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陳慶和扶蘇早早出了門,騎著高頭大馬在前方領路。
身後是滿載負重的雙駕馬車以及大批的隨行人員。
扶蘇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抵達築橋營地時,他遠遠地勒住馬韁,神色變幻不停。
陳慶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荒僻的碎石灘上,被平整為上下兩層。
最外沿的地方用水泥和就地取材的砂石修了一條弧形的堤壩,防止渭河發大水時蔓延到野人的居所。
一條條白幔掛在屋檐下,被秋風高高揚起。
隱約可見身著縞素的男女老幼進進出出,神情哀切抹著眼淚啜泣不止。
扶蘇難掩愧疚之色,差點忍不住調撥馬頭返程。
「家家皆縞素,戶戶懸白綾,十室九戶無兒郎。」
「唉……」
陳慶與他並排而行,深有感觸地長嘆一聲。
「先生,要不咱們改日再來吧。」
扶蘇偏著頭說道。
「殿下,早晚要面對的。」
「儘快把撫恤錢和地契發下去,也好讓陣亡的將士瞑目。」
「否則他們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呀!」
陳慶的勸說打動了扶蘇,他點點頭,猶豫了下翻身落地,牽著馬韁前行。
「下馬。」
陳慶給身後的人打了個手勢,學著扶蘇的樣子牽馬步行。
一行人的動靜很快就引起了守衛的注意,隨後越來越多的人從居所內走出來。
扶蘇面色倉惶,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囁嚅許久也無法開口。
一雙雙昏黃的、明亮的、稚氣單純的眼睛打量著他,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無聲中向他訴說、質問、祈求、哀嚎。
陳慶走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禮:「殿下得知了蜀郡傳來的戰報,特意來探望慰問各位。」
「撫恤的金錢和賞賜下來的地契都在馬車上。」
「還望各位父老鄉親節哀。」
話音剛落,對面就響起陣陣悲泣聲。
扶蘇深深地彎下腰一揖到底:「蜀郡西南商道長期被山中蠻夷把持,商賈百姓屢遭劫掠。致使貨物不能通達域外,茶桑之農飽受其害。」
「本宮……意欲平息山夷之禍,使巴蜀百姓盡得茶織之利。」
「朝廷也能多幾分歲入,減輕其餘郡縣耕農身上的負擔。」
「沒想到害了各家兒郎的性命。」
「扶蘇實在無顏面對各位父老……」
人群紛紛湧上前,不約而同地出言安慰:「殿下快起身。」
「您也是為了黎民社稷。」
「我兒為國征戰而亡,上對得起國族社稷,下對得起黎民百姓。我等無怨!」
「大丈夫終有一死,能得殿下信重,他們雖死無憾!」
「我兄長打的是禍害百姓的蠻夷,他是除暴安良的義士!」
臉上掛著淚的家屬反過來不停地安慰扶蘇,幾名老婦人邁著蹣跚的步伐上前將他扶起。
陳慶心中略感欣慰。
和他預料中一模一樣。
野人的生存條件極為惡劣,又一直受到黔首庶民的排斥和官府的打擊。
他們其實對生死看得相當淡,最在乎的是恩義和尊重。
扶蘇給予的東西雖然不多,但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期待,故此捨命效死者不計其數。
「卸車。」
「擺好桌案。」
陳慶沖身後的人揮了揮手。
扶蘇被野人圍在中間,一邊傾聽對方的苦楚,一邊溫言安慰。
直到馬車上的箱子打開,金燦燦的光彩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功必賞,過必罰。」
「各位父老鄉親,朝廷軍功賞罰自有章程。」
「刑徒籍者,因功得以赦免罪責,還為民籍。」
「但封賞嘛,可不會如此豐厚。」
「殿下憐憫爾等悲苦,這些都是他自己拿出來的,以表慰藉之情。」
「還有田畝地契。」
「凡為國效死者,每人嘉獎五十畝咸陽耕田。若換成月氏故土的水草豐茂之地,翻三倍,每人一百五十畝!」
「戰功另算,額外封賞!」
陳慶左手一把亮閃閃的金幣,右手一沓厚厚的地契,很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現場齊刷刷響起一陣驚呼,尤其是沒有被調派到蜀郡的青壯更是捶胸頓足,恨不得當初去的是自己。
「殿下,我兒不值得這麼多錢。」
「聽說軍法森嚴,您按照軍中章程賞我們就是了。」
「太多了,我等豈敢受您的厚賞。」
「是呀,您衣我食我,已是天大的盛恩!」
扶蘇連連作揖還禮:「這是列位該得的,還望父老鄉親不要推卻,否則本宮心中難安。」
陳慶吩咐文吏擺好的桌案,準備喚名發放封賞。
