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漂泊,就像一場孤獨的旅行盛宴,沒有那麼多的心緒,只有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不必擔心前途,不必牽掛妻子,只管隨著他人的腳步前行,世界看起來都那麼柔和。
如今,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被川流不息的人潮裹挾著朝下一站走去,而下一站,又在何方?
一
醉生夢死的人畢竟是醉眼矇矓地活著,而非真正地死去,他終歸有清醒的時刻。在移宮換羽、遍游妓館的歡娛之餘,他總會陷入對往日生活的追憶中。
初到汴京時的書生意氣,恨不得明日就拜相封侯、指點江山,到如今,他「白衣卿相」的詞名遠播,在脂粉間紅袖添香、描摹風月。
生活從不按預定的路線行走。在回憶的路口,他站在今日依舊繁華如昔的汴梁城門上,俯視那個十餘年前城門口青澀的自己,會否道一聲抱歉?他試圖在安逸享樂的生活中尋找內心的平和,但理想生活缺失的部分讓他得到的那一部分也黯然失色,在對詞名和功名的追求中,只有盡攬才能安撫他躁動的心。
虎踞龍盤的汴梁城群賢畢至,英才雲集,機遇遍地,每一日都上演著青雲直上的戲碼。才華橫溢的柳三變雖然奪目,但也只不過權貴們茶餘飯後的笑談對象,只是在那風雲際會的中心之外向隅而泣。
他想用紅粉建築一道「籬笆」,將自己和那個他一敗塗地的世界隔離,但這屏障只遮得住他歌舞昇平的黑夜,夜幕終究會散去,當陽光潑灑到這座城市上空,他的所有遺憾、落寞都無處遁形。要如何醫治這種傷痛?柳三變再一次想到了離開。
他決定去四方漫遊,和舊日的自己與一切的失意來一場道別,但割捨往日傷痛的同時也割捨著往日的快樂。前路漫漫,人生苦短,對這些美麗如煙花的人和事物,「後會有期」難說出口。他想要逃離傷痛,偏偏迎面而來的就是不得不面對的離別之傷。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多情之人自古便被離別所困擾,柳三變更是如此,情感敏銳是一把雙刃劍,賦予了他天工的妙筆,也讓他更易被蕭索的情緒所傷,更何況這離別發生在萬物走向凋零的冷落清秋。黃葉離開了舊枝,打著旋兒作別一季的繁榮;鴻雁飛離了故巢,在天際發出陣陣哀鳴。所有光彩奪目的事物在一陣寒雨後暗淡了色彩,也黯淡了多情人的柔腸。
前人那些流傳千古的離別詩句顧及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老傳統,把奔涌的情感「發乎情,止乎禮」地壓抑在字裡行間。柳詞潑灑的卻淨是兒女動情之淚,佳人「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悽美將永遠定格在柳三變的腦海中,世人為了別離而感動神傷,那動情的眼淚只有如柳三變般溢出眼眶,才能略加撫慰離別後的情殤。柳詞正是因為能言詩之不能言,才能把千百年前的景象凝固,超越了時間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有情人。
舟槳划動,下一站他要再次重遊故地江南。
二
秋風把太陽吹得日漸高遠,將楊柳岸邊的綠絲絛換成了黃金簾,四季的腳步一路追逐著柳三變的烏篷船,隨著槳櫓的輕搖蕩漾於水鄉的清流上。光陰在船尾拖出一道蜿蜒的漣漪,從碧水間蔓延到了旅人的眼角、發梢,紮根在他的心坎上,變幻成又一段楓葉荻花、秋月梧桐的回憶。
在這樣一個秋意濃濃的季節,柳三變漫遊的腳步暫緩於蘇州城畔。沿著汴河一路東去,自江淮轉道南行,他漸漸逼近那個初出茅廬時流連忘返的錦繡江南。
