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壯士,走好!

  夕陽西斜。

  陳慶騎在馬上,悠哉悠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不到我這爵位沒落到實處,手底下倒是收了二王一侯。」

  韓信,齊王。

  英布,淮南王。

  婁敬,建信侯。

  陳慶啞然失笑,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一個名字——張良。

  此君在史書中的分量可絲毫不在韓信之下,留下的傳說典故數不勝數。

  「可惜呀!」

  陳慶無奈地嘆了口氣。

  張良是不可能為大秦效力的,哪怕以性命相逼也是如此。

  張家世代事韓,祖父張開地出任宰相,先後輔佐了三代韓王。

  其父張平又當了兩朝宰相。

  問題是,韓國歷來弱小,偏偏旁邊守著個好戰的秦國。

  張開地任宰相時,秦時時侵韓,為此操勞不休。

  張平時,秦已經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把韓國吊起來打。

  等到了張良年輕時,韓奸寧騰率領秦國大軍,徹底覆滅了韓國,就此顯赫一時的張家徹底敗落,張良也不得已倉惶出逃。

  三代累積的國讎家恨早已深入骨髓。

  而韓奸寧騰還是深受始皇帝信重的內史府府令,享盡榮華富貴。

  張良能為大秦效力才有鬼了!

  「讓開!」

  「我等押送兇殺要犯,還不躲遠點!」

  「不知死的,堵在路上幹什麼!」

  陳慶正在苦思冥想項、劉二人手下還有誰可以挖牆腳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粗暴的呼喝聲。

  一輛囚車押送著犯人,瞧著是準備去咸陽大獄。

  路上的百姓急忙躲避,陳慶坐下的赤影受到人潮推擠,不悅地打了個響鼻。

  「呵,好眼熟啊。」

  他勒馬停駐在路邊,頗有感觸地打量著從身旁經過的囚車。

  那種站不直,蹲不下,雙腿鈍疼到快要失去知覺的酸爽仍然記憶猶新。

  只不過這回囚車裡的可不是他了。

  「咦。」

  陳慶多看了幾眼,愈發覺得那個蓬面垢首的犯人有些眼熟。

  周圍的百姓指著他議論紛紛,言語間多蔑視唾棄之詞。

  囚車裡的犯人聽得刺耳,昂首大喝:「周會乃赴義而死,沒有枉殺一個好人,還請諸位鄉親口下留情。」

  陳慶立時變了臉色,提起韁繩打馬擠開人群。

  「停下!」

  衙吏根本沒想到在城內還有人敢攔官府的囚車,頓時如臨大敵。

  待看清陳慶的模樣,以及他坐下的高頭大馬,立時意識到這是位貴人。

  「周兄,你在百巧樓中買過一面玻璃鏡,可還記得我?」

  陳慶躍下馬,疾步上前。

  「原來是你!」

  周會晦暗的眼眸中綻放出明亮的光彩。

  「我之將死,心中唯有一憾未了。」

  「這位仁兄,會在漆縣東隅有三百畝上田,一處莊園,縣中有三處鋪面,抵了當日的借債可好?」

  「不足之處,還請見諒些。」

  「咸陽父老替在下做個見證,會想走得清清白白。」

  陳慶仰頭望著他,嘴巴開合幾次才問:「你不是要成婚了嗎?怎麼……」

  「哈哈哈哈哈!」

  周會仰天大笑,笑聲中透著說不出的悲涼和憤恨。

  「世間痴愚之甚,非在下莫屬。」

  「可惜了仁兄那面寶鏡,所託非人……」

  他做了個頷首致歉的動作:「會一時糊塗,給仁兄添麻煩了。」

  陳慶乾咽了兩口吐沫,踟躕良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府令,這廝剛犯下了滅門兇案。」

  衙吏中有人認出了他,捕頭上前低聲說:「周會與下聘的那家女兒自幼相識,可他在北地服役時,那女子在外面與人有染,待他回來後才斷了聯繫。」

  「結果成婚之前,姦夫又跟她勾搭上,然後不知怎地就攜手私奔了,還卷跑了周會的聘禮。」

  「他一時義憤,不眠不休追緝三百餘里。」

  「然後……在一家客棧里正巧撞上,當場連殺四人。」

  陳慶猛地轉過頭去,臉色說不出的陰沉。

  捕頭又解釋道:「那姦夫淫婦還帶了僕婢,撞見周會原本想去報信來著,被他搶先殺了。」

  陳慶豎起手掌:「不必說了。」

  「周壯士。」

  他深吸了口氣,走到囚車下,目光直視著對方。

  「你……還想活嗎?」

  陳慶壓低了音量問道。

  都說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但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陳慶實在意難平。

  「殺人者死。」

  「周會戍邊九年,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軍令如山。」

  「會不死,置國朝律法於何地?」

  「我死不足惜。」

  周會黯然長嘆。

  陳慶臉色微變:「你沒想過報官?為何要……」

  周會爽朗地笑道:「會也是讀書識字的,秦律鼓勵生養兒女,通姦私奔處罰輕微,不足以平我心中之憤,故此才選擇自己動手。」

  「而今事了,我心中再無掛礙,該是認罪伏法的時候了。」

  陳慶沉默許久,忍不住再問了一次:「你……想活嗎?」

  周會堅定地搖了搖頭:「人間雖好,卻不想再來了。下輩子讓我做一頑石也好,路邊的野草也好,哪怕淪為牲畜野獸,也不想再當人了。」

  「多謝仁兄好意,會罪有應得,但求一死。」

  陳慶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周壯士稍等。」

  他腳步匆匆去了路邊的酒肆,丟下幾枚銅錢,拎了一壺好酒回來。

  「陳某給你送行。」

  陳慶爬上囚車,把壺口湊到他的嘴邊。

  周會探過頭來,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大口。

  酒水順著他的下巴滑落,沖淡了皮膚上的塵垢,露出飽經風霜的古銅色皮膚。

  「多謝!」

  「會想通了,下輩子不做什麼頑石、牲畜。」

  「給陳府令當一牽馬小卒。」

  「十八年後咱們再見。」

  周會暢快地笑著說。

  陳慶神色複雜地笑了笑。

  他早知我的身份,好像怕被人說攀權附貴,才一直假作不知。

  你這樣的老實人,真不該來紅塵中呀!

  「好,一言為定。」

  陳慶用力點點頭,作揖行禮後,毫不留戀地跳下囚車。

  衙吏們互相打了個眼色,繼續驅趕騾馬上路。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周會引吭高歌,唱著一曲雄渾悲傷的歌謠。

  陳慶聽過這首詩歌,描述的是出征在外的士兵渴望回家的心情。

  然而誰也想不到,周會戍邊回來,等待他的會是這樣的結局。

  「壯士,走好啊!」

  陳慶回過頭去,衝著囚車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