扶蘇好說歹說,才讓陣亡者的家屬排好了隊。
「殿下,你看到了嗎?」
「野人不怕死,只怕死得沒有尊嚴和價值。」
「再發一萬野人,足以掃平西南山夷。」
陳慶不動聲色地指著翹首張望的青壯們,言之鑿鑿地說道。
「本宮……」
扶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神相當複雜。
「終歸是跟微臣走上了同一條路。」
「明知道要讓別人送死,以大義曉之,以厚利誘之,打發他們奔赴四方一去不回。」
陳慶淡淡地說道。
扶蘇不忍心點頭,心情卻贊同了這個說法。
「太子殿下在哪裡?」
「老婆子不要領賞,只想跟殿下說句話。」
排隊的人群中有一位岣僂著身子,頭髮花白拄著木樁的老嫗。
輪到她的時候,她沒有回答文吏的問話,努力挺直了身體用沙啞的嗓音朝著四周喊話。
「老夫人,本宮在這裡。」
扶蘇飛快走上前,攙扶住老嫗的胳膊。
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位年邁體衰、直不起腰的老婦人雙目渾濁黯淡,應該是已經看不見了。
「是太子殿下嗎?」
老嫗乾枯的雙手在扶蘇華貴的衣袍上摸索著,似乎在辨認他的身份。
隨行而來的侍衛神情緊張,做好了上前救駕的準備。
「老夫人,正是本宮。」
扶蘇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英挺偉岸,應當是太子殿下沒錯。」
老嫗咧嘴笑了笑,露出僅剩下的幾顆殘言。
「殿下,老婆子不要您的賞賜,唯獨想讓您為我兒做個公證。」
扶蘇好奇地問:「老夫人,您想讓本宮做什麼公證?」
老嫗憑著聽覺朝人群的方向拱手行禮:「各位親鄰,我兒一向兇惡蠻橫,愛與人爭鋒逞強。」
「平日裡多有得罪,而今他人都沒了,老婆子代他向各位賠個不是。」
眾人神色各異,大多數人都流露出悲憫之情。
「我兒其實心性不壞。」
「他就是被我這個老婆子拖累了。」
「山中的境況你們也不知道,不凶不狠就要受人搶掠欺辱。」
「他……」
說到這裡,老嫗淚流滿面:「是我害了他呀!」
扶蘇忍不住眼眶發紅,用力攙扶著嚎哭不止的老嫗。
「求太子殿下做個公證,老婆子行將就木,往後也沒什麼指望了。」
「我兒得了多少封賞,都分給受過他欺凌的親鄰。」
「還望各位寬仁大度,原諒我兒的過錯。」
老嫗再次朝著四周行環揖,讓眾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扶蘇用衣袖蹭去眼淚,不知該如何勸慰對方。
「老夫人,您可千萬別這樣。」
「本侯給眾位壯士送行的時候,他們都在說要奮勇殺敵,免除家人勞役之苦,立功受賞。」
「令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讓您衣食無憂,安享晚年。」
「他無法侍奉您身前,本侯與殿下會代勞的。」
陳慶給扶蘇打了個眼色,對方立刻說道:「老夫人,您隨我來宜春宮居住,我安排婢女服侍您的衣食住行。」
老嫗拼命地搖頭:「老婆子早就該死了,不能再接著害人。」
熟悉的親鄰紛紛勸說:「去吧,這是殿下的一番心意。」
「別辜負了令郎的孝心啊!」
「從親族中挑選個品性好的,繼承家門也是一樣的!」
「令郎實乃誠孝之輩,我等豈會怪罪於他。」
陳慶不停地勸說,讓周圍的吏員把老嫗送回馬車上歇息。
他詢問了一圈,然後讓文吏比對封賞簿。
「侯爺,山虎陣斬五人,脫力而亡。」
「屍骨未能尋回。」
文吏低聲稟報。
「唉……」
陳慶和扶蘇不約而同重重地嘆氣。
經過此番波折,圍觀者越來越多。
連過路的商賈百姓都遠遠地指指點點,站在路邊看熱鬧。
扶蘇駐足觀看了許久,漸漸對生離死別麻木。
「先生。」
「本宮方才心想:有十萬不惜身命的野人,足以征戰八荒六合。」
陳慶詫異地看過去:「對啊,殿下您說得不錯。」
扶蘇欲言又止:「先生不覺得本宮冷血無情嗎?」
「那老嫗白髮人送黑髮人,餘生都要在悲傷和自責中度過。」
「本宮卻想著造就更多的殺戮和慘劇。」
陳慶淡然說道:「殿下,您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自我開解。」
扶蘇苦笑著點了點頭。
是呀。
他不過是觸景生情,才有了這樣一番感慨。
未來執掌天下,不知要送多少人踏上戰場,替萬千民眾開闢生路。
那時候,他連這樣微薄的愧疚之情都不會有了。
一直持續到午後時分。
領功受賞的家眷逐漸散去,他們心中除了失去親人的悲傷,又煥發出對未來美好的希望。
刑徒籍換成咸陽民籍,三年勞役也免了。
家裡有了爵位,有了耕田,從此改換門楣成了黔首難以企及的功勳士族。
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啊!
