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7章 尾聲(一)壞人變老了

  公元159年,秦三世趙闞接受先皇內禪,登基加冕的第五個年頭。

  通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此時天下泰平,百業興盛。

  咸陽城工場林立,人煙浩穰。

  工業的發展同樣給自然環境帶來了極大的破壞,關中大地常年煙霧籠罩,渭河幾乎魚蝦絕跡。

  遷都之議從一開始的小規模探討,到後來甚囂塵上。

  時值正午,代縣鬧市中的一座茶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過路的行商無意間提及此事,頓時勾起了幾桌本地茶客的興趣,與之熱火朝天地暢聊起來。

  「要我說,陛下十之八九是要遷都至河東郡。」

  「一來與京畿離得近,省去了奔波勞碌之苦。」

  「二來河東郡盛產煤鐵,無煤不富、無鐵不興,這話大家都聽說過吧?」

  其中一名富態的商賈捏著鬍鬚,煞有其事地說道。

  「京畿還少了煤鐵嗎?」

  「搬到河東郡去又能差得了多少?」

  「你們呀,平時不讀書不看報,怎能上體天心,領悟到聖意的真髓呀!」

  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學究放下手中的報紙,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陛下遷都擇址,非東海郡莫屬。」

  「爾等若是信我,早早去買地置業。」

  「他日朝廷公告天下之時,這一場造化抵得你三世勞碌!」

  周圍的茶客神色各異,紛紛質問:「怎麼是東海郡?」

  「離京畿也太遠了吧,老先生你可不要信口開河。」

  「是啊,南轅北轍的根本不搭界呀!」

  「倘若朝廷遷都東海郡,我把桌子上的茶壺囫圇個吞了!」

  「老先生,您不如說朝廷遷都來咱們代郡,多少我還信個三分。」

  「乾脆就遷來代縣如何?」

  「好!」

  「往後在座的諸位都是皇城根腳下的爺!」

  全場鬨笑不止,吸引來更多茶客投來好奇的目光。

  老學究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微微搖頭:「孺子不可教也。」

  「當今陛下雄才大略,意氣昂揚,豈是保業守成之輩?」

  「眾位可知為何去年朝廷下詔申斥興遠侯?」

  茶客們不假思索,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您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曆了?」

  「興遠侯戍守東胡故地,卻不思報效朝廷,治下商賈百姓時常與漢……域外往來,資敵賣國,陛下自然大發雷霆。」

  「什麼興遠侯,那就是東胡賊子,祖祖輩輩全都是賊!」

  「遠的不說,咱們代郡市面上的北貨哪裡來的?難不成是冰天雪地里長出來的?」

  「陛下早該收拾他啦!東胡賊子與漢國暗通曲款,賣出了多少牲口和奴隸!」

  「我聽說,沿海一帶接應國人東遷的漢國船舶,常年駐紮在興遠郡的碼頭,這簡直是光明正大的謀反!」

  突然有一名面相儒雅的中年站了起來:「老先生,您是說陛下準備討伐漢國了?」

  老先生頷首讚許:「雖不中亦不遠矣。」

  「漢國乃大秦心腹之禍,如眼中釘肉中刺,無一日不欲除之。」

  「先皇仁慈寬厚,憐恤蒼生,未免勞民傷財,負累百姓,所以才一忍再忍。」

  「當今陛下的性情與先皇可不一樣呀!」

  茶客們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

  一切推測都合情合理。

  回想起來,新皇登基後多次整頓內務府,加強海陸軍備。

  難道真的要與漢國開戰了?

  「老先生,你莫要仗著讀過幾年書就在這裡妖言惑眾。」

  「漢國年年遣使朝貢,與大秦同出一源,乃兄弟之邦。」

  「大秦興師討伐,未免落人口舌。」

  一位錦衣公子神態倨傲,慢悠悠地品著茶水,出言反駁。

  本地的茶客們聞聲望去,紛紛露出戲謔之色。

  原來是他呀!

