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祭之前,上至公卿世家,下至黔首庶民都開始著手準備隆重的祭祖儀式。
然而朝堂之中此時正處於『黨派鬥爭大於一切』的殊死決鬥階段,連告祭先祖這種頭等大事都必須讓路。
蒙毅聯絡眾多同僚,向監國太子奏請開辦朝報,宣揚朝堂政議,時局風向。
扶蘇以『內務府珠玉在前,勿需糜耗朝廷錢糧』為由,駁回了他的建議。
蒙毅再請,扶蘇再拒。
等到第三次,寧騰突然跳了出來,請求開辦一份『京報』。
他的理由是南北往來的商旅不識關中風土人情,不辨京中動向,常因小錯而觸犯律法。
另外京畿商貿繁盛,各行各業迫切需要一個更加靈通便捷的消息渠道,以解百姓耳目閉塞之苦。
扶蘇再三權衡下,迫於無奈答應了下來。
寧騰得到授命後,京報火速上馬。
他先是用報紙的運輸、售賣、分發卡住了內務府下轄的報社,由此得到了印刷設備和油墨。
緊接著,德高望重的蒙公閃亮登場,撰寫京報的頭版頭條——奮楫行兮踏濁浪,天地寬兮正氣長。
文章中沒有一個字提到了陳慶,但每一句又似乎都在說陳慶。
尾隨其後的阿諛附和者無數,京報霎時間成了士人眼中炙手可熱的『正報』,風光一時無兩。
而遭受千夫所指的陳慶還是和從前一樣,閒適散漫地過著居家主夫的生活。
黃昏時,天色漸暗。
右織室內燈火通明,仍是一派緊張忙碌的景象。
陳慶負著手在門口來回踱步,手中把玩著一枚掌心大小的精鐵徽記。
悠揚的磬聲隨風傳來,鱗次櫛比的屋宇內逐漸傳來嬉鬧呼喝的喧雜。
大批織工三五成群地從裡面涌了出來,互相說說笑笑,腳步飛快地往家中趕去。
陳慶昂首挺立,仔細分辨著金娘的身影。
結果等到織工都散的差不多了,仍舊沒見到她的蹤跡。
「奇怪。」
「莫非今日金娘不當值?」
「田舟是不是搞錯了?」
陳慶正在疑惑的時候,十餘人緊密地圍成一團,不緊不慢地從大門裡走出。
金娘似眾星拱月般被簇擁在中心,笑容僵硬地應付著眾人的恭維討好,努力加快腳步試圖早點擺脫她們的糾纏。
而婦人們嘴巴飛快,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一會兒誇讚她的美貌,一會兒稱頌她的聰明能幹。
「金娘。」
陳慶隔著街道向她招了招手。
「侯,侯爺。」
金娘眼睛一亮,拋開身邊的人迅速小跑過來。
「您怎麼在這裡?」
「難道是專門等我的?」
陳慶微笑著點了點頭:「有點小事想找你幫忙。」
金娘又羞愧又自責:「有什麼吩咐您派個人過來傳喚一聲即可,再不然右織室大門敞開,您儘管進去找我就好啦。」
陳慶淡淡地說:「陳某一介閒人,豈敢因私廢公。」
「反正也沒等多少時辰,就當是出來散心了。」
「咱們是去馬車上還是……」
金娘毫不猶豫地說:「去馬車上吧,您的車裡應當有暖爐,總好過在外面吹冷風。」
事實上她還是小覷了侯府的奢侈。
陳慶的馬車上不光有暖爐,還有特設的熱酒架,以及盛放新鮮瓜果的食盒。
數九寒天,當一瓣汁水四溢的甜瓜遞到金娘手中的時候,她不禁露出幾分恍惚的神情。
「拿起來吃呀。」
「皇莊內所產,太子妃送來我府上的。」
「這個時節可不多見。」
陳慶隨手拿起一塊,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行動。
「多謝侯爺厚賜。」
金娘輕輕咬了一小口,眼睛都眯成了彎彎的月牙形。
「又香又甜,真好吃。」
陳慶大方地說:「喜歡我再送你兩個,拿回去與家人分食。」
「對了,剛才那些都是你的故舊親友嗎?」
「圍著你團團轉,眼神像是要把你吞進肚子裡一樣。」
金娘搖頭嘆氣:「自我當上了右織官,先父不知道哪裡冒出來一堆故交好友。為了謀取些許好處,每日裡不停地逢迎巴結,煩不勝煩。」
陳慶調侃道:「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嘛。」
「右織官雖然僅是微末小吏,卻大有利益可圖。」
金娘正色道:「我才不做那任人唯親、徇私枉法之徒。再說,她們也不值得!」
「先父遭遇不公時,未見她們站出來說一句話。」
「先父重病不治,入殮安葬時,也未見到她們一人前來弔唁。」
「怎麼此時就成了什麼故交好友?」
陳慶豎起大拇指,「明事理識大體,好樣的!」
金娘略顯羞赧:「當不得侯爺誇獎。」
「您今日尋我……」
陳慶連忙把吃了一半的甜瓜放下:「差點忘了正事。」
「你來看看這幾樣胸章,哪一樣更適合裝訂縫合。」
「不僅要牢固耐用,還要平整契合。」
「針線刺繡你是行家,陳某特來向你問計。」
