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娛樂匱乏的大秦,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傳得沸沸揚揚。
陳慶著實高估了這個年代普通百姓的辨識能力。
一傳十,十傳百之後,狗頭金從銅盆大變成了水瓮大。
再過一會兒,它已經變成了高如屋宇,光燦不可直視的大金山。
圍觀者不計其數,將整條街道堵得滿滿當當,連兩邊的房頂上都站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侯爺,亂象已顯,派人調兵過來吧。」
「否則一旦出現什麼差錯,我等哪能阻止得了。」
貢使心驚膽戰地提議道。
「不用。」
「離皇宮僅剩兩條街了,再亂能亂到哪兒去?」
「百姓窮苦,一輩子未必能見到這麼多金子,讓他們養養眼也好。」
「殿下來接應了!」
街道的盡頭,扶蘇騎在高頭大馬上,擔憂地朝著陳慶的方向張望。
宮中禁衛猶如一股黑潮般湧出,附近的百姓無不驚駭,迅速向後退去。
貢使抹去額頭的冷汗,長長地舒了口氣。
幸好。
他不遠萬里把赤金運回了咸陽,要是在前往皇宮的路上發生變故,該如何向陛下和子嬰公子交代?
「先生,本宮來遲一步。」
扶蘇的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有他在前開路,宮中禁衛迅速清理出一條通道,站在兩側維持秩序。
「殿下來得不晚。」
陳慶笑著作揖,指了指周圍涌動的人潮:「都說關中百姓久戰思安,微臣看未必盡然。」
「聽聞海外有金山的消息,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微臣走上這一圈的價值,可比車上的赤金大得多了。」
扶蘇若有所思,環視四周後,頷首讚許。
「先生所言甚是。」
「逐利乃人之本性,海外有大利,萬里亦可往。」
陳慶悠然長嘆:「商君為秦國設計的這一套體制,原本就是為了戰爭打造的。」
「當有一天大秦無法從外部得到補益,士卒在戰場上不能建功立業,舊有的體制就會顯得與國情格格不入,滋生出無數亂象。」
「要徹頭徹尾的扭轉過來,談何容易?」
「就算我等想要革弊立新,好歹得有個過渡。」
「財富是最好的潤滑劑,它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但起碼能給朝廷轉圜的時機。」
扶蘇眉頭輕蹙,覺得對方似乎話裡有話。
「殿下,黔首百姓太窮了,也太苦了。」
「佐渡島的金銀分給他們一點點,他們就會對皇家和朝廷感恩戴德。」
陳慶刻意避開了資源分配的話題,免得趙崇又在後面打他的小報告。
「走吧。」
「進宮向陛下獻寶。」
車隊緩緩離去,在圍觀百姓依依不捨的目光下進入了宮門。
阿克朵等人從酒肆二樓的窗口收回腦袋,神色各異。
他們重新坐回桌案旁,每個人好像都有一肚子的心思。
「你們說……遠在萬里之外的金山,秦國是怎麼找到的?」
一人開口發問。
「什麼金山,不過是塊羊犢大的赤金罷了。」
另一人不屑地說。
「若非盛產黃金之地,怎麼會找到偌大一塊赤金?」
「秦國定是發現了金山無疑。」
前者言之鑿鑿地辯駁。
其餘人紛紛點頭。
陳慶給的一把散碎金沙、金塊他們各自分了,這絕對不是巧合下發現的單獨一塊赤金,而是藏量相當巨大的金礦。
「聽聞秦國建造的巨舟足有城池大小,能載萬人。」
「有這般海上利器,找到金山也不稀奇。」
一人羨慕又嫉妒地說。
「各位恐怕不知,秦國每年農忙時,向百姓發放的精鐵農具堆積如山,運送的馬車首尾相距數十里之遙,足足要運上一個月不止。」
「唉,他們都拿精鐵來做農具給百姓耕地了,偏偏要為難我等。」
「依雷侯閣下的脾性,想要買到上等的兵甲,非得把各部族搜刮乾淨了不可。」
又一人唉聲嘆氣。
「據傳渭河邊有水力織布工坊,區區一隅之地,日產布料數百匹。」
「娘的,秦人穿得過來嗎?」
