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此乃兒臣做的模型。」
扶蘇從袖袋中掏出兩塊小三角板,惹得嬴政發笑。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
他繁勞於朝政,又盼望兒子早日成材,故此時常讓扶蘇在御書房中讀書。
每次稍不注意,扶蘇就偷偷摸摸在桌案下擺弄一些小玩意兒,令他大為火光。
「寡人知曉。」
「秦墨最善於此道,陳慶也喜歡用。」
嬴政輕輕頷首,眼眸中流露出慈愛之情。
「兒臣正是受田少府啟發,才做出了這兩樣東西。」
扶蘇把三角板擺在桌案上:「此乃大秦社稷。」
「寡人的江山社稷?」
嬴政好奇地拿了過來,這才發現上面分別劃了橫線,而且還留有字跡。
「最下者為黔首庶民、商賈、工匠。」
「因其人眾、位卑,故此列為最下。」
「中間是士人勛貴,官吏世家。」
「人次於民,位高於民。」
「最上層……」
扶蘇側頭瞥了一眼父親,嬴政撫摸著三角形的頂尖:「位高絕頂,無出其右,是寡人。」
「諾。」
扶蘇輕輕點頭後,「父皇是否覺得兒臣手中這塊木板與屋宇形制相仿?」
「黔首百姓,工匠商賈便如夯土磚石,乃宮閣殿苑之基。」
「士人勛貴,便如棟樑柱椽,立於基石之上,撐持屋宇。」
「皇室宗親,便如瓦片,沿著屋脊向外層層鋪疊。」
嬴政嘴角含笑:「這便是陳慶教你的道理?」
雖然三角板模型別出心裁,但其中內涵都是老生常談,並無新意。
扶蘇拿過另一塊三角板:「先生教兒臣的是它。」
「以人示社稷,便如剛才那般。」
「這是以利示之。」
「父皇,您拿倒了。」
嬴政在對方提醒後,才調換了上下。
他詫異地發現,士農工商的順序與之前完全顛倒了過來。
「皇家有田畝三萬頃,又有山川河澤之稅供養。內務府轄下工坊無數,匠工近百萬。」
「其利最厚,故而居於最上。」
「次之為士人勛貴,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最末者為黔首百姓,缺衣少食,一無長物。」
嬴政不禁怒氣上涌,呵斥道:「陳慶就教了你這些?」
扶蘇固執地說:「父皇請聽兒臣說完。」
「世俗所見,大秦穩如泰山,堅不可摧。」
「掀開表面那層外衣……」
他把倒三角形豎立在書案上,輕輕晃了兩下。
「實則山河倒懸,陰陽相逆。」
「風雨來襲時,即搖搖欲墜。」
嬴政憤怒地站了起來:「放肆!」
「陳慶這個悖逆之徒竟敢妄議君上!」
「連你也受了他的蠱惑!」
「趙崇!」
扶蘇俯首作揖:「父皇息怒。」
「再給兒臣一刻鐘,待兒臣闡明道理後,任由您處置。」
嬴政雙目如火:「寡人不殺他,難泄心頭之恨!」
「來人!」
扶蘇見阻攔不住,飛快地抓起桌上的三角板:「先祖立國時,不過百里之地,如它一般。」
「父皇一統江山後,坐擁萬里江山。」
「此時秦國已經大如屋宇。」
「兒臣斗膽問一句,吞併六國之利,皇家、士人、黔首孰多孰少?」
「依兒臣所見所聞,天下蒼生末者求安,次者求富,上者求貴。」
「父皇一統天下後,黔首庶人不過得其安也。」
「士人武勛非富即貴。」
「而六國寶物盡入內庫,山川河澤之稅暴增數十倍!」
趙崇見到御書房裡面的狀況,不知該如何是好。
嬴政冷靜了下:「寡人就給你一刻鐘的時間。」
扶蘇鬆了口氣,加快了語速:「先生說過,人心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百姓既得安寧,又祈盼富貴。」
「可如今……」
嬴政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如你所言,未能讓百姓富貴榮華,是寡人的錯嘍?」
扶蘇搖了搖頭:「假使把江山社稷比作一家商號,征戰六國便如出門行商。」
「皇家本錢最厚,分得利多。」
「士人本錢少,分得利也少。」
「黔首百姓無甚本錢,故而所獲無幾。」
嬴政這才滿意:「繼續說下去。」
扶蘇深呼吸幾次:「六國煙消雲散,可大秦這家商號的掌柜、官事、監工、帳房、僱工並沒有食利而肥。」
「他們無不渴求著繼續出門行商,謀取更多利益。」
