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其野的設想中,今夜最好的結果,就是不歡而散,最糟的結果,或許以後他再也不用說話了。
然而出乎狄其野的預料,聽了他這一席大逆不道之言,顧烈居然只是微微頷首,問他:「你想說的,就只是這些?」
只是這些?!
狄其野驚異地看著顧烈:「你是根本沒聽我說話,還是我沒有說明白?」
他故意強調:「先不說我是功臣之身,不除我,必會影響你對朝堂的控制。有我這樣一個總是和你唱反調的臣子站在朝堂上,在他人眼裡,就是你顧烈無法獨攬王權的明證。你總有一日會將我視為眼中釘。」
狄其野停頓後,似乎非要挑釁顧烈怒火,更加危言聳聽地說:「萬一我失口說出的言論影響到他人,甚至傳之於後世,到大楚後世帝王無力掌控朝局之時,也許還會成為你大楚滅亡之機!」
顧烈卻依然沒有生氣。
正相反,顧烈竟然低聲笑了起來,反問狄其野:「你既然說你反對王權,怎麼還替大楚後世帝王操心起來了?」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狄其野用一種刻意的無所謂態度回應,「大楚後世興亡,我並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嗎?」
顧烈看著這個習慣性把他人推開的人,平靜地答:「若是後世帝王守不住大楚江山,當了亡國之君,與寡人有何相干?寡人還能從墳里爬出來幫他們理政?」
狄其野臉上的表情像是活見了鬼。
顧烈被他逗笑了,調侃道:「軟硬不吃,倔得像頭驢,卻願意為寡人退讓妥協,這麼委委屈屈的話,寡人聽了怎麼會生氣?」
狄其野咬牙道:「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我更不是,」顧烈即刻沉聲回道。
狄其野百思不得其解:「你……為什麼?」
餓。
顧烈對狄其野輕聲道:「上來。」
狄其野挑眉:「那可是龍椅。」
顧烈學他挑眉:「你對這張椅子,你對寡人,何曾有過半絲敬畏?這時候裝什麼乖?」
又是委委屈屈,又是裝乖,狄其野皺眉:「你別把我當」
顧烈打斷他:「我除了當你是你,什麼都沒當。上來。」
狄其野站起身來,帶著氣似的,幾步走到顧烈眼前:「怎麼?」
趁其不備,顧烈一拽一扣,就將狄其野鎖進懷裡。
狄其野毫無準備地側坐在了顧烈的大腿上,他倒沒有什麼驚慌失措的表現,只是單手撐著顧烈的胸膛,儘量拉遠兩人上身距離,但他的腰被顧烈扣住,能扯開的距離實在有限。
狄其野玩笑嘲諷:「堂堂一個大楚帝王,怎麼還耍流_氓呢?」
溫暖的,軀體,喚起了久違到陌生的飢餓感。
尋常食物對於顧烈來說,依舊是無所謂好不好吃的,自從被狄其野勾起餓意,這些天來,顧烈已經確認了這一點。他依然對食物沒有維持生存之外的興趣。
這種飢餓感,無法被食物滿足。
但光是這樣抱著狄其野,就好像緩和了一些。
狄其野能吃嗎?
顧烈高挺的鼻樑在狄其野右臂衣料上輕輕掃過,隔著上好的絲綢衣料,似乎能夠感受到懷中人如同性格一樣絕不溫吞的熱度。
像是大火烹製的佳肴,光是感受到廚火的熱烈,就下意識令人覺得好吃。
狄其野從沒有經歷過這般曖昧不明的時刻,就在他忍不住要再次出聲的時候,顧烈卻開口了。
顧烈將他抱得更緊一些,像是撲住了獵物的餓虎。
「我為什麼要對你生氣,」顧烈嘆息一般說道,「你如果不是為我能否坐穩王位著想,如果不是為你我能否和諧共處著想,怎麼會跑來和我說這些?」
顧烈伸手捉住狄其野依然撐在他胸膛的手,誠懇地承認:「我也無法保證,你和我的未來究竟會是如何。」
這倒不是說謊,從狄其野被牧廉點醒,明白心動開始,他們就走上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前世,就是姜揚,顧烈也是訓斥過甚至貶謫過的,但這不是說姜揚不再忠心了,而只是身處在那個位置,有些事不得不這麼做,也就是狄其野擔憂的面目全非。
「你害怕你我之間面目全非,」狄其野剛想抗議害怕這個詞,顧烈摟得更緊了一些,繼續說下去,「我何嘗不怕?」
因愛故生憂。
因愛故生怖。
狄其野這下安靜下來,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顧烈好笑道:「怎麼?你以為寡人是被登基沖昏了頭,自以為無所不能的昏君嗎?」
狄其野一本正經地說:「大仇得報,登基稱帝,若是大喜過望,那才是人之常情。你這麼冷靜自製,反而不正常。陛下,你很奇怪,你知不知道?」
