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落寞晚年淒涼了

  當追憶成為一種習慣,那麼,衰老也會悄悄來臨。

  站在人生的白塔上,歲月悠久,沉澱如沙,柳三變的回憶開始在無數個失眠之夜遊弋。

  那片白色的幽影,盤旋在高空,他從高處俯視回憶,像俯視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

  猶記得,崇安故鄉潔白的牆壁,黑色的磚瓦,幼年的自己在草叢中玩耍,在父親嚴厲的教誨中,他撲通跳進水裡,起來便看見那日與妻離別的少年,他的眼裡也有淚花,而她的面容竟有些模糊;他策馬而去,塵埃里走出一襲白衣的青年,他面容清秀,鬚髮整潔,正把玩著手裡的摺扇,一個女子向他盈盈走來,他放肆地大笑著,將一杯美酒遞到她唇前;他醉了,捧起那琉璃製成的夜光杯,突然低首看見酒杯中的那個倒影,頭髮斑白,面容憔悴,眼睛也如茫茫黑夜般沒有半點光亮……他驚叫一聲,夢,就這麼醒了。

  窗外,大海的波濤發出陣陣咆哮,如雪的泡沫在沙灘上迸裂,倘若年少時,他一定會為這樣的壯闊之境而亢奮,而現在,他只是起身泡了一杯青茗,月光下,那是一個六十歲的側影。六十歲,已經是孔聖人口中的「耳順之年」了。

  所謂「耳順」,就是外界的任何言語,毒辣粗野或甜言蜜語,在他的心裡都激不起半點波瀾。柳三變雖未能做到此境界,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已經歷過,也已經讀懂了人間冷暖與世間百態的含義。

  隨年齡而到來的,還有智慧。那是一種老者所獨有的魅力,是大海深處最純淨的白沙,它曾經被滔天巨浪高高捲起,如今又在歲月中溫柔沉澱。他像一座安靜的古堡,與自己的故事相依為命。

  九年過去了,當日進士及第的喜悅已被日子打磨得日漸黯淡。按照常理,為官九年,早應當有所升遷,而朝廷似乎已經將他遺忘。按照宋代官制,文官包括幕職州縣官、京官和升朝官三類,前者即所謂的「選人」,是初等官職;後兩種是「京朝官」,屬中高級官職。想由選人進入京官行列,就要先通過複雜的考察程序,也就是朝廷對官員政績的認可,然後再有人舉薦,才有可能通過。選人的官職,一般每任三年,每年一考,通過這三任六考的磨礪,才可有所升遷。柳七在睦州、餘杭、定海任職九年有餘,且政績頗佳,論理當赴京任職才是。

  一番漫長的等待,他終於盼來一紙調令。北宋慶曆三年(1043 年),他被調任為泗州判官,仍是幕職。他自知升遷無望,卻沒料到朝廷對他竟如此冷淡。

  他不由得想到父親柳宜,如今二人的命運如此相似,曾經的他還不理解父親的眉宇為何總是緊皺,如今他突然讀懂了一切,既然生活的本質就是忍耐,他也只好繼續那段顛簸的路程。

  這年秋天,朝廷發生了一樁大事。司天台報告說老人星垂眷天際,老人星乃是象徵長壽的星宿。宋仁宗聽後大喜,適逢教坊進獻一首新曲《醉蓬萊》,於是一位「愛其(指柳永)才而憐其潦倒」的史姓官員趁機向皇帝推薦柳七,稱他擅詞,可以令他應制新詞。仁宗對柳三變早有耳聞,雖沒什麼好印象,但念在心情大好,倒也無妨給他一個機會,便欣然同意。

  消息傳到柳三變耳中,他又驚又喜,他沒想到在這暮年之際,還有機會向皇帝投獻,而且這一次,是皇帝御點了他的名字,可見朝廷並未將他完全忘記。倘若博得皇帝喜愛,這將是他命運轉折的一次關鍵契機。況且他寫過不少投獻詞,對這種歌功頌德的詞體更是手到擒來。他思索再三,便揮筆寫下這首《醉蓬萊》: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聲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初讀此詞,並未覺得有何不妥,與柳三變之前的投獻詞相比,甚至少了一些富麗堂皇和王者霸氣,但此詞的內容卻是值得把玩的。開頭兩句,化用梁代詩人柳惲詩句「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描述了一番迷人的秋景:雨後初霽,天高雲淡,紛飛的枯葉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遠處,恢宏華麗的宮殿高高聳起,直上雲霄,飛宇凌雲,雕龍舒展,籠罩著一股王者的貴氣。玉砌的石階下,菊花怒放,吐出一個個金色的錦繡,而楓葉緋紅,迎風招展,似乎也在昭示著生命的高潮,這絢麗多姿的百花,消融了秋日的肅殺之氣,為王朝點綴出嫵媚的身姿。

