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民情
卻說那土匪頭子提著林一飛的人頭,朝李申之靠了過來。
林一飛的人頭還兀自往地上滴著血,漓漓拉拉的。
土匪頭子擔心嚇到李申之,萬一惹惱了這位貴公子,剛撿回來的小命說不定又得賠出去,於是把人頭放在身體的另一側,與李申之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
李申之看他站得遠了,感覺說話聽不清楚,朝他揮了揮手,說道:「你靠近些來。」
土匪頭子見李公子神情自若的模樣,絲毫不害怕死人頭的樣子,心中對這位貴公子暗暗讚嘆了幾分,心想也不知啥樣的姑娘有這樣的福氣,能嫁給這樣智勇雙全的公子。
反正自家妹子是沒這福氣了。
土匪頭子對李申之生出好感,應聲靠近了一些。然而到底還是有些擔心血人頭玷污了馬車,稍微提溜著胳膊,讓血水儘量流到路邊。
殊不知李申之是第二次見這種人頭,論起經驗來,比他這個正兒八經的土匪都要豐富。腦袋裡的血,過一會就流完了,剩下的那點很快便會凝結成塊,堵在血管口。所以說,待會只要拿布一包,這腦袋便不會沾污了別的地方。
李申之看在眼裡,並沒有多言語什麼。如何處理人頭,可是他的核心技術,不能平白無故地交給這個土匪。
他現在只想通過這些土匪的口,儘量多地了解當地的民情,這樣有助於抵達應天府之後開展工作。
能在這裡打劫的土匪,大概率是臨安北面的人,他們距離應天府會更近一些。
李申之問道:「你們從哪裡來?」
土匪頭子想了想,說道:「俺們從淮北來。」
不知怎麼地,土匪頭子感覺李申之很親近,很值得信賴的樣子,滿心戒備地說出了大實話。
他口中的淮北,泛指淮河以北、黃河以南的一大片地區,並不是單獨指代某地。
李申之問道:「淮北現在如何了?」
他上次出使的時候雖然路過淮北,但一路上走的是官道,並沒有深入鄉間,是以不知道當地百姓的境況到底如何。
說到此處,那土匪頭子竟然嘆息起來,伸出血淋淋的手,用稍微乾淨些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說道:「莊稼毀了,人也沒了,村子都空了。」
李申之雖然早有預料,當初在官道附近也能看到一些景象,知道的當地的情況不會太好,但是卻沒有想到會如此悽慘。他原本以為當地百姓只不過生活困難一些罷了,沒想到壓根就沒人。
想到這裡,忽然感覺議和倒也算是民心所向吧,李申之感慨道:「現在朝廷已經議和了,百姓們終於能安心種地了。」
那土匪頭子卻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臉上滿是不屑地說道:「朝廷年年想議和,可是金人年年都南下,還議個鳥和。」
當土匪的就是這樣,哪怕是情商再高,再會察言觀色,一說到朝廷的事,嘴裡就說不出一個好來。
從土匪口中說出的話來看,仿佛議和又沒啥用。反正金人撕毀和約不是一次兩次,翻臉比翻書都快。
李申之想說這次是真的要議和了,但是感覺說出來好像也沒什麼說服力。在老百姓眼中,官府的承諾只會跟以往一樣地蒼白無力,乾脆不說的好。
李申之說道:「既然淮北沒人了,你們為何還要在留在那裡?沒百姓,你們打劫誰去?」
土匪頭子喟嘆一聲:「沒辦法,俺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裡,祖墳里那一大幫先人們,總要有個上香的人。俺們那地方要稍好一些,有個小山頭能藏一藏人。金兵一來,躲進去藏幾天,好歹能留一條命在。」
這種情況很常見。混戰之後的人口銳減,不一定全是因為戰爭而死亡的人,還有很大一部分逃入了山林野澤,當起了野人。
在河北河南這種大平原地方或許能藏的地方不多,但是在緊靠中原的太行山上,這樣的人非常之多。
人只要往太行山里一鑽,找一處山坳便能養活幾十口人。茫茫千里大山,藏個幾百萬人不在話下。即便是到了現在,在太行山的深山老林里,依然生活著許多人,他們那裡連路都不通,幾乎與世隔絕,不知是幾百年前逃難進去,祖祖輩輩便紮下了根。
流民好歹還有一個身份,等到戰爭結束以後還能在朝廷分到田地。而野人,正如字面意思,已經脫離了主流人類社會。
等到戰爭結束,新建立大一統王朝,朝廷開始休養生息的時候,那些深藏山中的野人才會逐漸露面,重新融入社會,而這時,他們可能已經是野人二代,三代,甚至野人四代了。
李申之對土匪們的遭遇抱有一絲的同情。但凡能有口飽飯吃,誰願意去過那種刀尖舔血的生活。
如果自己能夠將這些人收歸麾下,興許能成為自己的班底?