  老學究回過頭上下打量一番,胸有成竹地問道:「公子可是有親眷在漢國?想必這些年來受了遠方親族的不少恩惠吧。」

  錦衣公子不悅地站起身來:「老先生言辭刻薄,王子揣測他人,非君子所為。」

  「本公子不歡迎你,下回別來了。」

  老學究氣極反笑:「公子好大的口氣,說不讓老朽來,老朽就來不得了?」

  「莫非這茶樓是你家開的?」

  錦衣公子如飲甘霖,揮著摺扇在桌上一拍:「你還真猜對了,這間茶樓就是我家開的。」

  「傳承三代,蜚聲海內外。」

  「我,嵇堯,就是茶樓的少東家。」

  話音未落,滿堂喝彩逗趣聲。

  「嵇堯?不是陳堯嗎?」

  「嵇少爺,你家祖母的老相好什麼時候接您過去享福啊?」

  「聽說漢國人家家豪宅大屋,良田千頃。綾羅綢緞穿之不盡,山珍海味食之不絕,你倒是趕緊過去呀,去晚了漢王的家底都被瓜分乾淨了!」

  「據說哪怕是漢國最卑下的小廝,在茶樓里跑堂三個月,賺的錢就足以在大秦買下一間店鋪。您整天窩在代縣與我們這些販夫走卒廝混,耽誤了多少榮華富貴呀!」

  「諸位口下留德,小心嵇少爺繼承了漢國王位,率領千軍萬馬來找咱們哥幾個尋仇,哪裡擔待得起哦!」

  錦衣公子一露面,茶客們就盯著他笑。

  各種詼諧打趣不斷,整間茶樓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笑什麼笑!」

  「本公子哪一句說的不是實話?」

  「我祖母在世的時候,瞧見了沒有。」

  嵇堯快步走到窗口邊,指著對面鱗次櫛比的商鋪:「漢王的銅鐵鋪就開在對面!」

  「話說那時二人青春年少,情竇初開。」

  「我祖母呢,家境殷實,自嬌生慣養。長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國色天香。」

  「漢王剛剛在縣城中立足,手下沒幾號人支使,自己拎著個鐵錘鐺!鐺!鐺!」

  茶樓的生意好,嵇堯的這份口才起碼要占一半功勞。

  雖然這段故事講了好幾年,但茶客們還是百聽不厭。

  嵇堯滿面紅光,一邊走一邊比劃著名打鐵的樣子。

  「後來呢?」

  側面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放下茶杯,語氣玩味地問他。

  「老丈,您是代縣人吧?」

  「看你這把年紀,八成還記得以前街市的模樣。」

  「您替我做個證,漢王的銅鐵鋪是不是就在對面?」

  人越多嵇堯越來勁。

  正巧老者的年紀夠大,他頓時興奮起來。

  「嗯。」

  「就在那裡,長十丈左右吧。」

  「門口是一排草棚,左右各有兩棵柳樹,被煙火熏得葉子發黃。」

  「鍛台擺在台階下的位置,一共是八個。」

  「大門……在擺放貨箱那裡。」

  老者如數家珍,詳細地描述出當年的景象。

  嵇堯喜上眉梢,一張臉漲得通紅。

  「聽到了沒有?」

  「這位老丈與我素不相識,他老人家總不會撒謊吧?」

  「漢王就住我家對面!」

  「每逢我祖母出門的時候,你們猜怎麼著?」

  「鐺!鐺!鐺!就變成了鐺——鐺——鐺——」

  「漢王垂涎三尺地盯著我祖母,眼睛一刻都捨不得挪開。」

  「美呀!好看吶!」

  「仙女下凡啦!」

  嵇堯本來就是個活寶,一番繪聲繪色的演示令在場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連口中的茶水都噴了出來。

