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元看了小和尚一眼,一時間百感交集,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有三藏珠玉在前,已經不需要他去為小和尚指著前行之路。
眼下的他,是來自碎葉城的烏木。
這是一個值得歡喜的夜晚,吃飽了的小和尚聽了師兄講法之後,乖乖鑽進了睡袋裡去做夢了。
三藏念了一會經,也跟李修元揮揮手,如小和尚一樣歇息。
這一路走來,殊是不易,他也得在這裡恢復自己的精氣神。
連馬兒也打起了呼嚕。
只有李修元獨自一人,守著一堆火,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座靈泉所化的神湖。
八百里荒漠,只有這一處野馬泉。
於李修元三人三馬來說,這裡便是世外桃源,這裡便是天堂。
這裡的每一滴泉水,便是靈水神湖。
看著沉睡中的兩人,李修元卻睡意全無,而是打了靈泉燒了水,又煮了一壺寒梅靈茶。
倒了兩杯,自己端起一杯淺淺地喝了一口。
看著湖水裡的幾條小魚,思考片刻後說道:「地藏,我若有一事不明,可否為我解憂?……請吃茶。」
看著眼前神湖里的魚兒,讓他想起了自己夢裡在水缸里看到被凍僵的魚兒。
張良師傅所說的那個關於商人放生之下的魚兒。
後來,他把自己比作了那條在江河之中,甚至在諸天之中掙扎的魚兒。
眼下,他好像走過了最艱難的一刻,看到了一線希望。
卻又恍然間有一種錯覺,自然在這一瞬間變成了這湖裡的魚兒?
這一刻的自己究竟自在還是不自在?如不自在,那麼下一刻誰會來的湖裡釣魚?
自己會不會被人釣走?
今夜星光燦爛,看著水裡游來游去的魚兒,想來想去,好像自己的一番心境只有地藏才能體會。
於是他煮了一道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靈茶,邀請地藏前來請教一番。
眼前一陣星光閃耀,一道人影靜靜地出現在李修元的跟前。
端起冒著熱氣的靈茶喝了一口,地藏搖搖頭道:「都說了,以後你若有苦,不要來找我,我也很苦好不好?」
李修元淡淡一笑:「菩薩你看在我差一些就埋骨這茫茫黃沙之中,便跟我嘮叨一番吧。」
地藏聞言被他逗笑了:「你是諸天的妖孽,這八百里黃沙怎麼可能埋得了你?」
雖然如此,地藏依舊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他正色地說道:「說實話,你能帶著二個和尚三匹馬兒踏過漫漫黃沙,來到此地,真心不容易。」
李修元問道:「若是我化作那湖裡的魚兒,下一刻被人釣走,究竟那釣魚之人,是將我放入江河大海之中,還是將我拿去煮食?」
在他的眼裡,即便是這一汪神泉,可跟那九天之上的水缸並沒有多少分別。
地藏喝光了杯里的靈茶,看著李修元替他添上之後,才嘆了一口氣。
並沒有立刻回答他這個問題。
而是說道:「當日在深淵之下,你心裡想的那魚兒,只是想著自己不被人釣走,想要有一天做那諸天釣魚之人……」
「沒錯,那正是我的願望。」
李修元靜靜地回道:「我師父說,只有與天齊才能明白更多的道理,眼下的我還做不到,卻想試著去理解……」
地藏繼續說道:「而當你身化阿木,帶著三藏和小和尚一路走來,有沒有想過,你心境發生了一些變化?」
月光下,魚兒在清澈的湖水裡自在遊動。看著這些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魚兒,李修元實在想不明白,這沙漠裡的魚兒是打哪來的?
之前小和尚想要抓住一條拿來把玩,被他喝住了。
那麼,以後呢?下一個路過這裡的人,若是對這些長大的魚兒動了心呢?
吃魚和不想被吃看似簡單,細細一想整個事情又太過玄妙,他一時間愣住了。
地藏喝了一口靈茶,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湖中,問道:「你動心了?」
苦笑一聲,李修元回道:「我在想菩薩慈悲,可否帶著這些魚兒去更大的湖泊河流?又想著,這沙漠裡的魚兒自何而來?」
地藏看著他認真說道:「就算如你所說,給他們換一個大湖,但那裡會不會有大魚吃小魚?大湖會不會也有乾枯的一天?」
微微一顫,李修元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個問題他當年站在客棧的水缸邊上便想過,那些被凍僵的魚兒如果放進客棧外的水潭裡,會不會被大魚吃掉?
自己當下一剎那的慈悲又算得了什麼?