他從身旁的木匣里拿出材質、工藝不同,但圖案一致的胸章,整齊地排列在對方面前。
「這是……」
金娘隨後拿起一枚,掀開車簾借著夕陽的餘暉端詳。
「錘頭和……齒輪?」
「侯爺您這是要做什麼?」
陳慶漫不經心地回答:「發給昔日部下的歲賜啊。」
「朝廷罷了我的官,但我不能不顧念諸位的鼎力相助之情。」
「恰好最近家中從匈奴那裡廉價收來數十萬張生皮。」
「我便懇求夫人大發慈悲,給大匠及以上官吏每人發一件皮襖,其餘多少發個短襖、手套。」
「好歹償還了諸位的心意嘛。」
金娘怔怔地失神。
毫無疑問,這是一筆天大的開支。
即使是號稱累世富貴的豪門,也不見得有如此大的手筆。
「先前為神槍營做的軍服深受兵卒喜愛,將門子弟仿效者不計其數。」
「我夫人嘗到了甜頭,被我一番花言巧語就蒙蔽了心神。」
「嘿嘿,爾等可千萬要記得在外面多誇讚幾句,好歹讓她見到幾分成效。」
陳慶笑呵呵地說道。
「侯爺,您這又是何苦呢。」
金娘突然神情沮喪,目光黯淡地垂下頭去。
「您為我們做的再多,朝堂之間也不會有一言半語的誇獎。」
「這些錢如果拿去籠絡朝中重臣,起碼不會像現在一樣……」
「您應該明白的呀!」
陳慶眉頭輕蹙,難以理清她的思路。
侯府辛辛苦苦積攢的財貨,你讓我白白送給蒙毅等人???
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金娘,莫非你在同情可憐我?」
陳慶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女子哪敢輕賤您。」
「我……只是替您不值得,為您心疼。」
金娘眼含淚光:「天道昭昭,賞善罰惡。」
「您多行善舉,卻落得如此下場。」
陳慶更加覺得莫名其妙:「我落得什麼下場了?」
「莫非你讀了京報?」
從金娘的表情來看,證實了他的猜測。
「我方才誇你明事理識大體,似乎是夸錯了。」
「金娘,你少看那種二流報紙。」
「它既不為民發聲,也不公正客觀,僅僅是一群不合時宜的老頑固在自娛自樂罷了。」
陳慶把胸章抓起來塞進她的手裡:「你回去挨個試一下,儘快挑選出合用的送來。」
「工坊中正在加緊趕製衣物,別耽誤了我發放歲賜。」
金娘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自信。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絲毫不為外物所動,堅守本心矢志不渝。
「謹遵侯爺吩咐。」
金娘雙手捧著胸章,準備下車時遲疑了很久才回身說道:「無論何時何地,侯爺莫忘記我們姐弟的命是您救的。」
「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您儘管開口。」
陳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快走吧。」
金娘頷首行禮,這才躬身退出了車廂。
「搞笑,不是要命的活兒我能找上你?」
「再過幾十年上百年,世人都會記得胸章上的錘頭和齒輪。」
「你要是留在大秦,夷三族都是輕的。」
陳慶嘀咕了幾句,吩咐車夫啟程。
——
因為仿製軍服賣得好,陳家的成衣工坊擴張迅速,規模之巨在京畿首屈一指。
嬴詩曼通過壟斷原料的方式,控制著北方大大小小無數家皮革工坊的命脈。
不到半個月的功夫,皮袍陸陸續續地送入倉庫,堆積得滿滿當當。
「家主,大喜事!」
「蒙毅老匹夫以『北原』為名,大肆攻訐內務府揮霍內帑,敗壞皇家基業。」
「削減俸祿很快就要搬上朝堂論斷了!」
發放歲賜的當天,李左車喜氣洋洋,一手捏著包子,一手拿了份京報。
陳慶瞥了一眼:「這老登當真無恥至極。」
「用著內務府的印刷機、油墨,又偷學了殿下的套路。」
「人家叫橋松,他叫北原。」
「不就是北地九原郡嘛,蒙家以此封侯,當誰不知道似的。」
「拿來我看看。」
他冷笑著瀏覽著報紙上的頭版頭條,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
「呵,還給我定了個首賊的名頭。」
「李兄你區居從賊之位。」
「咦,老登對田舟的觀感不錯嘛,只說他是受了奸賊蠱惑,逼於無奈才行從賊之事。」
李左車坐到了他的身旁:「賊分大小。」
「小賊竊錙銖,為世人所不恥。」
「我等卻非此類。」
陳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蒙毅老登算是說對了!
