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走近了,顧烈才看清他臉上是認真凝重的表情。閱讀
這種表情,顧烈曾經看過一次。
前世某次朝堂論戰,狄其野不情不願地站在百官之首不說話,顧烈有心問他一句:「定國侯以為如何?」
狄其野涼薄地笑笑:「臣沒有看法。」
他那個樣子,沒有看法才有鬼了,顧烈就是尊佛,也給他逼出了火氣來,忍怒道:「定國侯有話不妨直說。」
「陛下,」狄其野直接一撩王袍,無比瀟灑地往地下一跪,「那請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文臣言官登時精神起來,他們預感接下來三個月的奏章都不用愁寫什麼了。
顧烈的心當場就涼了半截。
「你說,」顧烈咬牙道。
狄其野還看似恭敬地先對顧烈一拜,然後才老實不客氣道:「那我就說了。」
「臣以為,朝廷為奪民財之賊窟,陛下是天下賊首!」
「放肆!」
……
金階是通向龍椅的階梯,低矮平寬,兩側有描金畫龍的低矮圍屏。三步金階向上,就是龍椅所在的金台。
狄其野剛在金階上坐下,忽然聽顧烈低聲笑了起來。
他是靠著圍屏側身坐著,青龍刀被放在他的手邊,一抬眼就對上顧烈的視線,沒好氣道:「你笑什麼?」
「不笑什麼,」顧烈低頭看他,「為何坐那?」
狄其野長腿一伸,軟靴輕點金階下的地面:「楊平死在那,髒。」
顧烈搖頭笑笑。
「顧烈。」狄其野認真地看著他。
顧烈嗯的應了一聲。
狄其野鄭重地說:「你想讓我上朝參政,你有沒有想過我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觀念,有沒有想過我和你之間百分百會出現的分歧,有沒有想過……你我之間面目全非那一日,要怎麼辦?」
顧烈當然都想過,而且已經想了兩輩子了。
但顧烈還是想聽狄其野說更多的話,想讓狄其野把上輩子閉口不談的,都講給自己聽。
於是顧烈反問:「你就那麼篤定,你與我之間,一定會面目全非?」
狄其野無奈嘆息。
他其實不想說一些對這個時代並沒有多大意義的空話,可事已至此,不和顧烈交底是不行的,顧烈將他捧到了一個無法迴避的境地,他再迴避下去,影響的就不止是他自己,還包括顧烈,包括追隨他的手下,包括整個大楚。
狄其野習慣將命運掌控於自己手中,他從來是命運的強者,顧烈卻要求他臣服於王權,做一個真正的古代臣子。
若要對抗,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故意眾叛親離,將自己徹底變成大楚朝堂的眾矢之的,走向自古名將的宿命結局。
然而,今時今日,狄其野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顧烈已經闖進了他的命運里,成了他不得不考慮的一部分。
想要陪著顧烈走下去,就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背棄他的原則,向王權妥協。
而狄其野並不確定自己能夠承受多大程度的妥協,這考驗的是他與顧烈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互相信任和充分交流。
所以,在這個顧烈登基稱帝的夜晚,他不得不來說一些顧烈絕對不會愛聽的話。
「我稍後說的話,你聽了一定會生氣,」狄其野事先警告道,「但若我今夜不說,你以後會更生氣。」
戰場下的狄其野,很少有這麼認真的樣子,尤其是在前世記憶中,大楚開朝後,狄其野就一直是以懶散任性的形象示人,生怕言官不來參他。
月光清冷,更把這個膚色白皙的人襯得玉人一般。
前世狄其野雖然背著個大楚兵_神的_名頭,卻因為死因蹊蹺,少有祭奠供奉,顧烈心中不是不痛惜的。
後來他才聽說,大楚民間少女們早已約定俗成,每逢七夕,都要在夜裡擺上瓜果供奉狄其野的小像,求的還不是姻緣,是求狄其野保佑她們越長越美,倒讓顧烈哭笑不得。
想來,這些閨閣女子都清楚,學狄其野的做派是絕對嫁不來如意郎君的。
思及這段不知該如何評價的笑談,顧烈點頭應道:「你說。」
狄其野不知為何顧烈心情這麼好,又奇怪的看了顧烈一眼,但想想顧烈今夜在仇家皇宮登基稱帝,心情好也是理所應當,於是將此念頭拋在一邊,斟酌片刻,才終於開了口。
「沒有一種制度是完美的,文明的進步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我並不是要在這個時代緣木求魚,而是想要向你解釋,為什麼我和你終究會是對立的。」
「說對立,也不是說我一定要找你的麻煩,但這或許比找你的麻煩更糟。」
「顧烈,我可以做你的臣子,卻永遠不可能真心臣服於王權。」
話音未落,狄其野去看顧烈的眼神,發現那雙濃於黑夜的眼睛裡滿是晦暗不明,卻沒有生氣。
狄其野垂眸,繼續道:「我也許是一個幸運的人,我所處的時代並不是一個和平的時代,所以我能夠在先鋒營中拼出一席之地。」
「然而,即使是在戰時,我的時代與這個時代的根本不同在於,就算我是上將,我在人格上與我的士兵們、普通百姓們,也是平等的。」
「這意味著,我對王權專_制有著根本上的不認同。」
狄其野停頓片刻,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說明,然後才接著說:「如果你不能明白,這或許類似於先秦古儒學說,它講求民本,講求人文與理性,而對帝王專_制,是抱有排斥和懷疑的。」
「那誠然並不是完整成熟的思想,但對於個人對於人性,帶有天然的尊重。」
「然而後世儒學為謀求帝王寵愛,媚於經學,大一統王朝更是外儒內法,所謂『欲為其國,必伐其聚』,王權空前集中,對個人的控制甚至於不能忍受家族這樣的聚集體,強調做帝王的忠臣。」
「而我們的時代是沒有高高在上的帝王的,理論上,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權利與義務。」
「你想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楚朝,你是明君,就必然走向王權獨尊。」
狄其野無奈地笑笑:「也許這麼說還是太空洞了。我也不是想要用不適用這個時代的思想說服你。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是對的。」
「我不會因為你是帝王,就贊同你的觀點、做法。一件事的對錯,我永遠不會從派系、利益去考慮,對我來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既然要我做一個臣子,要我站上朝堂,你就要做好準備。」
「我也許無法干涉你的決定,我也無意強求這一點。但你也要明白,我永遠不會更改我的原則。我可以為你妥協,但我自己都無法保證,我究竟能為你妥協多少……」
「在他人眼裡,我不會是順臣,不算是純臣,大概,就是一個被你抬得不知天高地厚、時而語出驚人的寵臣。」
狄其野茫然地看了看殿外的夜空。
然後,他才回頭看向顧烈:「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想要我站在朝堂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