江南水鄉的風光依舊旖旎,如一個青春永駐的少女,四季的流轉未曾讓它沾染風霜,只是給她換了身衣裳。變的是柳三變,此時的他已沒有了年輕時充滿好奇的目光。年輕時的他初到此地如冉冉而升的驕陽,如節節拔高的修竹,必會高歌一首白樂天的《憶江南》,而如今的他人未老心已疲,出現在腦海中的詩句變成了另一首《南湖春早》。情人眼裡出西施,反之亦然,觀賞者失去了欣賞美的心情,再美的事物也是枉然。
當人生不如意時,人們常常將目光轉向往昔。在陷入人生低谷的柳三變眼中,過往之地處處皆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遺蹟,更何況他來到的又是這麼一座遍布歷史故事和舊址的城市。立於現實和歷史的交接點,他將一副疲憊的心靈寄託於千百年的風雲變幻,一個個天之驕子來了又去,聚了又散,成了又敗,他在昨日裡尋到了慰藉,在頹唐中獲得了共鳴。
晚天蕭索,斷蓬蹤跡,乘興蘭棹東遊。三吳風景,姑蘇台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雲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漫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
——《雙聲子》
在這座演盡人間滄桑的城市,柳三變在放任自己猶如斷蓬浮萍於蕭索的晚秋遲暮中隨波逐流,途經蒼涼的姑蘇台榭、三吳故里,不禁幽思古今,睹物思人:舊日吳王治下強盛的國家,此刻空餘寂寞的荒丘,不見高樓棟樑、雕坊畫樓,不聞聲聲金石絲竹,繁華落盡後,唯有昏蒙蒙的霧靄中呦呦的鹿鳴在空山間迴蕩。蘇州城裡再寂靜,終究是遍布人煙,自然不會聽到麋鹿的叫聲。柳三變的筆下的荒涼如此誇張,不過是心頭的淒冷使然,縱使深處鬧市也感到隔絕於世俗之外。
吸引多情才子的除了不朽功名,還有在吳越爭霸的金戈鐵馬,有著艷絕天下的容貌,輕笑間便攪動風雲的西施。柳三變自然不會被世俗的淺見遮蔽了雙眼,他向來以同情的眼光看待身世不幸的女子。想到當年的西施是如何的命似浮萍、身不由己,他手中的筆便不由又溫柔感傷了幾分。
苧蘿妖艷世難偕。善媚悅君懷。後庭恃寵,盡使絕嫌猜。正恁朝歡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來。
捧心調態軍前死,羅綺旋變塵埃。至今想,怨魂無主尚徘徊。夜夜姑蘇城外,當時月,但空照荒台。
——《西施》
紅顏自古多薄命,也許太過美麗的容貌招惹了太多的是非,得來了太多的忌妒,更也許是主掌這世間秩序的多為欲壑難平的男人們。
柳三變之筆,寫出了西施的專寵和嬌艷,也道盡了她的無奈和可憐。在雙雄爭霸的大舞台上,她舉足輕重,決定了兩個國家的興衰。除此之外,她又別無所有,她自己的情感、歸宿乃至生死都是操持在他人之手,自身無力把握。人們無法評價一個所作所為都非出自己願的人物的功過,只能感嘆美人的命運。千百年來無數文人騷客將西施入詩填詞,嘆她、憐她,痴情者不乏柳三變之輩,但再多的筆墨吟唱對她又有何用呢?她已無心知道,前塵二三事,也不過是後世之輩聊表閒愁罷了。
一路飄蕩,任意東西,生活於柳三變而言,似乎都在別處。雖然這邊風景獨好,他卻註定要孤身前往,就像他幼年那樣,漂泊,終於成為他的人生姿態,只是成年後的漂泊與年少時相比又有些不同。少年時代的漂泊,就像一場孤獨的旅行盛宴,沒有那麼多的心緒,只有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不必擔心前途,不必牽掛妻子,只管隨著他人的腳步前行,世界看起來都那麼柔和。如今,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被川流不息的人潮裹挾著朝下一站走去,而下一站,又在何方?