  這也是他們喜歡來茶樓光顧的原因,對方的表演比說書唱曲可有意思多了。

  「小哥。」

  「漢王的銅鐵鋪在這裡,可當時對面卻不是茶樓,而是醬醋鋪。」

  「因為菸灰飄到了對面的醬菜缸里,兩家還鬧過彆扭,最後驚動了官府,使了一筆錢才平息紛爭。」

  笑聲過後,老者接下來說的話讓全場頓時安靜下來。

  嵇堯的臉色變了又變,上上下下打量著對方。

  「你這老糊塗記錯了吧?」

  「我家茶鋪開了幾十年,代縣父老鄉親哪個不知曉。」

  「漢王住在對面,我祖母見他每日裡打鐵辛苦,又生得高大孔武、闊口隆鼻,一副英雄氣概,不禁心生傾慕。」

  「她時常拿茶鋪里的吃食送去對面,漢王收下之後,就趕忙跑回家,免得被外人瞧見。」

  「天長日久之後……」

  嵇堯語速極快,繼續說著熟稔於心的故事。

  「漢王未發跡時,與茶女一見傾心,險些淪為上門贅婿。」

  「世人哪個不曉得!」

  「你這老糊塗看來是真的頭腦不靈醒了。」

  「喝完茶趕緊走吧,茶錢算我的。」

  嵇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繼續搖著摺扇往前走。

  「確實有過這麼一樁事。」

  「但卻是在漢王開銅鐵鋪之前,那時候他還在走街串巷賣冰水,茶鋪也不是開在這裡。」

  「世人牽強附會,以訛傳訛,把兩樁事混淆在一起。」

  「小哥,漢王確實沒你這樣的好大孫!」

  「以後不要給自己亂認祖父啦!」

  老者眼神鄙夷,輕輕嘆了口氣。

  「哎,你!」

  「你這老糊塗!」

  嵇堯被當眾戳穿了謊言,頓時急得面紅耳赤。

  茶客們紛紛起鬨,調侃不斷。

  「嵇少爺,聽到了沒有,你當不成漢王的好大孫啦!」

  「我等陪你嬉戲笑鬧,樂呵樂呵就行啦。你自己怎麼還當真了?」

  「當年追隨漢王出海的部下,哪個不是封侯拜相,榮華富貴。連後來投奔過去的親眷族人也跟著升官發財,出人頭地。你若是漢王的親孫,他早就接你享福去啦!」

  「嵇少爺別急呀!說不定漢國的大船正在接你的路上呢,咱們別跟老人家一般見識。」

  「這位老人家,您瞧瞧您幹的事兒,往後嵇少爺還怎麼見人啊!」

  眾人的嘲諷奚落聲好像一根根鋼針扎在嵇堯的身上,他頓時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哥,再給朕……斟一杯茶。」

  老者舉起茶杯晃了晃,悠然自得地重新坐下。

  「茶什麼茶!」

  「你趕緊給我走!」

  嵇堯惱羞成怒,抓住老者的胳膊就往外拖。

  「咦,開門做生意,來者就是客。」

  「莫非你這生意不想做了?」

  老者氣定神閒地坐著不動,任憑對方如何拉扯都無動於衷。

  茶客們爭相圍著看熱鬧,完全沒發覺茶樓各處都有神情冷肅的青年匯聚過來。

  「不做就不做!」

  「你走不走?」

  「不走我拿棍子趕人啦!」

  嵇堯沒想到自己年輕力壯,竟然拉不動一個耄耋老人,又氣又急之下,額頭上不斷冒出汗珠。

  「好,如你所願。」

  「啊——」

  老者忽然慘叫一聲,捂住胸口軟軟地側倒下去。

  「後生,你好狠的心腸!」

  「一時言語之爭,值得你殺人害命嗎?」

  「我,我……」

  老者呼吸急促,伸出的手臂顫顫巍巍,最後無力地垂落下去。

  嘩啦啦。

  他癱倒的身體碰到了茶桌,瓷器頓時掉落一地,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茶樓內的笑聲戛然而止。

  因為嵇堯身體的阻擋,絕大多數人都沒看清雙方之間發生了什麼。

  但老者此刻斜倚在圍欄上雙目緊閉,一點聲息都沒有,顯然狀況不妙。

  「嵇少爺,你打他了?」

  「老丈這麼大把年紀,你怎麼下的去手!」

  「壞了壞了,該不會把人打死了吧?」

  「嵇少爺,你平時嬉戲玩樂也就罷了,哪能動手打人呢!」

  「快看看還有沒有氣息,千萬別出人命!」

  「嵇少爺,攤上人命官司你就完啦!」

  嵇堯聽到周圍的嘈雜議論聲不由慌了神。

  「我,我沒動手呀!」

  「他自己倒下的!」

  「還望各位鄉鄰替我做個見證!」

  茶客們不約而同地往後退去,誰也不想惹上麻煩。

  「嵇少爺,先看看人還有沒有救!」

  「說不定送去醫館能救活呢!」

  有人善意地提醒道。

  「哦,對對。」

  嵇堯趕忙俯下身,攙扶著老者想要他坐起來。

  「老丈,你別嚇我。」

  「您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成了。」

  「您快起來吧!」

  「我叫您爺爺還不行嗎?」

  老者的眼皮動了動,氣若遊絲地說道:「我沒你這忤逆不孝的孫子。」

  噗嗤。

  茶客們竊笑不止,踮著腳尖向裡面看去。

  「你……」

  「你到底有事還是沒事呀?」

  「我可跟你說,本少爺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惹急了我,叫你……」

  嵇堯的話還沒說完,老者的腦袋驟然間耷拉下去,差點嚇得他魂飛魄散。

  「我跟你說,代縣地面上,你隨便打聽打聽!」

  「嵇家不是好招惹的!」

  「別以為你年紀大,我就奈何不了你!」

  無論嵇堯怎麼搖晃,老者始終沒有半點反應。

  他不禁怒火攻心:「好哇,倚老賣老故意跟我使壞是吧?我還治不了你!」

  腦袋下垂的老者幽幽地開口:「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好人,一輩子都沒治過來。」

  「還望小哥妙手回春,替我醫好這一身惡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