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自剖心腸,佛亦聞道

  老和尚靜靜看著眼前的少年,分開不到二年,他便有一種錯覺。

  眼前的少年,已經不再是梅山上看到的少年。

  吞噬了龍魂的雲青冥不得不回屋做夢,在離開之前抱著李修元的手。

  嚷嚷道:「師傅,這回的龍魂勁大,弟子有些吃不消,要去做夢了......醒來再陪你煮茶。」

  李修元淡淡笑道:「這方世界的規則不同,你得到的機緣也不盡相同,去睡一覺,醒來你師姐也該回來了。」

  雲青冥應了一聲,呆了一瞬間,忍不住問道:「師傅那個小師弟呢?」

  李修元一聽樂了,笑著說道:「他沒有來,你要是想他,等到春天讓師尊帶著他來梅山玩......」

  雲青冥這才打著哈欠,往客堂外溜了出去。

  老和尚也沒有想到回到樓蘭後,李修元竟然給自己找了一個師弟。聽到雲青冥一說,於是也起了興趣。

  「什麼樣的孩子,能讓能起了心思,要帶著他去天雲山,給你師尊教?」

  老和尚看著杯里的靈茶,問道:「按說你只是匆匆路過,哪有工夫想這事?」

  李修元笑道:「因為那孩子有一顆乾淨的心思,他沒有拒絕狗蛋,我也願意給他一個聞道的機緣,就這麼簡單......」

  「每一個孩子都值得愛護,我只是剛好遇到了他,就像我當初在決勝關跟老魔對戰,遇到了枝頭的烏鴉一樣。」

  想到烏鴉當初的模樣,李修元忍不住笑道:「那時的烏鴉,就跟一個瘋孩子一樣,連天劫都敢去惹。」

  抬起頭來,老和尚看向客堂外陰霾的天空,心裡輕嘆一聲。

  說道:「你能讓他和小蝶兒跟在我和師妹身邊,我很高興,師妹也很歡喜。」

  李修元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明白老和尚的意思,像親兒子一樣的不離,已經長大,以後便會跟琉璃一樣,要走自己的路。

  而怎麼樣看來,眼下最適合留在老和尚身邊的,都是小蝶兒和烏鴉兩人。

  兩人就像當年不離和雲紫衣的出現,能給兩位聖人重回當年的歡樂時光,細細想來,原本聖人也是寂寞的。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想到了李白那憨貨寫的詩。

  禁不住莞爾:「古來聖賢皆寂寞,前輩不如跟雲前輩在諸天之中,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這話說得有些荒唐,甚至有些狂妄。

  估計諸天之中也只有他,敢跟老和尚說出這番話來。

  不等老和尚回話,他又繼續說道:「佛說諸相非相,既然前輩已經恢復了當年的神采,又何必總是以當下的面目示人?」

  當年,他便以一滴神河之水助老和尚和雲天虹恢復了青春容顏,沒想到這些年過去,老和尚依舊以舊容示人。

  這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直到今日才提了出來。

  老和尚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當年便說過,單論佛緣,我不如你。」

  聽到這一番話,李修元先是一驚,跟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想著自己竟然拒絕了佛國接引的神光,連紫竹林的菩薩都為之震驚,連自己的師父都要罵一句白痴。

  想著諸天之中,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做出這白痴的事情。

  於是笑道:「不瞞前輩,我從天雲山回來之後,變得更狂妄了一些。」

  「此話何意?」老和尚聞言一愣。

  李修元為老和尚添上靈茶,靜靜地說道:「小時候,我的明燈是先生跟大佛寺里的老和尚,他們教了我很多的知識跟做人的道理......」

  「後來我又遇到了很多老師,他們都教會了我一些本事......直到我遇到師父,遇到了一些更有意思的人......」

  老和尚一時沒有聽明白,如果不聽從師長的教導,如何能聞道?還不成這世間還有生而自知的神人?

  李修元沒有看到老和尚臉上的表情,而是沉醉在過往的回憶之上,甚至想著跟師父的那一番話語。

  喃喃自語道:「直到我發現,佛救不了我,師父也懶得救我之後,我做出一個決定。」

  老和尚一愣,問道:「什麼決定。」

  喝了一口靈茶,李修元的神識望向梅園上的天空,靜靜地回道:「從今往後,我只信自己。」

  ......

  晨鐘暮鼓。

  春華秋實。

  佛經與師妹,雪峰山與梅山。

  老和尚不知道讀破了多少卷佛經,在鐘聲里不知抄寫了多少被他磨破的佛經。

  年深久遠,他的心境早如木屋前的湖水,不生漣漪。

  卻在這風雪呼嘯的梅園,被李修元一番看似狂妄卻又直指人心的一番話,震得如同大湖深處,突然躍出一條鯉魚。

  老和尚的師尊沒能去往佛國,他能有今日這番成就,完全是苦苦修行之後,感悟天地之道後自悟的因緣。

  他甚至從來不敢像李修元這樣狂妄,大膽到去質疑諸佛,去懷疑諸天萬道的法則之理。

  他有時也會看天,有時候在湖畔看魚,看見凌亂的湖水和求知的魚兒,看著風雲際會的天空......

  去感悟他的佛法。

  而李修元說出這番話的當下,他很想開口呵斥。

  卻轉眼想到了佛祖當年何曾不是在菩提樹下自悟證道,然後成就自己,成就跟在他身邊的弟子和僧眾?