  出現這樣祥和的景象,並非沒有原因。當朝皇帝日理萬機,愛民如子,因此四海晏清,國庫充盈,百姓遇到這樣的昇平盛世,實乃萬幸。在這樣澄淨的夜晚,老人星在夜空熠熠生輝,預兆著皇帝長壽,天下安寧祥泰。太平之年遇見這樣的祥瑞,真是喜上加喜,皇帝乘興出遊,秋日的美景映襯出他的威嚴,又有悅耳的絲弦演出助興,君臣同樂,好不快活!回到宮廷,在秋風吹拂下,太液池碧波蕩漾,輕卷香簾,一輪圓月懸於夜空,清明的恩澤普照大地。此情此景,真如蓬萊仙境,妙不可言。

  字裡行間,既有文人的雅致,又不失含蓄的態度。比起那些大肆宣揚、歌功頌德的詞作,反而更值得咀嚼,但仁宗皇帝讀後卻龍顏大怒,《澠水燕談錄》中曾有記載: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製真宗輓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於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漸」字緣何不妥,後人不得而知。但在賀詞中出現與真宗輓詞相似的字句,實屬大忌。太液池乃皇家獨有,「太液波翻」似乎在暗示皇帝有所不測。

  如此讀來,難怪仁宗會龍顏大怒。

  文字之禍,是歷代文人的噩夢,仁宗之舉還算寬厚,只是斷了柳三變的仕途,而沒有將他投入囹圄,甚至施以極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柳三變何嘗不懂這個道理,此番觸怒聖上,或許因為不夠謹慎,或許因為缺少經驗,或者就像柳三變所相信的那樣,一切都是命運。既然命中注定與仕途無緣,任他怎麼掙扎也是徒勞。

  後來,他也曾向當時的宰相詞人晏殊求助,卻因晏殊不喜其詞風而無奈告終。

  多年前因《鶴沖天》而惹得禍事還歷歷在目,如今悲劇重演,心境卻大不相同。年少輕狂時,對朝廷的黜落還會感到憤憤不平,如今這樁禍事降臨,他既無多少憤怒,也無任何怨言,只是默默承受著一切,明知前路暗淡,仍固執地蹣跚獨行。

  二

  不久之後,范仲淹任宰相一職,向心懷大志的宋仁宗提出「慶曆新政」

  的方案,這其中就包括對原有官職審查制度的改革,改革之後,原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官員可以向朝廷提出申訴,待覆審合格後,便可得到妥善處理。柳三變得知後,便及時向朝廷提出了申訴請求。終於,經過吏部複查磨勘成為京官,改官著作左郎,後被授官西京靈台令。

  幾年後,他官至屯田員外郎,屬從六品,卻是京官中品銜最低的。這是他此生官宦生涯的終極,後人也因此稱他為「柳屯田」。事實上,沒有人關心他在屯田員外郎這一卑微職位上做過什麼,有什麼政績,人們更習慣打聽他的風流往事和他筆下的那些相思風月。柳三變的真正追求,終究被歷史遺忘了,而他因此煥發出的魅力,卻始終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其實於他而言,能留在一生摯愛的汴京,已是心滿意足。他正衰老,他已年邁,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高台上眺望這繁華的汴京,追尋那逝去的歡欣。

  歲月的沉澱令他像一壇老酒,靜靜棲居在此處,此處便有淡淡酒香。

  北宋官員年滿七十而致仕,北宋皇祐五年(1053 年),七十歲的柳永終於離開了政治舞台,他的官宦生活從此畫上了句號。人到七十古來稀,他的蒼老在面頰上蔓延,花白的鬚髮、佝僂的身軀、枯瘦的手指,每一條皺紋里似乎都鬱結著每一個故事,時間的小手指,輕輕撩撥著他的神經,有時偶爾一陣風,會吹得他眼睛發酸,夜晚驚醒,他還以為自己不過做了一場關於衰老的噩夢。

  屈指勞生百歲期。榮瘁相隨。利牽名惹逡巡過。奈兩輪、玉走金飛。

  紅顏成白髮,極品何為。

  塵事常多雅會稀。忍不開眉。畫堂歌管深深處,難忘酒盞花枝。醉鄉風景好,攜手同歸。

  ——《看花回》

  顫抖的手指可還記得曾經的歲月,那裡有歡笑、有淚水,而世間淚水太多,滋味苦澀,倒不如那美酒一杯,一醉方休,忘卻淚水幾何。他的生命里,最使他難忘的,還是年輕時的那些幽歡雅會,那番熱鬧場景,總會令他輕輕揚起嘴角。畫堂深處,美人獨舞,花朵一枝,攜手同歸,與其說這是年老的柳三變的幻想,不如說是他不小心抖落的回憶。「紅顏成白髮」,他微微嘆息,一生的坎坷辛酸,如今看來不過彈指一揮間,什麼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不過滄海一粟,與生活本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這樣的感嘆,已經不止一次在他的詞作中出現,愈到晚年,他參悟得愈深,在人生最後的歲月中,他的作品多半是回憶往事,抒發情懷。這首著名的《戚氏》,便是一個最好的總結。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凌。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始月嬋娟。