我乃國之大賊!
「老登整天在京報上胡說八道,殿下也不管管他。」
陳慶發了句牢騷。
「家主,您讓喬松懲治北原,似乎有些不妥吧?」
李左車提醒道。
「也是。」
陳慶禁不住發笑。
喬松在報紙上大放厥詞的時候,扶蘇始終含糊其辭,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換了蒙毅用同樣的手段,又有一幫黨羽為其開脫澄清,哪裡能說得清是非緣由。
「京報流傳極廣,說不定此時內務府已經知道消息了。」
「咱們現在就啟程,去瞧個熱鬧?」
李左車幸災樂禍地笑道。
陳慶朝著蒙府所在的方向拱手作揖:「感謝老登送的助攻,待我重振旗鼓之時,必不忘你的襄助之情。」
「走!」
——
山遙路遠。
車馬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條長龍,載著堆積如山的皮袍搖搖晃晃向著冶鐵司的方向前行。
陳慶和李左車身邊放著酒壺,時不時舉杯暢飲,相談甚歡。
沿途相向而來的路人、車馬為了避讓龐大的車流,不得不駐足路邊,好奇地對著車隊指指點點。
「侯爺!」
「侯爺!」
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喚,讓酒意微酣的陳慶瞬間警醒,疑惑地轉過頭去。
「止步!」
「不得前行!」
護衛紛紛湧上前來,擋在腰背岣僂的老翁前面。
「軍爺。」
「車上坐的可是雷侯?」
「小老兒……有個不情之請。」
老翁穿著破舊的皮袍,雙手插在袖口中,身側夾著一桿馬鞭。
他不停鞠躬討好,眼神緊張又畏縮。
陳慶給李左車打了個眼色,翻身下了馬車。
「老人家。」
「陳某已經被削了爵,不再是侯爺。」
「您可是有什麼冤屈?」
護衛稍微散開了幾步,仍舊虎視眈眈地盯著老翁,防止他突然暴起刺殺。
「侯爺,您還會官復原職嗎?」
「您還會回來嗎?」
老翁迫不及待地說出了心裡話。
陳慶沉默了片刻:「無論陳某在不在,內務府都照常運轉,少不了您的一分薪俸。」
老翁嚴肅地搖了搖頭,嘴裡念叨著:「那不一樣,不一樣。」
「侯爺,小老兒一家四口全在冶鐵司任職。」
「當初就是老三在您手下立了功,受到重用,方才有了我們改換門楣的機會。」
陳慶冥思苦想,死活記不起見過對方。
再看向李左車也是一樣。
他家老三到底是誰啊?
立下了什麼功勞,當了多大的官?
李左車用眼神示意:在內務府做個小吏,對黔首小民來說也是改換門楣了。
或許是老翁的兒子吹噓誇大,把田少府的嘉獎說成了您的。
陳慶頓時瞭然地點點頭。
我就說嘛,真是什麼精明強幹的人才,怎麼會半點印象都沒有。
老翁絮絮叨叨地說:「侯爺您不知道小老兒家裡離京畿有多遠。」
「要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走過一道又一道彎。」
「臨行前借遍了鄉親父老,才湊了三百斤糧。」
「抵達咸陽時,糧袋已經空空如也,半顆粟米都沒剩下。」
「我家老三冒著十死無生的風險衝進了傾灑的鐵水裡,後背都被燙熟了一大片呀!」
「您,您……」
陳慶明白了他的意圖:「但凡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們全家落魄無依。」
「老人家,您儘管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