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學堂里的黑先生

  第266章 學堂里的黑先生

  人的名,樹的影。

  李申之在臨安城留下的名聲,從來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

  當然了,不好相與是對敵人而言。若是要與李申之合作,收穫也會非常豐厚。

  收穫到底會有多麼地豐厚,四個人最有發言權,他們也代表著臨安城中主要的四股勢力。

  文官的張俊,武將的楊沂中,皇室的趙不凡,內侍的馮益,全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卻說馮益回到臨安城之後,果不其然被趙構痛斥一番,說要把他流放出去,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馮益也不含糊,哭著喊著求官家不要把他流放得太遠,還說要是流放到了嶺南、瓊州的話,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官家了。

  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當真是見者傷心,聞者流淚。

  趙構看到馮益可憐,念起了舊情,心想馮益終究是自己身邊難得的體己人,便最後大手一揮,將馮益發配到了福建。

  馮益從始至終沒有說出過福建,但是卻通過瓊州(海南省)和嶺南(廣東省)對趙構進行了心理暗示,表明自己不願意去那麼遠的地方,求趙構將流放的地點稍微留近一點。

  比這兩處地方近的,很自然就會讓人聯想到福建。

  善弄人心者,往往能在不知不覺中,左右了別人的決策。

  馮益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但從小練就的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加之豐富的實踐經驗,無師自通地悟出了這麼高超的技法。

  而當馮益謀劃好了一切,準備出發的時候,家中卻忽然來了許多貴客。

  這些客人們也不多言語,只是留下了自家的名帖,然後或者放下一張銀票,或者放下一張地契,留下隻言片語便轉身離去,說是往日裡承蒙馮益照拂,這些銀錢是供馮益在福建的花銷。

  馮益有些欲哭無淚,只覺得那一張張的銀票有些燙手。

  往日裡也不缺孝敬他的人,不過都是百兩的孝敬。可今日出手的都是大戶人家,一出手最少都是萬兩的白銀,他豈能不心慌?

  他索賄的時候都不敢開這麼大的口。

  這些人分明就是來入股的,還都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

  開拓新航線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就當有些人還在分析馮益到底能不能幹成的時候,嗅覺靈敏的人已經把寶押在了馮益的身上。

  消息靈通的他們明白,寶押到了馮益的身上,就是押到了李申之的身上。這些押寶的人裡面,有些就是當初在胡虜血上大賺過一筆的人,如今更是認準了李申之這張招牌。

  李申之的招牌響不響?已經響得不能再響了。

  茗香苑的憑藉著各種新奇玩意,以及張蔥兒的妙手經營,在臨安城中儼然一副坐二望一的姿態,號稱私營酒樓天下第一。

  李氏莊園更是厲害,光雞苗一項,便壟斷了大半個臨安城的市場。臨安人只要說養雞的人,大半都要去李氏莊園之中買雞苗。

  每個時代都不缺機會,甚至是改變家族命運的機會。

  每一時、每一刻、每一處,都有機會。

  然而機會往往是以危機的形式出現,所以能抓住機會的終究是少數。

  ……

  且說應天府之中,宋國的使者和金國的使者雖然都已抵達,但是並沒有見面。

  張浚與李申之的打算,是讓他們在閱兵大會之上再安排初次見面。

  金國的使團被安排在了驛館之中。

  應天府原本就是通都大邑,有類似於現代領事館之類的專門機構接待外國使團,現在剛好派上了用場。

  宋國的使團被安排在了應天學府之中。

  這樣的安排合情合理,又不輸禮數,卻讓趙鼎有些不高興。

  原來這趙鼎是個反對王安石的人,而應天府書院又是王安石主持修建,李申之更是明著繼承王安石改革衣缽的人。應天府的這般安排,讓趙鼎有種被針對的感覺。

  「德遠斷不會如此待我。倒是那李申之,到底作何打算?」趙鼎在應天書院的院子裡踱步,腦子逐漸迪化。

  「早就聽說李申之此人難斗,武能當街砍人頭,文能背後捅刀子,官場上的事情玩得溜熟,還能超脫尋常文人鬥爭的界限,當真是難對付。」

  「可是他李申之為何要對付我呢?他可是宋金和談的核心人物,而我也是主張和談的,此番前來應天府更是為了和談而來,按理來說與李申之不僅沒有矛盾,更應該是盟友才對。」

  「現如今將我安排在這應天書院之內,給了一個下馬威,那麼接下來他是如何打算?」

  趙鼎仿佛抓住了一絲線索,停住了腳步仔細思索,卻又想不明白,無奈地搖了搖腦袋繼續踱步。

  如今的應天書院早已脫胎換骨,成了李申之新式教育的試驗田。

  應天書院裡面的師生,他們除了服飾與以往的書院相同之外,其內核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了課間休息的時間,院子裡師生們忙忙碌碌地來回穿梭。