仕途無望,囊中羞澀,無妻無子,漂泊無依,這就是他的現狀。點點星光綴滿鬢角,飽滿的面頰日漸消瘦,雖然一路上詞名鵲起,無人不識,但終究得不到朝廷的回應。江南風景獨好,可惜時光催人老。杭州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他只有再次啟程,詞人的蹤跡難尋,直到今日,也沒有人敢肯定柳三變漫遊的具體路線,一溝一壑,都可能是他的棲身之地。
這期間,偶有汴京佳人為其寄來書信,這份不遠千里的情誼讓柳三變感動不已,也讓他愈發懷念汴京的一切。於是,在蘇杭一帶漂泊了一段時間後,到公元1029 年左右,柳三變決定返回汴京。
三
當他風塵僕僕地站在汴京繁華的街巷時,才發現這座闊別已久的城市並未因他的離開而有絲毫倦怠。他在車水馬龍中佇立良久,如今他已四十六歲,不知不覺度過了人生的一大半,他在汴京的歲月,早已超過在故鄉崇安的日子,這裡已然成為他的另一故鄉。他的故事大都在這裡書寫,他的愛恨情仇也都在這裡埋葬。
當年離開時,颯颯秋風掃落葉,汴京一派蕭瑟之景,令人心生涼意。此次歸來,正值春暖花開之際,草長鶯飛,蜂鳴蝶舞,心情自然隨著這萬事萬物一同復甦:
花發西園,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輕暖清明後。水嬉舟動,禊飲筵開,銀塘似染,金堤如繡。是處王孫,幾多游妓,往往攜縴手。遣離人、對嘉景,觸目傷懷,盡成感舊。
別久。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百萬呼廬,畫閣春風,十千沽酒。未省、宴處能忘管弦,醉里不尋花柳。豈知秦樓,玉簫聲斷,前事難重偶。
空遺恨,望仙鄉,一餉消凝,淚沾襟袖。
——《笛家弄》
這才是記憶中的汴京,那久違的和諧之美。清明前後,正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時光,在冬日中蟄伏的花草蟲鳥,都漸漸恢復了飽滿生機。西園裡,百花怒放,競相爭艷,順著南方的小路看去,芳草萋萋,露珠在草尖上熠熠生輝。
氣溫漸漸回暖,空氣微涼而濕潤,在這裡深深呼吸,吞吐自然,整個脾肺仿佛都被滋潤了。
美麗的又豈止風景?放眼望去,郊野里、溪流邊、運河內,到處是前來踏春尋樂的人。在陽光薰染下,河塘波光粼粼,如光滑的明鏡一般,舟楫攢動,船上的人傳來陣陣歡笑,豐盛的宴席在船頭擺開,貴族子弟們簇擁著幾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從岸邊經過,那肆意揮霍的青春,那爽朗無憂的笑聲,突然攪動了詞人的心懷。
「遣離人、對嘉景,觸目傷懷,盡成感舊。」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背景之中,背後是錦衣華服的士子和年輕貌美的女子。此情此景,多像數年前的自己,汴京的舞台沒有改變,只是主角被時間換掉了。「感舊」二字足以說明他的所有心緒,柳三變所感何事呢?詞的下闋便將讀者引入了他往日的風流生活。
「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百萬呼廬,畫閣春風,十千沽酒。」過往的歲月,也曾是在酒香里溢滿了歡聲笑語,大醉之後,管弦聲猶在耳畔,她們的一顰一笑也依稀游弋在眼帘,士子們呼朋引伴,尋花問柳,一時春光無限。「玉簫聲斷,前事難重偶」,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或許真的比藕絲還要脆弱,藕斷尚且絲連,人散則緣分也盡。細細思量前事,有多少遇見再也無法重複,有多少溫情再也無法體會,曾經擁有過,失去才更加心酸。人到中年,明知回憶往事只能徒增憂愁,卻不得不在回憶中懷念故人。
初回汴京,本應心情大好,但從現存詞作來看,抑鬱的情緒一直縈繞著柳三變。的確,物是人非的傷感並非每個人都能承受,街巷、青樓、畫船、酒塢依舊是原來模樣,只是昔日一起歡宴的女伴如今已芳蹤難覓,她們的容顏憔悴幾許?她們是否都有所歸屬?她們是否和他一樣,在這個局外的世界踽踽獨行?
