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獅虎之爭

  宵禁之前,侯府的獵隊迤迤然返回城中。

  陳慶把坐騎交給了馬夫,一手提著獐子的後腿,一手牽著相里菱有說有笑地向內院走去。

  嬴詩曼急匆匆迎出來:「你怎麼才回來,皇兄等你多時了。」

  陳慶詫異了片刻,笑道:「殿下來得正好。」

  「阿菱,你把獵物拎到廚房料理了,再讓熱巴送兩壺好酒過來。」

  扶蘇聽到動靜推門出來:「先生此行看來所獲頗豐,本宮有口福了。」

  陳慶微笑著作揖:「殿下日理萬機,您有急事怎麼不遣人喚我一聲,何須等候那麼久。」

  扶蘇撇過頭去:「也不是什麼急事。」

  「先生進來說話吧。」

  待二人坐下,他才吞吞吐吐地道明原委。

  「秦忠君回來了?」

  「安息國派遣使節隨行,欲與大秦通商?」

  陳慶笑容滿面:「這廝果然有幾分本事,當時我還擔心他一去不回,昧下了賒給他的大筆財貨。」

  「想不到他一介胡商,倒還挺講誠信。」

  「不知此刻他人在哪裡?」

  「欠下的貨款準備齊全了沒有?」

  扶蘇臉色怪異,低聲說道:「秦忠君抵達關中後,便上報了安息國使節造訪一事。禮部派出人員與之接洽,已安置到番館入住。」

  陳慶愣了下,頓時恍然大悟:「陶尚書是否將之當成大功一件,在您面前邀功請賞來著?」

  扶蘇底氣不足地說:「此事乃先生一手促成,陶尚書豈能厚顏居功。」

  陳慶輕蔑地笑道:「陶淳別的本事沒有,論起厚顏無恥,在朝中難有人出其右。」

  「罷了罷了,邦交本來就是禮部管的,送他一場功勞又如何?」

  扶蘇急切地說:「國事豈能兒戲!」

  「若不是先生資助秦忠君遠行,哪來的安息國萬里來朝。」

  「本宮不能坐視他們抹煞了您的功勞。」

  陳慶聽到『他們』這個詞,立時就知道參與者絕對少不了蒙毅等人。

  「殿下,他們可不是想搶奪我的功勞,而是想徹底抹消我在世間的存在。」

  「有句話您聽過沒有?」

  「當一個人留在世間的印記徹底被世人遺忘,他才是真正的死了。」

  「朝中的文武百官眼下就在做這樣的事。」

  「若無人為我張目,很快水車就變成了秦墨的傑作,水泥成了蒙家的拿手絕技,冶鐵司也成了程氏、卓氏的厚積薄發。」

  「到最後,所有的名利被他們瓜分得乾乾淨淨,我雖然活著,卻死得徹徹底底。」

  扶蘇艱難地搖了搖頭:「本宮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世間自有正義和公理……」

  陳慶哂笑兩聲:「殿下如今還相信這樣的話嗎?」

  「自從您監國以來,感想如何?」

  扶蘇的表情更加苦澀,深深地嘆了口氣:「而今方知父皇之不易,如履薄冰,舉步維艱。」

  陳慶調侃道:「畏難退卻了?」

  「想繼續回去當無憂無慮的太子殿下,每日針砭時政,奔走疾呼,做個萬民敬仰的好儲君?」

  扶蘇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事到如今,哪有回頭路可走。」

  「先生,真被你料中了。」

  「本宮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悔之晚矣。」

  陳慶拍打著大腿放聲大笑,扶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也跟著唏噓苦笑。

  「殿下,每個人都會活成自己當初最討厭的樣子。」

  「你我也不外如是。」

  「不過……」

  陳慶指著自己的胸口:「直到此時此刻,在下依然覺得世間確有公理正義存在,相信殿下也是一樣。」

  扶蘇點點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本宮矢志不渝,些許風霜又算得了什麼。」

  陳慶擊節讚嘆:「彩!」

  恰好嬴詩曼帶著侍女送入酒菜,他立刻回身招呼道:「詩曼,再來一壇酒,我與殿下痛飲幾杯。」

  扶蘇今日的煎熬和痛苦,在於未能領悟公理的正確用法。

  恰好,我懂得。

  世間一切的衝突和紛爭,最快最簡潔的解決之道無非是採用物理的方式。

  嬴詩曼見二人相談甚歡,喜氣洋洋地給他們添了酒。

  「少喝幾杯。」

  「明日還要跟秦忠君清算帳目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陳慶微微頷首。

  如果不是因為牽涉到錢款尚未結清,恐怕真讓陶淳、蒙毅等人得逞了。

  他們嚴密封鎖消息,根本沒打算讓我出場。

  唉……

  蒙毅好歹活成了老登,才被爆了金幣。

  想不到他僅僅是個中登而已,昔日的同僚就迫不及待想爆他的金幣了。

  可真有你們的!