李申之一動收復土匪的心思,便一發不可收拾,越想越激動,越看這些土匪越覺得親切。
岳家軍的人雖然精銳,但是到底不是他一手帶起來的隊伍,終究有一些隔閡。或者說都不是隔閡,而是那些背嵬軍壓根就沒瞧得上他這位公子哥。
想要在亂世之中干一番事業,他一定要有自己的班底。
看到剛才土匪頭子和那個壯漢的交談,他們都是重情誼的人,再從土匪頭子為了祖墳不願意逃走來看,也是個忠孝之人,人品沒得說。
只要人品過得去,能力可以慢慢培養。
但是終究還是有一點顧慮,李申之試探著問道:「當了這麼些年土匪,殺過不少人吧?」
那土匪頭子臉色一垮,說道:「哪裡殺過什麼人喲。俺們上山當土匪,無非是不想被別家土匪給滅了罷了。咱手裡要沒刀子,就只能被人砍了腦袋,搶走了糧食和女人。你要說土匪算人的話,那俺們倒是殺過不少。」
聽土匪頭子的話,貌似他殺過不少土匪,算是實力比較強的一股勢力。
不過想來也是,若是他們實力不強,早被其他土匪給吞沒了,哪裡還能活到現在。
李申之繼續問道:「我看路過淮北的客商不少,難倒還養不活你們?」
土匪頭子垂頭喪氣道:「來往的客商都跟你們一般,成群結隊地在一起,想要打劫他們哪有那麼容易。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攔住路吆喝一聲,對面給個賞錢,跟打發要飯的差不了多少。」
李申之回想起剛才他們中埋伏時的景象,的確如這土匪頭子所言。
土匪們拿著傢伙攔住路,客商隊伍里走出一人去應答,雙方就跟菜市場買菜一般,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客商奉上錢財,土匪打道回府。
土匪拿錢也不白拿,算作保護費,至少在鄰近幾個鄉內保證沒有第二波土匪來打劫。
能用談判擺平的事,大家都不想動手。
刀槍無眼,萬一有個別人傷亡的,都是不必要的損失。
即便是商隊的實力超過了土匪,他們也不願意真的跟土匪們動手,稍微花點錢打發掉就是了。
就像一個人在路上遇到了一隻瘋狗攔路,肯定沒人會上去跟瘋狗對拼。能用一個肉包子解決的問題,何必讓自己冒著衣服被劃破的風險呢。
土匪頭子說的叫花子,大概就是每次都能討到幾個肉包子罷了。
聽到他們沒有殘殺平民,李申之心中稍稍放鬆一些。
按說哪有土匪不殺平民的,不過轉念一想倒也解釋得通。照他所說,在當地早已沒了平民,即便有,也是一個比一個的窮。去搶他們的糧食,還不夠一大幫子人跑一趟消耗的多,妥妥的虧本買賣。
跟李申之聊天說開了話頭,那土匪頭子把這些年經歷的種種辛酸細數了一遍。從一開始的步履維艱,到後來遠近的百姓爭相歸附,山寨的勢頭竟然越來越大。
再到後來,他們在山上開闢田地,種植桑麻,竟然把一座小小山寨搞出了世外桃源的景象。
然而山上的土地畢竟貧瘠,任憑他們再勤勞,也只能將將地顧住溫飽,與山下被荒廢的良田全完不能比,所以依然三天兩頭地餓肚子。
說到傷心處,土匪頭子的肚子捧哏似的「咕咕」叫了幾聲。
李申之聽在耳中,莞爾一笑,說道:「還沒吃飯吧?」
土匪頭子嘿嘿一笑,憨憨地說道:「本來打算取了公子人頭,拿了錢財之後去縣上吃頓大餐。」
李申之一把拍在了土匪頭子的肩膀上,說道:「這秦檜的孽種拿我的人頭做買賣,咱也不能便宜了他的人頭。既然你替俺砍了他的人頭,那俺也賞你一頓飯吃。」
李申之說到高興之處,一點不顧及讀書人的斯文,張口自稱起了「俺」。
土匪頭子一聽到有飯吃,頓時兩眼放光,說道:「多謝公子大義,等俺去送了這個鳥頭回來,再吃公子的大餐。」
李申之抬手道:「不急,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且在這裡吃了再去。」
話音一落,土匪頭子臉上露出一絲失望之情。
他還以為這位臨安來的貴公子會請他去州府裡面的大酒樓好好吃一頓呢,沒想到竟然是在路邊啃乾糧。
看來還是把他們當成了要飯的,隨便打發打發罷了。
不過想起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土匪頭子的腰杆也硬不起來,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陳大哥,咱們在這裡歇一會,吃頓乾糧吧。」李申之朝著遠處的背嵬軍招呼著。
一路上是否需要歇息,全看李申之的安排,誰讓他是最弱的一個,大家都需要遷就他。
因為背嵬軍不需要休息,如果戰事需要,他們可以一口氣跑到陝西去。
老陳一聽到要吃乾糧,竟然興奮地招呼背嵬軍就地紮營,找了塊空地支起鍋來。
這一幕倒是把土匪們給看呆了。
生火支鍋,看著像是要生火造飯。可他們剛才又明明說是吃乾糧。
吃乾糧需要生火嗎?難不成臨安城裡的公子們這麼講究,吃個乾糧還要用鍋熱一熱的嗎?
