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民靜則國安

  「陛下,雷侯所言大謬!」

  「他口中富民之策,實則為亂民!」

  蒙毅老於政事,一眼就看穿了『報紙』的名堂。

  這絕對是一件把持言路、挾持民意的利器。

  若由陳慶來執掌,簡直如虎添翼。

  不消數年,朝堂中哪還有他們說話的份。

  陳慶假借『民意洶洶』的名頭,完全可以做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眾臣合力亦難敵其勢!

  嬴政不禁泛起了猶疑:「蒙卿,亂民之說從何而來?」

  他是真巴不得有這樣一份報紙,將自己的豐功偉業通傳天下,彪炳千秋。

  蒙毅作揖諫言:「民農則朴,朴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

  「雷侯反其道而行之,則民心不安,社稷浮蕩。」

  「此非亂民乎?」

  寧騰也附和道:「微臣附議。大秦以耕戰立國,若百姓無心農事,醉心浮學,國必亂。」

  眾多文武官員先後勸諫,態度異常堅決。

  「民靜而國安,雷侯攪動民意,其心可誅!」

  「依雷侯所言,假以時日秦國民農者寡而游食者眾,社稷危矣。」

  「民無所聞,則無所變,此乃亘古至理。雷侯你到底是何居心!」

  陳慶面色平淡,對討伐聲充耳不聞。

  他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所以才一直沒有把報紙搬上檯面。

  百代而行秦政法。

  後世的口號放在秦朝照樣說得通。

  「年輕人要少送外賣多進廠。」

  「號召農民進城買房。」

  「農村孩子不該上大學,否則會造成農村勞動力短缺。」

  黔首百姓如果知道天地如此寬廣,膽大敢拼運氣還不錯的話,數年間就能賺到十輩子都積攢不來的錢財,他們還會安心種地嗎?

  農民不安心種地,朝廷的稅賦找誰收?

  他們的榮華富貴從哪兒來呀!

  嬴政輕輕嘆息一聲,心中的熱切逐漸被打消。

  國事為重,不能因為他一己私慾而亂了國本。

  然而陳慶卻不會就此作罷。

  「諸位可知關中人口日稠?」

  「陛下一統天下以來,戰禍消弭,國事安定。」

  「民間丁口繁盛乃是常態,一家少則子嗣二三人,多則五六人。」

  「本侯很想知道,再過二三十年,民欲耕,田從何來?」

  「削山為田,填壑為桑?」

  「亦或是諸位同僚憐恤民間疾苦,把家中的萬畝良田拿出來分給百姓?」

  陳慶譏笑道:「民靜而國安嘛!」

  「百姓有心農事卻無田可耕,社稷危亡只在旦夕之間!」

  「諸位同僚食君之祿,豈能坐視不管?」

  現場瞬間沉寂。

  群臣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辯駁。

  扶蘇終於找到機會,作揖道:「兒臣受命招募野人,不足一月應募者已萬數。」

  「而今野人心思浮動,皆因新橋築成後無處可去。」

  「倘若有良田百萬,兒臣也想將他們安置在關中。」

  「可……」

  「關中良田不下十萬頃,卻無他們的立足之地。」

  「放眼天下,除深山惡土之外,可耕之田寥寥。」

  「削山填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上加難,況且收效甚微。」

  「確如先生所言,再過二三十年,父皇該如何安置天下間新增的民戶呢?」

  嬴政斜瞥了他一眼,不禁陷入了沉思。

  「國愈盛,丁口日眾。」

  「眾愛卿可有良策?」

  蒙毅欲言又止。

  他怕自己一張嘴,陳慶就讓他帶頭捐獻家中田畝。

  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眾卿為何一言不發?」

  嬴政面色不悅,再次催問。

  陳慶暗自幸災樂禍。

  就憑你們的腦子,怎麼會想到工業化要消耗掉大量勞動力?

  天天為了反對而反對,不累嗎?

  不知不覺間,陳慶已經成為了歷代朝堂鬥爭中屢見不鮮的『外戚』。

  而蒙毅為首的公卿士人和他是天然的死敵。

  眼下有始皇帝鎮壓,雙方還能勢均力敵,時而劍拔弩張,時而握手言和。

  可是雙方已經有了『各是所是,各非所非,恩怨相尋,冰炭互角』的苗頭。

  一旦新皇登基,朝堂中立刻會掀起血雨腥風。

  陳慶知道自己或許等不到那一天,但是在功成身退之前,他絕對要拉上一群人跟自己同時謝幕。

  我是個壞人。

  壞人的原則就是損人不利己。

  攤上我這樣的政敵,算你們倒霉吧!