  ——

  第二日清晨。

  嬴詩曼早早就起來梳洗打扮,並且連番催促陳慶起床準備,不要耽誤了入宮的時辰。

  之所以秦國上下如此重視,一來是安息使節不遠萬里而來,故此招待殷勤。

  二來嘛……

  大概是秦忠君為了誇耀功勞,對安息國大肆吹噓。

  此時安息王有個很唬人的名頭——萬王之王。

  再加上安息國正處於上升期,與塞琉古的紛爭中多次占得上風,成為當之無愧的一方霸主。

  陶淳跟著添油加醋,把安息國描述成了稍遜大秦一籌的域外強邦。

  扶蘇自然格外重視,破例與朝臣一起接見這位遠道而來的使節。

  「夫君,你快來換上朝服。」

  嬴詩曼打扮妥當,一看陳慶懶懶散散地穿著裡衣到處溜達,趕忙攔住了他。

  「換什麼朝服啊。」

  「為夫又無一官半職在身,再穿過去的官服,萬一蒙毅老登彈劾我僭越怎麼辦?」

  陳慶擋開了她的手臂。

  嬴詩曼冷聲道:「你別管他,我讓你穿你就穿。」

  陳慶堅決推辭:「為夫穿常服就好,省得給你皇兄添麻煩。」

  「況且咱們只是陪坐而已,喝幾杯酒、擺個笑臉就回來。」

  「為夫昨日的獵獲還沒清洗呢,不早早處置豈不暴殄天物。」

  嬴詩曼勸了幾次,實在拿他沒辦法,只能給他換了一身華麗的衣袍,然後匆匆忙忙出門。

  咸陽宮內,侍女僕婢已經完成了灑掃裝點。

  文武百官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起,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陶淳的嗓門格外洪亮,繪聲繪色地與同僚講述安息國的風土人情,好似他親自去週遊了一番。

  「陳慶來了。」

  陶淳正講到興致高昂之處,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喊,讓所有人齊刷刷轉過頭去。

  嬴詩曼身著盛裝,笑容溫婉地和每一個人打招呼。

  陳慶則負著手,一副魂游物外的樣子,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嗤。」

  陶淳不屑地撇撇嘴,轉頭向蒙毅的方向望去。

  結果蒙公與寧騰低語幾句,駐足原地並沒有上前的打算。

  陶淳猶豫片刻後,主動朝陳慶走去。

  安息萬里來朝的功勞只可能屬於一個人,你趁早回家歇著吧!

  「帝婿!」

  他作出惶急的樣子,上下打量一番後:「您怎麼這樣來了?」

  陳慶低頭看了一眼:「陳某怎麼來了?」

  陶淳捶胸頓足:「安息使節頃刻便至,您好歹換身體面的衣冠啊!」

  「我等哪個不是……」

  陳慶閃電般出手,一把薅住了他的領子:「陶尚書你再仔細瞧瞧。」

  「我一身上下皆出自宮廷御賜之物,你竟然還嫌它不體面?」

  「憑剛才幾句褻瀆之語,治你個藐視君上不為過吧?」

  嬴詩曼大驚失色,趕忙按著他的胳膊:「你快放開陶尚書。」

  陳慶這才悻悻地鬆手,又鄙夷地譏嘲道:「我夫人是公主啊,御賜之物家裡堆得到處都是。」

  「陳某雖然無官無爵,但日常用度可比你高到不知哪裡去了。」

  「陶尚書,你說氣人不?」

  陶淳臉色漲得像是豬肝一樣,瞪著眼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安息使節來了。」

  嬴詩曼提醒了一句,扯著陳慶的胳膊走開幾步。

  「哼!」

  陶淳大為火光,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呦呵,脾氣還不小。」

  陳慶的眼中充滿蔑視。

  為什麼你能如此理直氣壯的霸占了我的功勞,還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呢?

  哦,你以為我失勢了、落魄了,可以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了是吧?