在另一首詞中,柳三變表達了同樣的心緒:花隔銅壺,露晞金掌,都門十二清曉。帝里風光爛漫,偏愛春杪。
煙輕晝永,引鶯囀林,魚游靈沼。巷陌乍晴,香塵染惹,垂楊芳草。
因念秦樓彩鳳,楚觀朝雲,往昔曾迷歌笑。別來歲久,偶憶歡盟重到。
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盡日佇立無言,贏得淒涼懷抱。
——《滿朝歡》
「春杪」乃暮春之意。暮春時節,詩人常作惜春之嘆,而柳三變卻道「帝里風光爛漫,偏愛春杪」,可見詩人的興致似乎不錯,再看看周圍的風景,薄霧、青煙將遠處的青山環繞,處處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在這樣的景致中,詞人當然想到去拜訪昔日相好的姑娘。「彩鳳」和「朝雲」當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自汴京一別,許久未見,也不知兩人如今過得怎樣,是否還記得與柳七郎的盟約。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
唐代崔護有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世便用「人面桃花」形容那些偶然相遇而不可得的女子。
這首《滿朝歡》中,當是指那些得到過又失去的女子。
他在那門外佇立良久,門扉輕掩,卻不見昔日令人心動的身影。也許她們已經搬離此處,也許她們有難言之隱而不願相見。總之,一切皆是空歡喜。
他們之間的愛情,也被時間這條河流無情地沖刷,擱淺的是誓言,失去的卻是永恆,唯有「淒涼」二字,能用來形容此時失落的情緒。
故地重遊,知交零落,眼前的一切仿佛在不斷揭開昔日的傷疤。對汴京的感情,也由當初的崇拜變為五味雜陳,這座傷城有太多故事他不敢回憶,也許,逃離才是釋懷的唯一辦法。
就這樣,在汴京停留數月後,柳三變騎著一匹瘦馬,背著簡單行囊,再次出發,只是,他沒有像上次一樣一路向南,而是選擇西行,一路到達了關中平原。
這是一片與江南決然不同的土地。沒有小橋流水,沒有煙柳翠幕,更沒有碧水畫船與樂坊酒塢,放眼望去,滿目皆是蠻荒粗糲、廣袤無垠的黃土地。
狂風從這裡吹過,捲起碎石如雨點般落下,黃沙瀰漫,只能看見遠處一輪巨大的落日,在狼煙中緩緩下垂。柳三變便賦詞一首,記錄下著頗為壯觀的景色: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去一雲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少年游》
長安城原是漢唐定都之地,「長安古道」作為前往京師的必經之地,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四海昇平,「長安古道」便成了重要的交通樞紐,這裡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豪門貴族,都在這條大道上書寫著自己的傳奇。
柳三變見道路兩邊柳樹參天,樹上夏蟬嘶鳴,踩在這樣的厚重的土地上,不得不湧起一股歷史興亡之嘆。初秋的荒原上,一兩隻飛鳥孤獨地盤旋著,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這種孤獨仿佛無邊無垠。「歸去一雲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這句看似在說天空高遠,萬里晴朗無雲,其實乃是自喻,表明自己的身世行蹤如同浮雲,隨風而逝,漂泊無依。因此行到此處,縱然有美酒一壇,也了無興致,緣由只有一個,那便是「不似少年時」。詞牌名為「少年游」,卻在最後一句點透「不似少年時」。那沉甸甸的心情,便在詞中顯露無遺。
在長安古地,蕭條的西北風光似乎更能激發詞人無盡的感傷: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少年游》
「灞橋」乃是古時送別之地,在灞橋折柳送別,是古人的習俗,因為常常有人離別,所以高大的柳樹不斷地被攀折,那模樣猶如楚女纖細的腰肢,不堪憔悴。這樣一片肅殺之景中,偏偏落日遲暮,令人嘆息人生光陰轉瞬即逝,所謂「秋光老」,老的亦是一顆少年心。
在灞橋邊,聽一曲《陽關三疊》,那句「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的歌詞在耳邊久久迴蕩,曲終人散,斷腸離殤,獨自憑欄眺望,舊時人在何方?
當你不斷懷舊時,表明你正在衰老,愁到極致的柳三變,也在衰老中嘗試著不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