  「既然如此……」

  嬴政猶豫了下:「陳卿,你先印一份報紙出來,待寡人審閱後再做抉擇。」

  陳慶躬身應道:「諾。」

  蒙毅一下子急了眼。

  真讓他掌控了言路還了得?

  「陛下,報紙事關朝廷教化,不容一言一句之差錯。」

  「非德高望重、博古通今的飽學之士不可為。」

  陳慶目光凜冽,笑了笑說:「蒙尚書怎麼知道本侯德高望重,博古通今的?」

  「哈哈!」

  「雷侯你怎麼開得了口的?」

  「本官知你既高且重,德、望從何而來?」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雷侯,你家中售賣玻璃鏡無數,難道沒給自己留一面嗎?」

  眾臣的奚落取笑聲不斷,連嬴政都被逗笑了。

  陳慶卻成竹在胸,絲毫不為所動。

  我不發話,看你們哪個能辦得出報紙!

  你們以為印刷機、油墨是那麼容易做出來的嗎?

  「先生學富五車,博古通今,兒臣並未覺得不妥。」

  扶蘇不理會其他人的態度,替陳慶仗義執言。

  嬴政擺了擺手:「寡人先見到報紙再說。」

  「陳卿,大概要多少時日?」

  陳慶思索片刻:「半月可成。」

  嬴政頷首道:「寡人就等你半月。」

  在眾臣失望和嘆息聲中,御駕重新啟程。

  蒙毅握緊了拳頭,回身望向身後的同僚。

  無論如何,一定要不惜任何代價阻止報紙落入陳慶掌控之中!

  否則他日我等絕無生路!

  「先生……」

  扶蘇神情晦暗,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

  朝中大臣實在太過分了,言辭尖酸刻薄,完全不顧及公卿體面。

  「殿下這是怎麼了?」

  「微臣又不是第一次遭受百官攻訐,哪會放在心上。」

  「不過你看……」

  陳慶笑著遙指百官離去的背影:「他們是真的想讓大秦江山世世代代一成不變下去,這是您想要的嗎?」

  扶蘇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怎麼會是他的所思所願!

  「那不就行了。」

  只要扶蘇不出意外,一定會登臨大寶。

  屆時哪怕沒有他在後面煽風點火,扶蘇同樣會感覺自己與這些頑固不化的傢伙格格不入。

  你們世代永享榮華的心愿又怎麼會得逞?

  另一邊,蒙毅絞盡腦汁琢磨著該怎麼把陳慶從辦報一事中踢出局,換成他信得過的人來操持。

  「陛下。」

  他腦海中靈光一閃,興奮地湊到御駕前。

  「蒙卿有何事上奏?」

  嬴政憑經驗就知道,對方所言一定跟陳慶有關。

  「老臣要彈劾雷侯私下收受外邦賄賂,視國事為兒戲。」

  「大秦視匈奴為仇寇,吾等無不痛恨。雷侯卻公然與其私下勾連,索取財物。此國賊是也!」

  「如此利慾薰心,道德淪喪之徒,一旦專攬發報之權,必然視其為囊中之物。」

  「屆時他在報上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必然世風日下,正邪不分。」

  「說不定……最後連大秦與匈奴的血仇都忘了個一乾二淨,反而如雷侯般視之為友朋。」

  蒙毅小心打量著始皇帝的臉色,卻瞧不出個所以然。

  嬴政面無表情,敷衍地說:「誠如愛卿所言,寡人絕不會掉以輕心。」

  蒙毅大喜,緊接著作揖行禮。

  然而嬴政卻沒讓他把後面的話說下去。

  「不過……」

  「陳慶索賄一事,黑冰台查無實據,乃世人謬傳。」

  蒙毅霎時間如同五雷轟頂。

  怎麼會查無實據呢?

  連他都知道了,趙崇居然查不出來?

  「老臣可以找到人證物證。」

  「匈奴六部所居的番館中,入夜後有馬車駛出,繞了一段路後進了陳慶府中。」

  「前後數次,幾乎不避耳目。」

  蒙毅不死心地奏稟道。

  嬴政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黑冰頭上奏過此事。」

  「經查乃雙方禮尚往來,非是行賄索賄。」

  蒙毅雙目圓睜,腳下踉蹌著後退了半步。

  「陛下,陳慶收受的財貨價值不下數萬貫。若匈奴使節無所求,怎會以重禮相贈?」

  嬴政顯得有些不耐煩。

  寡人能不知曉他的作為?