殊不知他們吃的乾糧,是李申之經過改良的炒麵,豪華乾糧。
這是在李氏農莊裡面擺弄出來的玩意,麵粉裡面摻雜了雞肉粉,雞蛋粉,豆粉,芫荽粉,甚至還有蘿蔔粉。
再將這些壓縮乾糧用重錘敲打在模子裡,製成了能量高,體積小的壓縮乾糧。一個成年人,一天只要吃上巴掌大一塊,就能保證一天的活動能量。
只要是能想到的好玩意,統統炒干之後用球磨機磨成面面,混合在了一起。
真要是細究起配料表來,麵粉的含量恐怕都不到三分之一,光是雞肉和雞蛋就占到了一半。
也難怪背嵬軍們一聽到要吃乾糧,全都兩眼放光。
李申之一路上帶來的貨物只有兩樣,其中一樣是這些壓縮乾糧,另一樣是鬼見愁。
帶來的乾糧雖多,但一路之上卻沒有多少消耗。
但凡能碰到有集鎮的地方,全都現買的米麵和酒肉來吃,能不動乾糧便不動乾糧,是以背嵬軍也只是吃過一次李申之的豪華乾糧,想念得緊。
不一會,幾口大鐵鍋架了起來,就地尋摸了些柴禾點上了火,就近取了河水,用絹布細細過濾了幾層,將水倒入鍋中燒開。
人餓的時候,要是餓過了那股勁兒,也就不覺得餓了。
然而在這個時候,若是讓他看到了吃的,亦或是吃上那麼一小口食物,飢餓感很快便會席捲而來,而且連綿不絕,即便是吃飽了還忍不住再多吃幾口。
現在的土匪們就是這個狀態。從鐵鍋拿出來的時候,他們便徹底破防,肚子代表腦子投降了。
可是等了半天,鍋中不見下任何食物,光是一鍋開水在翻滾,讓他們剛剛萌生出來的希望破滅,巨大的失望隨之而來。
土匪壯漢來到土匪頭子身邊:「大哥,這城裡人端地精貴,竟然喝水就能喝飽。」
土匪頭子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李申之搞什麼,卻又不好意思問,便安撫道:「你放心,等待會去官府交了人頭,大哥給你打只兔子來吃。」
土匪壯漢憨憨地一笑:「那敢情好,我要吃兩隻。」
李申之聽在耳中,也沒有解釋什麼,而是招呼人手拉過一輛馬車,從車上解下幾個大布袋。
兩人抬著布袋,一人拿著一個葫蘆瓢,走到背嵬軍的隊伍里。
背嵬軍已經人手準備好了一個碗,接了一瓢炒麵,去到了燒開水的鍋邊。
按照李申之的要求,這野外的生水必須要燒夠一刻鐘才能喝。
鍋邊也有持瓢的人,給過來的士兵每人舀了一瓢開水,澆在了炒麵上。
士兵掏出一把調羹,使勁攪和一番,讓炒麵和開水充分融合,頓時攪成了一團糊糊。
挖起一勺,用嘴巴吹了吹,輕輕地放入口中。
這一幕把一個土匪頭子看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從那精銳的背嵬軍臉上,看到了幸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