  先生們手中拿著一張課表,邊看邊趕路,急匆匆地尋找著講課的地方。學生們從一個學舍里出來之後,或聚或散,紛紛走向了下一間學舍。

  趙鼎看在眼裡,不禁搖了搖頭,心想:這應天書院果真是不成體統。學堂本該是安心治學的地方,豈能如無頭螞蟻一般,在學堂院子裡來回亂竄?還有那些先生們,竟然也與學子們混跡在一起,毫無體統而言。

  正想把此間的教諭喊來訓話,忽然想起這裡是應天府,不歸自己管,只得作罷。

  萬一訓誡教諭的時候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出來,被此間師生抓住把柄可就糟了。

  想到此處,趙鼎心中暗道:好險,險些著了李申之的道兒。老夫且在此處靜靜觀察,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這時,一個學生裝扮的人跑到趙鼎面前,拱手作揖,問道:「請問先生,光學課堂該往哪裡走?」

  「光學課堂?」饒是趙鼎學問深厚,也沒聽懂什麼叫「光學課堂」。便回道:「老夫初來此地,並不知曉。」

  那學子再向趙鼎作揖:「勞煩先生了。」而後轉身匆匆離去。

  趙鼎心道:雖說此處的師生一派烏煙瘴氣,但都頗有禮數,還不算無藥可救。

  那學子剛走,忽然又跑來一個先生模樣的人,只見那人皮膚黝黑,樹皮般的面龐盡顯滄桑之色,也不知當先生之前吃過多少苦,才在臉上留下了這許多歲月的痕跡。

  「敢問先生,這光學課堂該向何處走?」那先生模樣的人拱手作揖問道。

  趙鼎奇道:「方才剛有個學生問了,莫非先生也是去哪光學課堂聽講的嗎?」

  那先生的黑臉一紅,黑紅黑紅的臉色在陽光下竟然熠熠生輝,略顯羞赧道:「讓先生笑話了,俺是去講課的先生,頭一次來應天府書院,有些不識路。」

  趙鼎也不知道光學課堂在哪裡,不過看到了剛才那學子走遠的方向,便用手指向遠處,說道:「老夫也不知那光學課堂在何處。不過方才看到有學子朝那個方向去了,先生不妨也到那個方向找一找去。」

  那黑先生面露喜色,向趙鼎再一作揖,朝著所指的方向小跑了去。

  趙鼎苦笑地搖了搖頭,心道:這應天書院終究還是上不得台面,先生不像先生,學生不像學生。等日後老夫若是能主政這裡,定要改一改這混亂的風氣。

  盞茶功夫過後,應天府學院的大院便恢復了平靜,學子與先生們各就各位,開始了課前準備。

  熱鬧的大院忽然安靜下來,讓趙鼎有些空落落的感覺。

  趙鼎心裡尋思著:反正左右也無事,不妨先去看看這書院裡都有些什麼名堂,日後批判起來也好有的放矢。就先去那個什麼『光學課堂』瞧瞧,看看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在作祟。

  順著黑先生的腳步跟了過去,不多時,趙鼎來到了一間學舍的門口。

  只見學舍的門口大開,學舍內窗明几淨。

  先生站在前頭講台之上,手中拿著一塊透明無色的琉璃,對著學生講道:「此物喚作三稜鏡,可以拆分陽光,諸位瞧仔細了。」

  趙鼎看那先生拿著所謂的琉璃三稜鏡湊到了陽光之下,左右搖晃仿佛小丑一般,不僅嗤笑起來,心中想道:陽光便是陽光,竟然妄言拆分,看來這應天書院之中所教授的不過是些妖術罷了,也難怪這些學子們學得興趣盎然,而先生們卻又看上去不像個先生。想來這些先生該是李申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江湖術士,會玩一些雜耍罷了。