  可是把陳慶問罪下獄後,誰來替寡人辦事?

  報紙到底是何等模樣,你們見過嗎?

  內務府府令的位置,換成你們擔得起來嗎?

  如果不能的話,就趕緊閉嘴!

  「匈奴奉上厚禮,陳卿也不乏饋贈。」

  「寡人知曉你們之間的仇怨,但沒有實據的話今後不要亂說了。」

  嬴政輕輕一揮手,御駕加快了行駛的速度,把蒙毅甩在了身後。

  他愕然地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以陳慶唯利是圖的性子,能給匈奴使節什麼回禮?

  一斤茶葉,兩塊香皂?

  這特麼也能叫禮尚往來!

  但始皇帝包庇陳慶的意思相當明顯,他再不依不饒下去,反遭怨怪。

  「唉……」

  「世道不公,奸佞橫行。」

  「吾等如之奈何!」

  ——

  陳慶和扶蘇兩人很快拋下了心中的不快,開始興致勃勃地商討如何辦報。

  「殿下,不如您來為大秦的第一份報紙寫頭版頭條如何?」

  扶蘇好奇地問道:「何為頭版頭條?」

  陳慶比劃著名紙張的樣子:「就是報紙最顯眼,入目可見的位置,登載最為重要的內容。」

  扶蘇連忙搖手:「不可,不可。」

  「本宮才淺見寡識,焉能擔此重任。」

  陳慶笑道:「天下間舍你其誰?」

  「換成別人來寫,若有一字一句之差,輕則觸怒聖上,重則抄家滅門。」

  「殿下忍心讓他人無端受過?」

  扶蘇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從文武百官今天的表態來看,報紙印製出來後,他們一定會吹毛求疵,大肆指斥。

  萬一父皇聽信的話,隨時有性命之憂。

  「那……就由本宮來執筆?」

  扶蘇咬了咬牙,接下了這項任務。

  「先生,頭版頭條該寫什麼?」

  「邊關戰事?海外風光?還是民生疾苦?」

  陳慶捏著下巴沉思片刻:「殿下想對百姓說些什麼,依心意暢所欲言即可。」

  這回換扶蘇陷入了沉默。

  「本宮想與天下百姓說的話太多太多。」

  「非三兩頁紙能傾盡。」

  陳慶捧哏道:「比如呢?」

  扶蘇遙視著遠方:「最近本宮運糧時從皇莊左近經過,先生興建的暖房已經蔚為壯觀。」

  「勞作的工匠和民夫都在說,天氣漸寒,若真的有畝產數千斤的海外良種,往後或許可以暢飲美酒了。」

  「每日下工之後,有一壺熱酒暖身解乏,日子該多美呀!」

  陳慶含笑頷首。

  大舅哥還是那麼關愛民生,總是不放過聆聽百姓心聲的機會。

  「還有呢?」

  扶蘇脫口道:「本宮還想讓百姓知道,朝廷靡耗無數錢糧建造巨舟,並非好高騖遠,誇耀武功。」

  「若能尋回海外良種,非但可以釀酒,還可以飼養更多的牲口。」

  「哪一日百姓鍋里有糧,碗裡有肉,杯中有酒,本宮幸莫大焉。」

  陳慶嚴肅地說:「衣食住行,缺了哪一樣也不可。」

  「不過微臣需得先提醒一句。」

  「報紙發行天下,蒼生黔首莫不知曉。」

  「殿下的宏願大志私底下怎麼說都無所謂,見諸於報紙之後……便受天下人所期所望。」

  「來日你做不到,該如何面對世人?」

  扶蘇瞬間心中一緊,想到了後果的嚴重性。

  陳慶再問:「殿下說今後糧食多不勝數,可拿來飼養牲畜。」

  「百姓見不到您說的豬馬牛羊,只能從靠山中獵貨來補足肉食所需。」

  「說不準,時人戲謔野兔為『二世豬』,茅草房為『二世屋』,破皮爛絮為『二世衣』。」

  「民心盡失矣!」

  扶蘇臉色變幻不停,下意識握緊了馬韁。

  陳慶鄭重地說:「殿下還是寫點別的吧。」

  「不行!」

  扶蘇斬釘截鐵地說:「本宮辜負萬民所期,自該受萬民唾罵。」

  「我心意已決,絕不悔改。」

  陳慶大感滿意,戲謔地問:「真的?」

  扶蘇緩緩點頭:「欲先稱其器,必先承其重。」

  「無論後果如何,本宮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