說到這裡,狄其野甚至笑起來:「你真的是個真人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我明明記得我被炸碎了啊,怎麼還會做夢。」
他隨口失言,顧烈沉下臉來,捉著他的手用力到甚至令狄其野覺得痛,咬牙切齒地問:「炸碎?」
狄其野心道不好,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種特別血_腥大塊的,就是比灰塵還要微小,與其說炸碎,不如說分解,根本沒有感覺。」
最後一句就是純粹在說謊了。
見顧烈還沉著臉,狄其野甚至笑了起來,安慰道:「我存在於整個銀河,也算是一種永生。」
被餓虎撲住的白鶴不僅不害怕,還拿翅膀撲騰餓虎的腦袋。
顧烈暫時忍下這口氣,繼續說:「你有原則,難道寡人就沒有?你之言論若是不合國情,那寡人不採納就是,怎麼寡人就一定會與你反目成仇?」
「寡人雖不明晰你所說的時代思想,但至少寡人明白一點,那就是任何學術學理,都不是無根之水、無源之木。」
「哪怕是邪_教異說,也是抓住了愚民之欲,才能夠大行其道。若是你的無心言論足以影響後世,那隻說明那時世情恰好需要這種言論,適逢其會罷了。既如此,又與你何干?」
狄其野聽愣了。
隨後,顧烈又軟和了語氣,無奈地說:「這些都不足為慮。但你可知,寡人最怕的是什麼?」
狄其野怕了顧烈這種無可奈何的眼神,好像自己讓顧烈受了很多苦似的,幾乎讓他想要逃開,可他明明什麼都沒做。
「什麼?」狄其野強撐出一種生氣似的語氣說。
「我最怕你不說話。就算你覺得不合時宜,也可以私下對我說,就算你我起了爭執,你也不能什麼都不說。」
「無論你我處在怎樣的境地,只要你願意開口,我就願意聽。就算你不願意開口,我也會問。」
「你要記得對我說話,好不好?」
顧烈說到最後,那語氣溫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狄其野又是皺眉,又是想笑,他不明白為何顧烈說話像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但顧烈話語中的誠意,是狄其野再彆扭都無法不承認的,而且這種真誠還似乎帶了一絲後怕,就好像狄其野真的做出過嚇到顧烈的大事。
「你,」狄其野低頭看著死死抱著自己的人,忍不住有些得意,勾唇笑道,「陛下,你是不是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
不然,怎麼什麼都沒發生,就擔憂到這個地步了?
問出這話的人,好像之前自己不曾擔憂過。
被餓虎撲住的白鶴不僅拿翅膀撲棱餓虎的腦袋,它還得意地清啼。
顧烈的伸舌舔過上齒,隨後也笑起來:「喜歡?」
狄其野有些不高興:「怎麼?你還想否認?」
顧烈埋首於狄其野的衣袍間,呼吸間縈繞著皂角若有似無的清香,這個人過分好潔,半途退出飲宴,肯定回殿裡沐浴洗去酒氣了。
好餓。
「哪裡是喜歡,」顧烈將狄其野微微放開,後退一些,對上狄其野的眼睛,「分明是生死相許,刻骨相思。」
這話顧烈說得鄭重其事。
狄其野望著顧烈眼中近乎執拗的深情,想起那日夢中白骨,心跳錯落一霎,竟不知該如何答言。
更甚,他竟然心臟一緊,眼眶發熱。
狄其野眨了眨眼,強行將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淚意忍去,開玩笑般伸手戳了戳顧烈的臉:「陛下,你真的真的是真的嗎?」
顧烈捉住他的手,慢慢地問:「你想知道?」
「嗯?」
狄其野不解其意。
顧烈向後一靠,帶著狄其野靠在自己的胸前。
然後放開他的手,轉而撫上他的後頸,帶著狄其野向自己的方向低下頭。
顧烈眼前是狄其野漂亮的後頸。
肌膚溫熱細膩,鼻尖貼上去,比上等絲綢還滑,隱約聞到皂角的清香。
餓虎張開嘴,咬上白鶴後頸,死死收緊了牙關。
「啊、」
狄其野毫無防備,但來不及抵抗,就被顧烈抱得更緊,根本連動都沒法動。
皂角清香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約約的夜息香。
不只是顧烈嘗到了夜息香的味道,狄其野聞到一種清新提神的香味,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是他前世血液中的薄荷味道。
這單獨存在於他們二人之間的異香,仿佛構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只有他們二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