  想到這裡,老和尚頓時心生歡喜,臉上露出祥和之光。

  只覺自己禪心通明,仿佛聽到了雪峰山上傳來的鐘聲。

  鐘聲陣陣,要他忘卻世間一切煩惱憂愁。

  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一抹天光進客堂,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捏著紫砂壺的手如拈著一朵蓮花,蓮花座里,少年臉上如佛般祥和慈悲。

  為此,他不由暗自感慨,少年的佛法果然高妙精深,難不成少年已經修成人間正果?

  再不需要跟佛堂里的諸佛求道?

  如果是這樣,那少年便是他在人間遇到的第一個人間佛。

  佛在人間,自然不需要去相信別人,佛在心中坐,自然能忘記一切憂愁,解諸多苦厄。

  這一日,看狂妄大膽無理的李修元,將自己一顆如明月的心在老和尚面前剖開。

  就像把自己當成一條被漁夫釣上來的魚兒,放在岩石上剖開,在陽光下暴曬,讓老和尚看到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內心平靜祥和的老和尚再聞道,於客堂中入。

  在少年的面前再次悟道,向著他更高追求那更高遠的境界而去。

  看著眼前的老和尚,李修元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雖然看不到老和尚臉上的一抹喜悅之色。

  卻能感受到面前的老和尚氣息漸漸平順,安定,一如梅園那方池塘,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而水下的魚兒依舊在緩緩地遊動。

  他有一種直覺,有一些感動。

  或許過了今日,雪峰山上的老和尚能再上層樓,看到更高遠的天空,從玄武大地這一方世界跳脫出去。

  佛說三千世界看起來很大,其實也很小。

  大到窮其一生,也走不完所有的世界;小到只需要一眨眼,便能看到窮盡之處。

  他感受到眼下的老和尚,正在從眼前的這方世界,往另一個世界走去。

  喝完手裡的半杯靈茶,李修元往火盆里添了一些木炭,然後出了客堂,拉上了小院的大門。

  手裡端著魚食,他打算去池塘邊上敲開那一塊薄冰,給水下的魚兒們開飯。

  讓它們也為老和尚當下的一剎那歡喜。

  ......

  對頓悟中的老和尚來說,當下的他有一些恐懼,因為少年的話大不道,甚至無視了這一方天地之道。

  而當下他唯一能戰勝這種恐懼的法門,便是想像自己就是那佛。

  迷迷糊糊,老和尚看到一道影子出現在他的面前,映在了客堂里的牆上。

  這裡不是雪峰上,面前沒有佛台,桌上沒有佛經,只有半壺靈茶跟李修元離開之際,點燃的半截沉香。

  梅園的天空雲層厚厚得看不到一絲冬日的陽光,自有從屋頂的那片琉璃瓦中落下的一道天光,靜靜地灑落在他的頭上。

  於是,他上也有了一道影子,這是誰的影子?

  看著地上的影子,老和尚沉默了很久,最後,他伸手欲要去觸摸地上的那道影子。

  只是無論他怎麼試,都無法碰到這個影子。

  就像是,他剛剛伸手之際,那影子已經成為過去......等他收回手,影子又出現在地上。

  任他如何伸手,卻始終無法夠得著那影子。

  就像地上的影子明明還在當下,等他伸出手的剎那,這道影子卻已經去往了未來。

  一念及此,讓他想到了過去的一剎,現在的一瞬間,以及那無法預料和捉摸未來的一眨眼。

  老和尚以手拈花,靜靜地說道:「一切如夢幻泡影,哪一個影子才是當下的我?」

  這一坐,他有一種錯覺,仿佛自久遠以來,他便一直坐在這裡,直到地上的影子跟他變得一模一樣。

  當下的老和尚,如來到雪山上的湖邊,於木屋前的露台上垂釣,於是他看到坐在湖邊的老和尚。

  似在修佛,又像是在餵魚。

  然後他想了起來,當年他在白塔里靜坐數年閉關悟道,白塔的石壁上曾經也有一個影子。

  那應該是他已經圓寂了的師父的影子。

  難道自己修佛成了師父,或者說當下他的一刻,已經超過了當年教他如何修行聞道的師父?

  老和尚又驚又喜,神海中漸漸有一朵蓮花綻放出一片花瓣。

  他好像是回到了從前初遇佛時,開始跟著師父修佛。

  他擔心師父會跟著地上的這道影子消失在他的眼前,所以他要拼命悟道,為了得悟高深的佛法只爭朝夕。

  一剎那,便是永恆,這一瞬間老和尚物我兩忘,進入最為高深絕妙的禪定。

  不知過了多少年,地上的影子終於站了起來。

  影子如他,手裡的蓮花已經片片綻放,一束神光自天空落下,欲要將他接引前往一直嚮往的佛國......

  「不可以啊......我還有師妹!」

  人在半空,漫天金光沐浴著老和尚的身體,將化變成了透明的神佛......

  只是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歡樂,而是極其痛苦無奈。

  離開了地上的影子在空中掙扎,要跟漫天的金光化為一體。

  人在半空的老和尚不停地掙扎,仰天狂呼「師妹救命!」

  他曾經失去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他要放下雪峰山,放下心裡的諸佛,跟師妹去諸天遊歷......

  不知為何,空中的影子感覺到老和尚的痛苦。

  體會到老和尚心裡一道不甘與怨恨,於是跟他微微一笑。

  這一道跟了他不知多少年的影子身化金光,跟著漫天的接引神光一起,消失在他的面前。

  天空中響起一句莊嚴的佛言:「如是我聞。」

  二人聞道,各不相同,善哉!師兄們,隨喜一張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