  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戚氏》

  秋雨連綿,滴落檻菊井梧,從高閣上眺望江關,江面上繚繞著淡淡青煙,夕陽垂落,飛雲暗淡,宋玉曾經因此景發出悲秋的感嘆,這樣的季節里,眾人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草蟲魚都無精打采,旺盛的夏天正一點點衰敗。

  詞人幽居孤館,無人分享他的快樂與悲傷,他已習慣這種生活。他常常對著月亮枯坐半宿,這世間永恆的唯有月亮,從真宗朝的盛世一直照耀至今,那雪白的銀盤中,仿佛還回放著從前的景色,綺陌紅樓,暮宴朝歡,皆歷歷在目。每當想起往事,又覺得一切都像大夢一場,迅景如梭,故人零落,眼前燈光如豆,一夜抱影無眠。

  後人說:「《離騷》寂寞千載後,《戚氏》淒涼一曲終。」柳三變七十年的日日夜夜,終於隨著一曲《戚氏》落下了帷幕。

  三

  生命這段奔波總需要走向停歇,當扛不住了,看不清了,或靠半壁殘垣瞭望半邊遠山,或凝一盞碧玉品味一段紅塵。記憶中的艷霞早已散去大半,只有幾個還想和他說幾句的人,幾件能勾動他嘴角的事兒。

  到最後,漫天繁星皆隱,記憶的天空獨餘一點光芒,他安靜地躺在無垠的大地上,痴迷地望著它、對著它,似哭似笑、似怨似嗔,努力伸手將它觸及。

  直到它也伴隨著他的目光逐漸化去,化成糾纏了他一生的悲歡離合,化作另一段不為人知的人生。

  至和三年,這一年,信手間毀掉了柳三變封侯拜相的豪情壯志,同時造就了他「奉旨填詞」千古文名的宋仁宗已經四十七歲。這一年,包拯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傳奇的一段政治生涯。這一年似乎和歷史上的許多年一樣沒什麼分別,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高升、有人落魄,但某個人的離去又讓這一年對我們來說不同尋常。

  經歷了海誓山盟、春風得意、羈旅行役、落魄潦倒種種人世滋味,在對這滾滾紅塵發出最後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之後,柳三變卸去了一身頑疾、滿鬢風霜,這顆在世俗流浪了數十個寒暑的「文曲星」又重歸天闕。

  對於柳三變死時及身後事的情境,人們莫衷一是,正史上不見詳錄,前人筆記中倒是多有痕跡,但也只讓歷史的真相更加撲朔迷離。有人說他葬於襄陽,也有人說棗陽縣花山是他最後的歸宿,據傳儀真縣也有一座柳耆卿墓。相比而言,以下這種記載雖不可蓋棺論定,論據無疑最是充分。

  據葉夢得《避暑錄話》中錄:「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守時,求其後不得,乃為出錢葬之。」又據明萬曆《鎮江府志》卷三十六有所記載:「永字耆卿,始名三變,好為淫冶之曲。仁宗臨軒放榜,特絀之,後易名永登第。文康葛勝仲《丹陽集·陳朝請墓誌》雲,王安禮守潤,欲葬之,蒿殯久無歸者。朝請市高燥地,親為處葬具,三變始就窀穸。近歲水軍統制羊滋命軍兵鑿土,得柳墓志銘並一玉篦。及搜訪摩本,銘乃其侄所作。篆額曰:『宋故郎中柳公墓誌』,銘文皆磨滅,止百餘字可讀云:『叔父諱永,博學,善屬文,尤精於音律。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闕下,召見仁廟,寵進於庭,授西京靈台令,為太常博士。』又云:『歸殯不復有日矣,叔父之卒,殆二十餘年雲。』」

  王和甫就是王安禮,和甫是他的字,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拗相公」王安石的弟弟。葉夢得曾經在潤州丹徒有過為官經歷,葛勝仲本身就是丹陽人,他們都言王安禮在出任潤州知州時埋葬了柳三變,這說法於理而言是比較可信的。

