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劍拔弩張
卻說趙鼎站在學舍的門口,候著那位一臉滄桑的黑面先生。
趙鼎一副恭敬的模樣,反倒讓那位先生拘謹起來。
趙鼎見狀,心中大喜,直嘆高手在民間。
「在下趙鼎,請教先生高姓大名?」趙鼎拱手問道。
黑先生剛說了自己叫「馬五」,這趙鼎又來問名字,莫不是腦子有問題?
馬五心中有些不悅,卻也沒表現出來,說道:「俺喚做馬五,當不得先生喚『先生』二字。」
再說話時,臉上已經沒了笑容,一副冷峻的模樣。
趙鼎見狀,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方才還以為眼前的高人化名馬五,不願意與他透露真實姓名。
可是瞧這模樣,那黑臉先生也不似作偽。
忽然,馬五一聲驚呼:「你莫非就是臨安城來的趙鼎趙相公?」看那驚訝的模樣,分明神經弧有些長的亞子。
這聲驚呼引來了許多學子圍觀,都想看看朝廷里的相公長得什麼模樣。
據說趙鼎當年背流放的時候,身邊跟著一個俊俏的小妾不離不棄,從臨安一路跟到了瓊州,學子們左右尋摸著,想看看那傳說中的紅顏知己跟沒跟來。
趙鼎被人團團圍成了一團,這才找到了一絲絲熟悉的感覺,頷首捻須道:「正是。」
黑面馬五臉色一紅,略顯羞愧。方才剛拿了人家趙相公的名字砸卦開玩笑,轉眼就遇到了真人。不過趙相公看上去還挺和藹,應該不會跟他算帳,的吧。
馬五憨憨地一笑,說道:「莫叫相公笑話,俺馬五就是個琉璃匠,原本在這應天府城裡面開了個小作坊。兵荒馬亂地沒了營生,成了流民。承蒙申之小相公抬愛,不僅給了俺一口飯吃,還讓俺人模狗樣地穿起了褂子當先生,其實就是個粗鄙之人,真真是當不得這先生二字。」
一通謙遜的話,不僅沒有表達出謙遜,反倒讓趙鼎尷尬得夠嗆。
什麼叫「人模狗樣的先生」?你罵自己不要緊,把穿了褂子的趙鼎也給順帶上了。
趙鼎是看出來了,眼前之人是真的沒什麼文化,是他自己太喜歡加戲,把那馬五的話前前後後想了那麼多,誤做什麼高深精妙的理論。
雖然看破了對方的深淺,但趙鼎依然保持著謙遜的姿態,問道:「老夫聽聞先生方才所講的道理頗為深奧,不知是從何學來?」
一說到學問,馬五的臉上露出了憨厚且自信的笑容,說道:「俺平日裡幹活的時候就喜歡瞎琢磨,發現了許多奇妙的景象,卻不知其中道理。其實這道理大抵也是懂得一些的,可惜俺沒啥文化,只會想不會說,那些話卻是申之小相公教俺的。」
趙鼎點了點頭,這般解釋就符合他的認知了,說道:「如此說來,講這麼一堂課,倒也難為你了。」
一個沒文化的人,能把一大通道理記在心裡,然後再講述出來,需要很強的記憶力。對於上了年紀的人尤其如此,不下一把苦功夫,必然記不住這許多的內容。
不料那馬五卻搖了搖頭,說道:「一點也不難為。當初申之小相公將這些道理講與俺的時候,俺就覺得這些話就像是俺自己肚子裡的一樣,從申之小相公口中說出來,只聽了一遍便全都記住了。相公若是不信,俺現在再與你說一遍。」
趙鼎連忙制止,呵呵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先生講了這一天的課也累了,快去歇息吧。」說著就要與那馬五告別。
馬五的表現引起了趙鼎對應天府書院的興趣。一個琉璃匠人竟然能登堂入室地給學子講課,其中道理更是鞭辟入裡,引人深省。
那麼這學府之中,定然還有更多有趣的物事,倒是可以多去旁聽幾堂課去。
而馬五仿佛沒有聽出趙鼎話中的言外之意,依然候在趙鼎身旁,嬉笑道:「俺不累,這這麼點勞累算得了甚?跟俺在琉璃作坊里對著爐火勞作比起來,講課就舒服多了,活兒輕鬆掙得還多,讓俺再講幾堂課都不覺得累。」
趙鼎也不知這馬五是真的情商低,還是在裝糊塗,卻也不好明著將他趕走,只好緩緩地踱步,朝著別處走去。
馬五見趙鼎轉身,緊趕了兩步跟上,說道:「若是相公不嫌棄,在下領著相公在這學府之中轉一轉?」
趙鼎心中想道:這黑小子,路走寬了。
側身一拱手,說道:「有勞了。」
「相公這邊請……」
「相公請看,這裡是食堂,就餐的時候只需端上一個盤子,去相應的窗口索要對應的飯食,一頓飯能吃上許多花樣,花費還很少,端地是妙極……」