「至於魚從哪裡來,只要我風,有水就會有魚,你可以把它們想像成,一場大風大雨之後,就有了魚兒……」
地藏說到這裡指著杯中的靈茶笑道:「茶不錯,趕緊燒水。」
伸手往壺裡添上泉水再煮,李修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一會把自己想成小魚,一會把自己想成那放生的商人,一會又把自己想像成那條要吃小魚的大魚。
一時間,不由得呆住了。
抬起頭來,看著地藏認真說道:「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我卻越想越麻煩。」
地藏靜靜地回道:「有些事情看似簡單,你若細想卻是一件繁瑣的事情。」
突然間,李修元沒有再去想佛法,而是想起了師父教的那些道則。
看著地藏喃喃自語道:「你說的是大道至簡這個道理嗎?」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雖說大道至簡,只怕是怕修行之人越修越瘋狂,就後要麼走火入魔,要麼把自己修成一個傻瓜……」
「所以才要化繁為簡,從最簡單的道理入門,去修行世間最為繁瑣,最為晦澀難懂的道理?就像這湖裡的魚兒?」
李修元好像懂了,又好像更加迷糊了。
壺裡的水在嗚嗚響,李修元拎起來落入紫砂之中,替兩人的杯里添上靈茶。
指著在月光下遊動的魚兒,自嘲道:「菩薩我是假慈悲,還是想得太多了?」
菩薩搖頭說道:「非也,蜉蝣朝生暮死,尚且要完成生命的延續,又何況是魚兒?你又不是魚兒,怎麼知道它們想的是什麼?」
李修元想了想,震驚完全說不出話,喃喃道:「我只是想著它們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險,怎麼辦?」
「我只是想著如果我這是一條魚兒,我要怎麼辦?」
捧著一杯靈茶,李修元苦笑道:「哎呀,我真不該把菩薩喊來,結果我越來越糊塗了。」
地藏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靜靜地說道:「當你是那一條魚兒的時候,你只想著掙扎著要往更為廣闊的天地而去,要爭渡,得渡。」
「可你穿越這八百里死亡沙漠的時候,卻又在替三藏和小和尚著想,替那三匹馬兒著想,想帶著他們走出這漫漫黃沙世界……」
地藏看著一臉迷茫的李修元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這個不經意的變化,其實也是在修行佛法?」
搖搖頭,李修元表示還沒想明白。
三藏繼續說道:「你是魚兒的時候,心裡只想著渡己;當你是烏木的時候,你心裡想的是渡人……」
呆坐佛前,李修元試著將心裡的混亂情緒壓抑下去。
苦笑道:「菩薩我錯了嗎?好像我也沒有選擇啊……總不成看著他們迷失在荒漠之中吧?」
「沒有錯,你的一念之間,卻暗合了佛法的兩種境界。」
地藏安靜地解釋道:「即為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而於這兩種佛法有時只是你一念之間的轉變。」
李修元苦笑道:「請菩薩為我說法。」
地藏云:「小乘佛法要捨棄世間,超脫三界,即出世修行,大乘佛法則是不舍世間眾生,入大千紅塵度化世人,入世修行。」
「小乘佛法追求自身利益,只為了度己身;大乘佛法是為了眾生的利益,一切都是為了度眾生。」
李修元低頭沉思了一番,苦笑道:「好像有些道理。」
地藏繼續說道:「當你是一條柔弱無助的魚兒之時,你想的只是完善自己;當你身化烏木的時候,你想的是三藏無量和三匹馬兒……」
盯著李修元的眼睛,地藏說道:「你可以把這兩種不同的心境,理解為佛法的大乘與小乘的選擇。」
李修元不可思議說道:「照菩薩這種說法,我豈不就是在佛法大乘跟小乘之間行走?」
地藏看著他點點頭,然後認真地說道:「善哉,要不你入我佛門如何?」
這一次,李修元沒有出言反駁,因為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因果。
而是將靈茶換成了靈酒,給地藏倒了一杯,自己卻捧著一杯無味的靈茶,淺淺地喝了一口。
望著夜空中的星光說道:「我入不入佛門,菩薩你都在這裡。」
地藏著卻被李修元這一句無心之語深深地震住了。
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默然忍受久,才輕聲說道:「沒錯,不管你入不入佛門,佛法都已經烙印到你的血肉神魂之中了……」
「佛陀成佛前修持菩薩行,曾立下大弘願以救眾生……恍如你面前的三藏,欲以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種法門,助世間眾生脫離苦海達到彼岸。」
李修元回頭看了一眼夢中的三藏,淡淡地微笑起來。
說道:「三藏心懷大慈悲,欲渡大唐眾生,終有一日會如菩薩這般成聖僧之道。」
地藏也知道李修元和三藏的路終是不同,也不再強求,不再跟他討論關於佛法的道理。
或許在他看來,李修元當下的心思已經化為了那湖裡的魚兒,欲往諸天游去。
而他,並不是那個持竿垂釣的人。
於是,地藏看著他問道:「你的將欲往何處?你何時會告訴三藏你便是你?」
「碎葉城。」
李修元望著湖水裡游來游去的魚兒,忍不住取了一塊餅,捏成碎粒,輕輕地扔進湖裡。
回道:「到了碎葉城,我便不再陪同他們往前了,那時我會告訴他真相。」
「不錯,你有你修行的彼岸,不用把自己變成三藏……還你,你不是這湖裡的魚兒。」
地藏看著湖裡搶食的魚兒,看著滿天星光落在李修元的身上。
如同面對夜穹里的浩瀚星空,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坐在莫賀延磧荒漠的野馬泉湖邊,李修元一坐便是一夜,對於此時的他來說,湖裡的魚兒正試圖衝出這方世界。
不管你來不來,山就在這裡。
不管你喜歡還是討厭,我就在這裡。
我入不入佛門,菩薩你都在這裡。這三章,是我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