在場的人不停地發起了牢騷。
阿克朵憤怒地拍了下酒桌:「秦人有黃金,有鹽、鐵、布匹、茶葉,他們什麼都不缺,竟還是如此貪婪!」
這句話引起了同伴的共鳴。
「就是啊!」
「匈奴諸部過的什麼日子,哪年冬天餓死的人少了?」
「秦國占據了世上最豐饒宜居的土地,卻整日欺凌苦寒之地的外邦子民,著實太不公平!」
「部族裡的牲口要餵養一兩年才能長成,勇士們除了打仗時都不捨得殺來吃。秦人的鐵器不足一月就能產出成千上萬件,簡直俯首即拾。」
「拿我們的牲口換他們的鐵器太虧了!」
「秦人的東西哪樣不貴?偏就草原上的牲口不值錢。」
六位使節越說火氣越大,滿心的鬱憤無處發泄。
「要不……乾脆不換了?」
「天下間又不止秦國一家產鐵,多找些商賈打聽,說不定能買到更便宜更精良的鐵器。」
其中一人提議。
剩餘五位使節同時看向他,目光十分古怪。
「怎麼?」
「你們怕我出爾反爾,私下與秦國勾連?」
「好好好,連自家人都信不過,還怨秦國欺凌爾等?」
提議者怒不可遏,高聲斥責。
「我等並無此心。」
「是啊,你也太多疑了吧。」
「秦國兵甲之利天下罕有,起碼在下未曾聽聞哪家及得上。再者,即使有,恐怕也未必會便宜。」
「說句諸位不愛聽的,此等神兵利器,在哪裡不得被當成寶貝?唯有秦國富庶,物產之盛遠超草原諸部,才不把它們當回事,願意拿出來售賣。」
「各位,小聲些,別被秦人聽見。」
六位使節不約而同地停下話頭,紛紛嘆氣。
阿克朵不悅地喝道:「難道草原人就任由秦國宰割,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諸部聯合起來,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五位使節都像看傻子一樣盯著他。
「阿克朵兄弟,你不妨在咸陽多留些時日。」
「是啊,多走走逛逛。」
「頭曼部若能勝過秦國一場,婁煩部第一個起兵響應。」
「六部中屬頭曼部最強,不妨為草原諸部做個表率。」
「頭曼部起兵抗秦,白羊部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阿克朵再耿直也能聽得出他們的陰陽怪氣,不禁勃然大怒:「難道秦國就不可戰勝嗎?」
五人同時沉默。
原來你還知道啊!
——
匈奴使節私下密謀的時候,陳慶同樣在思索著該怎麼根除北方蠻族南下的千年痼疾。
在歷史上,文明戰勝野蠻才是常態,但也有例外。
生產力沒有代差的情況下,憑藉彪悍血勇可以很大程度彌補雙方的差距。
而每次野蠻戰勝文明,都是一場可怕的人間浩劫。
華夏的發展進程一次次被打斷,文明遭受桎梏和倒退,如泥足巨人艱難前行。
陳慶已經點亮了熱武器的科技樹,哪怕僅僅是粗糙原始的燧發槍和火炮,也對匈奴拉開了無法逾越的差距。
等待他們的,將會是萬劫不復。
如果靜待數十年,一切也會按照朝著陳慶心中所想的方向發展。
但他知道,自己沒那麼多時間了。
不能親自消滅草原上的蠻族,始終令人覺得遺憾。
「先生心不在焉,在想什麼?」
扶蘇發現陳慶遲遲不回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問道。
「微臣在想……」
「前幾日受到殿下教誨,自知不該對匈奴使節無禮相向。」
「剛好方才遇到他們,微臣還邀請匈奴諸部一起去佐渡島採金呢!」
陳慶戲謔地說道。
「匈奴……去扶桑採金?」
扶蘇怎麼讀這句話都覺得彆扭。
「是啊。」
「卻不曾想微臣一番好心,卻反遭他們怨怪。」
「殿下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
陳慶抬手作揖。
扶蘇忍不住發笑:「先生,匈奴人居於塞外草原,連大江大河都沒見過。」
「你讓他們乘船去萬里之外採金,也太難為人了吧?」
陳慶瞪大了眼睛:「是嗎?」
「我還道他們為何忽然就翻了臉,原來如此。」
「殿下,這回可怪不得微臣了。」