「近處的生意做完了,那就去更遠的地方。」
「父皇在苦苦哀求下,北擊匈奴,南征百越。」
「但是於商號而言,這兩趟全都是賠本的買賣。」
嬴政深思片刻,沉默不語。
他也知道匈奴、百越處於不毛之地,征戰獲利寥寥無幾,朝廷卻靡耗甚巨。
「開疆拓土、抵禦外寇是寡人天命所在,焉能以利計較?」
扶蘇頷首道:「諾,兒臣知曉。」
「事實上,這兩趟生意也不完全是虧的。」
「父皇盡了守土之責,文臣武將建功立業,唯獨……折的本錢全由黔首百姓承擔。」
「稅役繁重,民怨因此而起。」
嬴政再次露出怒容,卻強行按捺下去。
他答應的一刻鐘時間還沒到,且聽下文如何。
「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
「大秦滅六國時,百姓僅得『安』,幾無獲利。」
「北擊匈奴,南征百越時,百姓既未得安,也未得利。」
「人心如何能平?」
扶蘇頭也不抬,只顧著直抒胸臆:「眼下大秦的困局在於,士人武勛圖一己私利,求戰若渴。」
「百姓疲憊困頓,僅求安身立命,無不渴盼罷兵息戰。」
他先指高再指下:「不戰,棟歪梁斜,君臣離心離德。」
「戰,百姓已難堪重負,生不如死。」
「無論地基損毀亦或是棟樑歪斜,屋宇都面臨轟然倒塌的結局。」
「父皇,秦國將亡於兩難之境。」
嬴政大驚失色。
他收斂起之前的輕視之色,重新梳理扶蘇的所言所欲。
這與現實簡直一般無二!
「唯有先生提前知悉了秦國的困局,並且想出了救國之道。」
「齊景公兩問師曠,何以治國?」
「師曠答曰:君必惠民。」
「父皇您來看。」
扶蘇重新抓起那個倒三角形,端詳始皇帝的表情後,心中大定。
「朝臣彈劾先生的奏章中,斥其專權跋扈,虧空內帑。」
他想了想,拿起旁邊一張白紙,把三角板壓在上面後,撕下同等大小的一截。
「皇家內庫空虛不假,但錢糧哪裡去了?」
「先生並未損公肥私,搬回自家庫房。」
「他大大提高了內務府工匠以及受僱民夫的俸祿。」
扶蘇從倒三角形的兩邊分別撕下一塊。
「內務府工匠、民夫以及家眷,盡食其利。」
嬴政沒好氣地瞪著他:「那是食寡人之利。」
扶蘇笑了笑:「無論如何,內務府人人振奮,願為皇家世代效力。」
「再者,公私合營、籌建股票交易所時,朝中公卿勛貴皆受先生所害,損失慘重。」
嬴政終於平衡了。
聽聞蒙毅最近往北地送去幾封書信,讓蒙恬籌集錢財,以備祭祀之用。
堂堂公卿世家,竟然連祭祀先祖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想到有人比自己更慘,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
扶蘇又從倒三角形的兩側腰部撕下來一點,然後全部擺在書案上。
「說到這裡,兒臣還要提一下皇妹。」
「她手中的工坊產出玻璃、香皂、從士人貴族手中搜颳了不少錢財。」
「而所有取之於公卿勛貴的錢財,都沒有揮霍靡費。
「皇妹煉土取硝,開山挖礦,工錢給的十分豐厚。」
「內務府採買物料、僱傭人力,同樣從不吝嗇。」
「這些錢通過種種途徑,最後相當一部分流入了黔首百姓手中。」
扶蘇把撕碎的紙片重新貼好,倒三角形已經隱隱有了正三角形的樣子。
「父皇,社稷的基礎在日益穩固。」
「除此之外,還有推廣水車、普及精鐵農具、搜尋海外良種等惠民之舉。」
「相當於把砂土磚石換成了水泥澆築。」
「這才是萬世不移之基業!」
嬴政聚精會神地看了會兒,指著中間的位置說:「那棟樑柱椽怎麼辦?」
「他們恨不得將陳慶寢皮食骨!」
「來日你回護他,士人會連你一道恨上!」
「屆時眾怒洶洶,你不殺他,士人就要殺你了。」
扶蘇鎮定自若地說:「士人之所求,唯富貴顯赫,揚名於後世。」
「大秦這家商號之前的困局在於——出門行商是折本生意,朝廷一直在貼錢維持棟樑的穩定。」
「可是有了精鐵兵甲和火器之後,行商需要的人手少了。」
「有了水泥之後,商路便利,花費的時日也少了。」
「有了更加趁手的農具後,獲利卻增加不少。」
「有了先生的指點後,大秦行商還知道域外貨物貴賤,哪裡有利可圖。」
「父皇,那麼多賺錢的生意,能滿足公卿勛貴所需了吧?」