  別著急,陶家不是什麼名門大族,耗費不了多少彈藥。

  他舉起右手,眯起眼睛朝著陶淳背後『砰』的放了一槍。

  贏詩曼心驚肉跳,趕忙勸道:「與那般無恥小人計較什麼,你暫且忍耐,我讓皇兄處置他。」

  「皇兄管不了,父皇也由不得他放肆。」

  陳慶嬉笑著說:「口舌紛爭而已,我哪會跟他計較。」

  「夫人,咱們去瞧瞧熱鬧。」

  秦忠君和安息使節團抵達中庭後,蒙毅和陶淳為首的官員立刻上前熱絡的寒暄。

  萬王之王的名頭聽著牛皮哄哄的,大秦眾臣不敢怠慢,人人臉上堆笑,比平素客氣了許多。

  「夫君,那好像是猛獸的皮子。」

  嬴詩曼踮著腳尖觀望片刻,憑藉專業素養辨認出了兩名僕從捧著的皮革。

  它的獸頭獠牙尖利,一圈金黃色的毛髮威風凜凜,引來無數關注的目光。

  「那是獅子皮,與猛虎是近親。」

  「在安息不算什麼稀罕東西。」

  陳慶知道,華夏百姓最早見到的獅子就是安息國進獻的。

  不過東漢時送來的獅子是活的,這一頭不知道是半路死了,還是原本送的就是獸皮。

  「夫君果然見聞廣博。」

  嬴詩曼眉開眼笑,得意地像是要翹起小尾巴。

  陳慶憐愛地瞥了她一眼,今天在場的也就你覺得我好了。

  秦忠君在雙方之間充當翻譯,忙得不可開交。

  無意中發現陳慶的身影后,他話頭一頓,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身影。

  「好久不見。」

  陳慶微微一笑,輕輕揮動手臂。

  秦忠君立刻頷首致意,神情複雜地挪開了視線。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的朝著宴客廳走去,陳慶和嬴詩曼也隨著人流漫步而行。

  入席落座的時候,安息使節被安排在左上首的位置,以顯示秦國的厚待之情。

  「真是笑話。」

  「隨便給自己安個萬王之王的名頭,你們還當真了。」

  陳慶大為不滿,目光充滿挑釁地盯著對面。

  鬚髮濃密的安息使節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不動聲色地朝著四周打量。

  等雙方的視線交匯,他頓時皺起了眉頭,疑惑對方哪來的敵意。

  陳慶笑了笑,舉起茶杯致意。

  安息使節這才露出笑容,同樣捧起了面前的茶杯。

  「監國太子駕到——」

  扶蘇自恃身份,緩了半刻鐘才在悠揚的長喝聲中踏入宴客廳。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稍後才重新落座。

  「哪位是安息使節?」

  扶蘇的賣相極佳,笑容親和有禮。

  安息使節震驚了一剎那,暗暗感慨命運的神奇。

  在遙遠的東方,竟然也有一位年輕有為、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掌控的巨大帝國甚至更甚於安息!

  秦忠君趕忙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為雙方傳譯。

  例行的繁文縟節後,安息使節遞上國書,同時命手下將貢品一樣樣奉送上前。

  金黃的獅子皮被四人拉扯著, 在宴廳正中間展開。

  它奇特的樣貌,威武的鬃毛,金黃的發色引來一陣陣驚呼,讚嘆聲不絕於耳。

  安息使節見狀,滔滔不絕地介紹起獅子皮的來歷。

  「此乃百獸之王,以群為居。」

  「所經之處,連象、犀都要望風而逃。」

  「安息國派遣了五百名勇士,才格殺了這頭猛獸,特意進獻給秦國皇帝。」

  秦忠君轉達之後,扶蘇頓時露出歡欣的笑容。

  「不對吧。」

  「百獸之王不是老虎嗎?」

  「難道獅子比老虎還要厲害?」

  陳慶突然開口,打破了宴客廳內其樂融融的氣氛。

  蒙毅早就提防著他搗亂,高聲喝道:「貴客在場,帝婿不得無禮。」

  安息使節向秦忠君投去詢問的眼神,得知陳慶的質疑後,快速地解釋了幾句。

  扶蘇問道:「他說了什麼?」

  秦忠君行了一禮:「外使言道:虎嘯山林,卻一貫獨來獨往,勢單力孤。獅子結群而居,部眾七八、十餘數。」

  「故獅虎相遇,獅必勝。」

  陳慶冷笑著站了起來:「秦忠君,你替我轉達幾句。」

  「安息國內族群林立,各自劃地而治。」

  「因共奉安息王為主,故此給他封了個萬王之王的名頭。」

  「而月氏此時遷居大夏,闔族上下不過數十萬丁口。」

  「二者豈不類似獅、虎?」

  「咱們不妨實打實斗上一場,看到底是獅贏,還是虎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