裝滿金幣和地契的大箱子空空蕩蕩,陳慶命侍從重新裝回車上。
「殿下,微臣之前說的沒錯吧?」
「野人並不怕死,他們怕的是一輩子卑賤如泥,任誰都可以踩在他們的頭上作威作福。」
陳慶牽著馬與扶蘇並肩而行。
「那瞎眼的老嫗之子陣斬五人,何其悍勇?」
「可他面對監工的皮鞭卻從未反抗。」
「他怕死的沒有價值,怕死了之後老母無人奉養。」
「你解決了他們的後顧之憂,他們上陣拼殺起來自然捨生忘死。」
扶蘇臉頰抽動了兩下:「先生,不怕告訴您。」
「本宮現在想的是:野人生活窘迫,遭世人鄙夷。他們索求的更少,卻更英勇善戰。」
陳慶補足了他的下半句:「朝廷應當招募更多野人充作兵卒,既省錢又能打。」
扶蘇轉過頭來問:「本宮的想法沒問題嗎?」
陳慶理所當然地說:「您是儲君,一切以江山社稷為重,能有什麼問題?」
「哦……」
扶蘇收到一點安慰:「這樣啊,本宮安心了些許。」
陳慶暗自偷笑。
還擱那兒給自己整出一堆內心戲來了,你累不累啊?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這是你無法逃避的宿命!
拿起屠刀來吧,我的大舅哥!
隱隱約約的嚎啕大哭聲從身後遠處傳來,陳慶還以為是野人得了封賞之後,又想起自家戰死的男丁,故而悲傷哭泣。
可過了一陣子後,哭聲中又夾雜著放肆的大笑和振奮的歡呼。
「誰特麼那麼沒眼力勁兒,給……」
陳慶回過身去,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連串的大小船隻風帆張滿,沿著渭河逆流而上。
甲板上的人像是患了失心瘋一樣,又哭又笑,又蹦又跳。
陳慶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高呼道:「殿下,遠洋船隊回來了!」
「他們終於回來了!」
扶蘇定睛觀察了一會兒:「好像……應當是他們。」
陳慶迅速調轉碼頭,朝著荒涼的河灘奔去。
「信兒!」
「英布!」
嘹亮的喊聲迴蕩在河面上,傳來陣陣回音。
站在船頭處的兩人同時扭過頭來。
「叔叔!」
韓信的容貌滄桑了許多,還蓄了兩撇鬍鬚,看上去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樣。
他的臉上留下了不少橫七豎八的小疤痕,膚色古銅眼神炯炯有光,充滿令人折服的領袖氣質。
河灘上的健馬在瘋跑,韓信同樣把身體儘可能地探出船舷,搖晃著胳膊聲嘶力竭地大喊。
「回來了。」
英布喃喃地念了一聲。
此刻,他的心中既無喜悅也無悲傷,只想找個舒適的臥房,蒙上被子結結實實睡他個三天三夜。
「我特娘終於活著回來啦——!」
扶蘇招呼隨行人員駐留原地,打馬朝著陳慶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