會得知這位少年的情況。當聽說第一名的考生來拜見自己時,晏殊的心中還不由得想,不知當初那位看懂自己題目的少年考得如何。當他見到歐陽修後,便突然安心了。

  接連三次高中激發了歐陽修的鬥志,也增強了他的信心。參加殿試時,在殿堂之上,歐陽修針對當時朝中的奢靡之風寫下了《藏珠於淵賦》,其文論據確鑿、條理清晰,對奢靡之行為直言進諫、毫不留情,文中凜然之氣盡顯。

  之前的幾次成功讓歐陽修有種預感,自己此次也能高中,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消息,他還特意準備了一套新衣服。誰知,當晚同學中年齡最小的王拱辰一時興起,穿著他的衣服開起了玩笑,並說:「為狀元者當衣此。」沒想到,一語成真,最後王拱辰考中了狀元,歐陽修卻只考取了第十四名。他心裡自然有些遺憾,不過一想到終於能夠承擔起母親和妹妹的生活,能夠有資格追求自己心裡的夢想,他又立刻喜悅起來。他心裡那份對文學的熱愛和嚮往,又一次涌動起來,推著他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