「相公請看,這裡是藏書閣,市面上有的書,這裡基本上都有。學子們只需要驗明了身份就可以進去讀書。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藏書閣晚上也不關門,通宵達旦地有人值守,任何時候都可以來看書。只可惜裡面的藏書花樣雖多,數量卻少,只許看,不許外借。」
馬五介紹的時候,滿心惦記的是那一套《夢溪筆談》,當真是怎麼都看不夠。只恨自己筆桿子功夫不行,有心想要抄下來,卻總是半途而廢,不是字寫不對,就是圖畫不成。
趙鼎跟著馬五到處轉悠著,一心想再去聽一堂課,卻被領著到處亂轉,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拒絕,當真是有些無奈。
「相公請看,這裡是茅廁……」
趙鼎終於無法忍耐了,強行和藹地說道:「這種污穢之地,就不用去看了吧。」
趙鼎養尊處優多年,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早已用慣了私人馬桶。這種戶外的公廁,有日子沒進去過了。即便是流放的日子裡,也被沿途州縣盛情款待,未嘗真的吃多少苦頭。
來到茅廁門口,趙鼎捏著鼻子就想離開,雖然他並沒有聞到什麼臭味道。
馬五卻扯著趙鼎的袖子,像極了銷售顧問,非要讓趙相公進去品鑑一番。
見趙鼎不動,馬五說著:「人有三急,趙相公切莫憋壞了身子。相公放心,這裡面有隔間,不會有失體統。」
趙鼎聽到茅廁里有隔間,心中稍稍安定一些,至少不用當著眾人的面解衣寬帶。
再轉念一想,不如先假意跟馬五進去,趁馬五方便的時候逃離出來便是,便跟著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茅廁里整潔光亮的環境,讓趙鼎頓時為之一振。
馬五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先將牆上竹管子的開關打開,有水潺潺流出,馬五趁著洗了個手,示意趙鼎也洗一洗。
趙鼎瞧著稀奇,洗了手之後將開關關上,復又打開,再關上,把玩三五次之後,才甩了甩手,端詳起茅廁內的陳設。
整潔的環境,清新的氣味。
有那麼一瞬間,趙鼎仿佛不是在茅廁之中。
趙鼎使勁吸了吸鼻子,疑惑道:「這是森林的味道嗎?」
……
住在驛館之中的金國使節,便沒有這麼好的待遇。
其實他們的待遇也不差,只不過跟應天府學院,亦或是與校場比起來,有個時代的差距感。
完顏亮是完顏亶的心腹,自年前從燕京來到汴京的時候,便帶著金國皇帝的密令。
當金國決定與宋國和談的時候,直接任命仍為俘虜的完顏亮當了和談使者。
完顏亮被宋軍「護送」到了應天府之後才與金國使團會合,在驛館之中商討應對之策。
金國皇帝完顏亶的想法,完顏亮是知道的,以和為主。
之前與宋國開戰,並不是完顏亶的意願,而是完顏宗弼一意孤行的結果。
現如今完顏宗弼被宋人活捉,成了階下囚,這金國之中再無人能與金主完顏亶掣肘,於是乎主和的論調頓時占了上風。
大方向定了,主和的聲音蓋過了一切,然而主和派的內部卻又出現了分歧。
完顏亮一見到使團,便抓緊時間研判局勢,了解金國朝堂上的局勢。
「勃極烈們都是什麼態度,猛安們又是什麼想法?」完顏亮問道。
勃極烈相當於金國執政主席團的成員,是政方的代表,而猛安們基本上能夠代表軍隊高層的態度。
使團中的人回答道:「勃極烈的意見並不統一,有的人主張讓宋人加大歲幣的數額,有的人想讓宋人割讓更多的土地。」
完顏亮怒得一拍桌子:「糊塗!他們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還以為是我大金鐵騎無敵的時候嗎?他們難道不知道都元帥在前線敗成了什麼樣子嗎?」
使者趕緊攔著完顏亮,說道:「上將軍慎言,這話要是傳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被怪罪的。」
聽到金國朝堂上還沉浸在舊日的輝煌之中,完顏亮只覺得深深的無奈。