  不一會,黑先生終於尋對了角度,只見一道七彩光束從三稜鏡射出,打在了學舍前方的黑板之上,煞是美麗,學子們驚呼不已。

  趙鼎見狀,倒是保持了應有的淡定。

  活了這麼大年紀,見過不少變戲法走江湖的把戲,比這個更離奇的都見過,區區變一道彩虹出來,算不得什麼難事。

  雖然他也不知道怎樣讓陽光變成彩虹,但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稀奇的。

  然而那黑先生接下來的話,讓趙鼎認識到了自己的淺薄。

  只見那面色粗糙黝黑的教書先生將三稜鏡固定在桌子上,走到映在黑板上彩虹的前方,說道:「諸君可知,這光為何會變成彩色?」

  學子們紛紛搖頭,齊聲道:「不知。」口中雖說著不知,臉上卻都洋溢著笑容,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位貌不驚人言不壓眾的黑先生,即將為他們的認知打開一扇門。

  那先生說道:「光會變成彩色,是因為其原本便是彩色的。只不過許多顏色融合在一起,讓我們看不出顏色。一旦將其分開,顏色便顯露了出來。這三稜鏡,便是能夠將光分開的工具。」

  黑先生說了一通,學子們有些茫然,趙鼎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

  這時,有一名學子站起身來,先是拱手作揖,然後才問道:「學生請教先生,為何將光分開之後是彩色,而集合起來反倒沒了顏色,而不是黑色呢?」

  那先生說道:「光分開之後,其實也沒有顏色,只不過照在了某樣物事之上,才會顯露出顏色。若是普通陽光照在普通物事之上,那麼該物事依然保持其原本的顏色。而若是陽光之中缺少了某樣光,那麼再照到某樣物事之上,便會顯露出別的顏色。就像眼前的黑板,平日裡咱們只當它是黑色的,可今日才知道,這黑板之上還能顯露出這許多顏色。」

  學子想了想,問道:「這空中空無一物,可為何這空中的光也有顏色呢?」

  先生笑了笑,說道:「你又怎知這空中沒有物事呢?若是這空中沒有物事,你我每日裡一呼一吸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學子皺了皺眉頭,又問道:「可是這空中的物事,看不見又摸不著,誰知他是有還是沒有呢?」

  先生耐心地講解道:「目之所及,手之所及,皆各有限制,怎能說看不到摸不到的東西就不存在呢?據說朝廷派了趙鼎趙相公來我應天府,就住在這書院之中。你我未曾見過趙相公,見了也認不得,難道還能說趙相公不存在嗎?」

  這時,旁邊又有學子起身作揖,問道:「學生請教先生,我們感受不到這空中有物事存在,可這空中又真切地有物事存在,是否可以說這世上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物事存在?莫非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不成?」

  此情此景,讓先生想到了不久之前剛剛發生的一幕,他也曾經提出過相同的問題,而那位翩翩公子是這樣回答的:「這世上必然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物事存在,它們或許是鬼怪,或許不是鬼怪。我無法證明這世上沒有鬼怪,卻也無法證明這世上有鬼怪。」

  聽了先生的話,學子仿佛懂了,卻又仿佛沒懂。腦子糾結之間,早已忘了想提什麼問題。

  那先生繼續說道:「所以,對於無法證明、同時又無法證偽的鬼怪,你我為何要糾結於其中呢?」

  學生茫然地點了點頭,朝先生拱手作揖之後,重新坐了回去。

  黑先生做了一個小實驗之後,繼續講解著光的特性。

  事實證明,想讓學生們上課認真聽講,最好的辦法便是先吸引起他們的注意力。

  李申之設計的各種小實驗,不僅方便先生講解,更有助於學生們理解。一個教得省心,一個學得輕鬆,一時間這種自然科學的課程,成為了書院裡最受歡迎的課程。

  趙鼎站在門口,依然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

  「無法證明,又無法證偽,為何要糾結於其中?」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無數的念頭在趙鼎腦子裡盤旋,越想越覺得此話的精妙。

  「也不知這先生是何出身,竟然有如此精妙的言論。雖然先前變了個小戲法,但是隨後卻能闡之以大義,以形象的比喻啟蒙學子們的思考,當真是妙不可言。」

  等到趙鼎回過神來,一堂課也即將結束。

  「諸君,明日再見。」黑先生收起教具裝入袖兜,說道:「下課!」

  「恭送先生!」

  黑先生擦了擦額頭的汗,一臉輕鬆的走出了學舍,卻撞見了門口的趙鼎。

  趙鼎對著黑先生先是作揖,一副謙恭的模樣,問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治何學問?」

  那黑先生被趙鼎嚇了一跳,趕緊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俺喚作馬五,哪有什麼學問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