嬴政沉默了很久,目光一會兒看向書案上的三角板,一會兒看向牆上的天下輿圖。
「陳慶之前說過一個詞,叫生,生……」
扶蘇輕聲回道:「生產力。」
「對!」
嬴政目光深邃:「生產力,產的便是『利』!」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他拿出了足夠多的利,故此士人、百姓如久旱逢甘霖。」
細想起來,其實有一部分武將對陳慶是相當感激的。
比如遠在西域的李信、霸占朝鮮的蒙甘。
就連九原侯蒙恬也態度曖昧,從未與他起過正面衝突。
「釐清了利益糾葛,兒臣要做的事顯而易見。」
「對下,延續惠民之策。」
「減免稅役,鼓勵墾荒。」
「另外要多培養能工巧匠,提高百姓的生產力。」
「內務府派出一個會操縱機械的民夫,能抵兒臣手下十個野人不止。」
「兒臣想要大秦子民皆能以一當十!」
嬴政接話道:「寡人還要多修道路,多造大船。」
「武將求戰若渴,就讓他們打個痛快!」
扶蘇深以為然地點頭:「天地如此廣大,何愁功業不立?」
嬴政低聲感嘆:「幸而有陳卿。」
如果依照先前的勢態發展下去,社稷危矣!
「父皇,您現在還要殺先生嗎?」
扶蘇戲謔地問道。
嬴政尷尬了一瞬間:「陳卿是詩曼的夫君,寡人怎會輕易殺他?」
「不過是一時氣話,當不得真。」
扶蘇很想補一句:君無戲言。
但是怕父皇下不來台,立時作罷。
「扶蘇,你做的模型著實有趣。」
「不如留在宮中,寡人拿來觀賞。」
嬴政忽然覺得,墨家也不是只會工造。
起碼那兩塊三角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諾。」
扶蘇爽快地應了下來:「兒臣寫的文章父皇還沒看過呢。」
「哦。」
嬴政坐回原位,聚精會神地觀閱。
「諸夏一體,九州同治。」
他剛念完,扶蘇就解釋道:「百姓所求安,至多也不過小富而已。他們從來都不是大秦的敵人,唯有賊心不死的六國餘孽才是。」
「為一己私利再掀波瀾,陷眾生於水火,實乃與眾生為敵。」
「天下人當共誅之!」
嬴政脫口說道:「你要廢止故民與臣邦之別?」
秦國的民籍有兩種,老秦人毫無疑問是故民,而六國之地的百姓則是臣邦籍,另外還有雙方結合而生的夏子。
三者的待遇各有差距,以示遠近親疏。
「當視情形逐步廢止。」
「先生說過,欲成大事,首先要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團結真正的朋友,攻擊真正的敵人。」
「兒臣認為,六國子民是友非敵。」
嬴政猶豫了下沒有反駁。
別的不說,楚地子民絕對是可以團結的。
他們願意聽從扶蘇的吩咐,也願意遵從朝廷政令。
其餘的……
好像掀不起什麼大風浪。
「你還特意花費筆墨,表彰了內務府殉職的工匠,還有遠赴海外的水手。」
嬴政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歷來一將功成萬骨枯,誰會記得這些籍籍無名之輩?
「冶鐵鍛器,搜尋良種,皆是惠民之恩德。」
「他們為眾生而死,當使世人不忘。」
扶蘇一板一眼地回答。
嬴政讀完整篇文章後,上下打量著站在身邊的兒子。
他已經長得那麼高啦!
沉穩內斂,洞悉時勢。
初具帝王之相!
「寡人……」
「最近略感不適,太醫診查後說是積勞成疾,心力交瘁。」
扶蘇又急又驚:「父皇,您怎麼不早說!」
嬴政擺了擺手:「纖芥之疾而已,無甚緊要。」
「不過……天氣漸寒,寡人慾往湯谷休養一段時日。」
「朝堂之事暫且交你打理,切莫辜負寡人信任。」
說話的聲音清淡而平靜,扶蘇卻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讓我監國?
「為何遲遲不語,有何不妥嗎?」
嬴政嚴肅地看著他。
「兒臣,兒臣……」
扶蘇一時間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後作揖行禮:「多謝父皇信重,兒臣絕不負您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