「佐渡島紮根汪洋之中,又不會跑。」
「微臣盛情邀請,採掘的金銀一分不取,他們都無能為力,賴不到外人頭上吧?」
「唉,這些粗莽之輩真是害苦了我呀!」
「本來是友邦和睦,共富貴同繁榮的大好事,結果卻落了一堆埋怨。」
扶蘇嘆氣一聲:「先生公務繁忙,就別拿他們取樂了。」
陳慶搖了搖頭:「殿下此言差矣。」
「塞外風沙漫天,嚴寒刺骨。」
「匈奴人渴飲冰雪,飢吞羊氈都能扛過去,何況是受一點小小的委屈。」
「他們自幼吃苦慣了,這點事算不得什麼。」
扶蘇也不知道對方哪來這麼多歪理邪說,而且乍聽之下還挺合理。
「先生打算何時與匈奴進行互市交易?」
「眼下已經入秋,他們等不了太久。」
他一本正經地問起了關鍵所在。
陳慶思索著說:「降雪之前吧。」
「反正趕上白災的話,匈奴的牛羊都要白白凍死。」
「不如讓大秦替他們解難紓困,豈不是兩全其美。」
扶蘇笑著說:「今年匈奴受形勢所迫,無奈接受了您的高價。來年怎麼辦?」
「牛羊可不是一朝一夕繁衍生息出來的。」
陳慶痛快地說:「牲口少了,就少換一些貨物,這還有什麼難辦的。」
扶蘇沉思片刻:「如此下去,雙方往來數年之後,大秦愈富,匈奴愈窮。」
「早晚會把他們逼上絕路,再次南下劫掠。」
陳慶的腦海中如同一道驚雷炸響。
「殿下你太聰明了!」
「正該如此!正該如此!」
扶蘇愕然發愣:「先生喜從何來?匈奴南下劫掠邊關百姓,不知會造成多少殺戮。」
陳慶語速極快地說:「微臣喜的不是這個。」
「秦國與匈奴互市,彼予我十,我還其四。」
「下回再來,彼予我六,我還其二。」
「幾番交易下來,匈奴哪還有家底拿的出來!」
「一切都是兩國自願,絕無強逼和脅迫。」
「匈奴人自己就走上了死路!」
與其在廣袤無邊的大草原上四處追尋匈奴的蹤跡,倒不如讓他們自己送上門來。
工業化時代,西方列強同樣是靠著傾銷來榨取殖民地的財富。
最後的結果就是弱國愈弱,大量商家和手工業者失業,然後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反殖民運動。
陳慶不是小瞧了匈奴,就他們那低到不忍直視的生產力,再加上天災戰禍不斷,三五年之內一定破產!
扶蘇眉頭緊蹙。
這聽起來怎麼像管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服綈降魯梁、買鹿制楚、衡山之謀,每次都是通過商貿手段兵不血刃地降服敵國。
「先生,此計真的可行嗎?」
扶蘇最怕的就是匈奴狗急跳牆大肆南下搶掠,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北地百姓再遭戰禍。
「一定行!」
「秦國的鐵甲寶劍、鹽茶絲綢猶如姿色絕佳的美人,匈奴求之若渴。」
「哪怕我等什麼都不做,他們也會一次次把牲口主動送上門來。」
「大秦公平貿易,半點過錯都沒有。」
「可數年之後匈奴窮凶極惡南下搶掠,百姓必然義憤填膺。」
「此戰,不亡其國滅其族絕不罷休!」
陳慶一臉興奮之色,恨不得這一日早些到來。
「那本宮先與父皇商議下如何?」
扶蘇猶豫不決地問。
「陛下雄才大略,目光深遠,一定會大力支持。」
陳慶信心滿滿地說道。
宮門近在眼前,扶蘇深吸了口氣:「但願如先生所言。」
他忍不住又說了句:「想不到匈奴沒有亡在白災之下,也沒有亡在諸部廝殺之中,竟然是亡於與秦國的正常貿易。」
陳慶意味深長地說:「殿下不知道嗎?看不見的刀,殺人才最快。」
牛車停下後,四人合力抬起了擺放赤金的木案。
宮中的侍衛和婢女紛紛探頭張望,驚訝地發出呼喊。
陳慶與扶蘇互相謙讓了下,稍微落後半步一起走在前頭。
嬴詩曼早就收到了消息,迫不及待地與兄弟姐妹站在宮門內指指點點。
「夫人。」
陳慶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意,輕輕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