從完顏阿骨打起兵開始,金國實在是太順了,以至於讓金人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天命之子,是無敵於天下的存在。所有打敗仗的人,甚至所有說金國將要打敗仗的人都要受到懲罰。
金國許勝不許敗,就是金國的「政治正確」,也是金國的傲慢。
哪怕是和談,也是站在戰勝國的角度上去和談。
而唯有完顏亮與完顏亶看到了金國衰弱的本質,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改革金國的體制。
以往金國的勝利,是建立在野蠻掠奪作為軍功賞賜的基礎之上。
士兵們上前線不是打仗去了,而是搶劫財富去了。這樣一群貪婪的虎狼之輩,只要用軍紀稍加管束起來,在冷兵器時代就能成為一支鐵軍。
恰逢彼時,宋遼兩國經歷了百年和平,活脫脫地養成了兩隻肥豬,被金國這隻惡狗盯上之後,轉瞬之間成了別人肚子裡的養料。
如今金國這隻惡狗吃飽了,沒了往日的兇殘,如過去一般對宋國隨意施為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
完顏亮問道:「陛下可有何口諭?」
使者說道:「陛下沒有明著說什麼,只是傳話說上將軍知道陛下的心思,凡事從金國長遠處著想,上將軍可自為之。若遇重大事項,務必與都元帥與國師商量一二。」
都元帥是完顏宗弼,國師是宇文虛中。
完顏亶雖然很討厭完顏宗弼,不喜歡這個奪他兵權的堂叔,但是從國家大事方面來考慮,又不得不倚重這位碩果僅存的將星。
完顏亮也是這般打算,與使者又說了一陣話,便各自回去歇息。
宇文虛中還在開封府中軟禁,完顏亮寫了一封信交給張浚,請求將宇文虛中接到應天府來,方便宋金和談。
張浚看過信後,派人快馬送到了城外的校場,讓李申之定奪。
李申之回道:吊一吊金人的胃口再放人。
李申之是最希望宇文虛中能參與到和談中來,卻不得不擺出一副不情願的姿態。
宇文虛中是宋國插入金國的超級間諜,必須要好好地保護。
這時候越是表現得不情願,越是對宇文虛中的保護。
搞政治訛詐,張浚也是一把好手,派人回復完顏亮道:宇文虛中乃是金國的貴人,不能輕易釋放。但是我大宋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對於金國使團提出的意見十分重視。經過應天府上下官員和宋國使者趙鼎的討論,決定開放金國贖回貴人的口子。
從即刻起,金國想要在任何時刻贖回任何人,只需要繳納一萬兩白銀,就可以領人。
金國的貴族雖然被軟禁了起來,但並沒有對他們抄家。各自的財富依然掌握在各自的手中。
當然了,田產宅院就不必想了,只是給他們留下了金銀珠寶和隨身財物。
留著這些財物,算是給宋金兩國高層的一點體面。正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焉知自己日後不會落入敵人的手中?
贖人的財物,就從這些私人財產裡面出。
看似給金人開出了優厚的條件,讓金人可以盡數地贖回自家人,但完顏亮這裡卻有些為難。
說實話,他是一個都不想贖。
按照他的談判計劃,釋放所有的貴族乃是談判的條件之一,壓根就不必花錢。而現在宋人開了這個口子,看似給了金人的自由,殊不知真要將人盡數贖回,怕不要花費上百萬的白銀。
這要是折合成歲幣,得猴年馬月才能賺回來。
深思熟慮之後,完顏亮選擇繳納了一萬兩白銀,只贖回了宇文虛中一人。
這是完顏亮選擇的結果,不是宋人選擇的結果。
至於完顏宗弼,那是應天府的貴客,怎麼能叫贖回呢?只是完顏宗弼做客的時間還不夠,暫時不願意回家罷了。
好在宋人既然承認了完顏宗弼「貴客」的身份,那麼談判的時候也可以要求完顏宗弼在場,這樣一來也算是直接參與了談判,能說得過去。
唯一的區別在於,完顏亮無法私下與完顏宗弼見面,而他們之間也就無法交換意見,不能事先就談判事項進行溝通。
一切只能隨機應變,也為和談的走向增加了變數。
雙方劍拔弩張,只等著和談的開始。
李申之卻不著急組織和談,而是給雙方使者各下了一張請帖,邀請他們觀禮應天府的閱兵大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