  相較之下,「群妓合金葬柳七」的故事只不過是仰慕柳三變的文人為他續寫的一段風流故事。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感性的我們無心如汗牛充棟、韋編三絕的史學家那般「不虛美、不隱惡」,既然柳三變跌宕的一生如此讓我們神牽夢繞,我們不妨把最悽美的傳聞當作應該發生過的事情吧。就像對偉大的詩人李白,我們裝飾了一個浪漫的「奔月」,相伴他步入生命的終程;同樣地,相比於默默無聞地湮沒於歷史的塵埃,我們更傾向於柳三變那流離於廟堂、揚名於宇內的不羈人生以一種傳奇性的方式收尾。

  「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就如他不為正統士人接受但卻被世俗樂道的人世經歷一樣,後人同樣為他安排了一場驚世駭俗的葬禮。七十年前,當他呱呱墜地時門前的池渠中生滿了白蓮;七十年後,他魂歸天際,同樣也被千百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兒圍繞。

  柳三變死時,早已斷絕了功名利祿之心的詞人孑然一身,家無餘財,可謂落魄至極,是欽慕他文采和痴情的群妓合資為他買了棺木,建了陵墓,安葬在城外。當地官府找不到他的家室,於是,在他生前與他互相傾心的青樓女子就為他披麻戴孝。他沒有送葬之人,百千青樓女子就自發地聚集起來組成祭奠的隊伍。

  她們中有的是千金難得一見的花魁,有的是已光陰不再的人老珠黃。有的人更是聞訊不遠千里而來,只為送他最後一程,急匆匆未及卸下舟車的勞頓。

  她們都曾吟唱過柳三變的詞,驚艷於詞人的才情,被他筆墨下的景和情觸動過心扉。

  是他,雖然落魄市井,題詞於酒肆勾欄,但隨筆揮就的一首詞作就可造就一位佳人,使得那些騷人豪客趨之若鶩;是他,用一己之力開啟了宋朝一代之文學,讓最初只是微末小道的詩餘,通過琉璃坊間的彈唱,幾百年間傳唱不衰,今日出了販夫走卒、黃口稚子的口,明日又入了公卿將相、妃嬪帝王的耳朵。

  我們無法用地位、聲名來定義一位古人的偉大,那只會牽累了「偉大」

  二字,但當一個人的行跡超越了時間,在千百年的變遷後仍然能使後人感動,那麼他大可和偉大沾邊了。

  一個人在世人心中的分量,並不在於他生前有多少人為他歌功頌德,而是要看死後有多少人為他垂淚。對於情痴,紅顏知己的淚便是最好的送別禮物了,柳三變得了個天下痴情人最想要的結局。希望純潔的淚水可以洗淨他的傷痕累累,一切冷落、嘲笑和污衊都隨風而逝,他的靈魂在安詳里瀟灑回首,向所有痴情人道一聲珍重。

  那一天,小雨淅淅瀝瀝,淋濕了長街,千百把油紙傘猶如盛開的繁花,傘下是一張張更勝花色的容顏,只不過她們的臉上已沒有了往日的笑容,泫然欲泣。她們默默地步行至城外的郊野,駐足於一處陵墓之旁,斟滿一盞清酒,把它潑灑在墓前,讓晶瑩的酒水和著她們的眼淚滋潤墓前的泥土。她們默默吟唱著柳三變生前所作的詞令,懷念著這個愛過、恨過、怨過、笑過的白衣卿相。

  那一日青蛾畫閣少了輕吟簫鼓,紅粉朱樓不見春光融融,半城盡縞素;那一日冷清了迤邐御香卻情義了無邊風月。

  此後每逢清明,群妓便會蜂擁而至,到柳三變墓前憑弔柳郎,世人謂之「吊柳七」,又稱「吊風流冢」,以致漸成風氣,乃至沒有入「吊柳會」、上「風流冢」的人不敢到樂遊原上踏青,這種風俗延續至宋氏南渡。

  這些朝雲暮雨的煙花伴侶們為何會為柳三變的離世而垂淚,大概是少了七郎的筆,那些綺羅勾欄、相思哀怨,總是失卻了幾分真顏色,她們的百般情思衷腸又被鎖回了獨自一人時的漫漫長夜。「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所有的故事都會有個結局。這一次柳三變終於可以從奔波中脫身,停下來好好歇息了。此前,無論再美的風景,柳三變總不能駐足久觀。他總是騎著白馬,帶著一身風塵,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噠噠的馬蹄聲里,他永遠不是那個別人翹首以盼的歸人,而只是意外的過客。這一次,不會再是了。

  走過城市被春雨打濕的石板路,在柳枝的撫弄下通過斑駁的城門,踏著嫩綠多汁的青草,穿過樂遊原上擦肩而過的各色人群。在草長鶯飛的春色深處,一個白衣翩翩的身影正悠閒地安憩在那裡,他用溫柔多情的目光迎接著我們,為我們譜一闋傾城之曲,吟唱一首打動我們心扉的千古柳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