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延帶著顏法古快馬加鞭回到秦州大營,稟報了楊氏皇族除楊平外一人不存的消息,顧烈看看還活著的顏法古,面上只是平靜地略一點頭,心裡卻是放下了一塊石頭。閱讀
前世,殺楊氏宗親和取楊平的狗命,都是顧烈親自動的手。
當時姜揚勸過他,因為北燕和韋碧臣在爭霸年間,從未停止過拿暴君編造的《九罪》污衊楚顧,尤其是污衊顧烈身懷瘋血。
若是為了自己的名聲,顧烈應該讓手下代勞,興許,還應該在事後演一出斥責請罪,表一表新帝的仁慈。
可顧烈前世並沒有採納。
他身負楚顧九族血仇,親自動手報仇,就是他活著的意義之一,否則,怎麼告慰族人在天之靈?
而且,若是連滅族之仇都假手他人來報,豈不是太過虛偽?
姜揚以為他是血恨難消,也就不敢再勸,擔憂著住了口。姜揚一閉嘴,自然就沒人再敢說話了。
所以,顧烈前世是隨狄其野、顏法古一同攻入的燕都,親手滅了楊氏皇族。
這也是為何前世顧烈一直對顏法古的死心懷歉疚,他總覺得是自己一心復仇,才疏忽了顏法古。
數日後,趕到燕朝都城的柳王后得知了這個消息,對顧烈陰陽怪氣了好幾日,甚至在顧烈登基稱帝的晚宴上,都冷冰冰的沒有半分好臉色。
顧烈當時不明所以,只當她是心念故國,又或者是受楚顧瘋血說的影響太重。
現在顧烈想來,只覺可笑,不值一提。
但顧烈清楚記得,那一晚,他離了晚宴,一個人走到了燕朝皇宮的朝堂金殿上。
這是他不久前殺了楊平的地方。
侍人們已經取走了帶著血跡的紅氈毯,顧烈走進去,踩著的是洗乾淨的冰冰涼涼的螢石地磚。
燕朝朝廷倉惶逃到北方三州,居然還能用珍稀的螢石來鋪地,可見暴君與四大名閥當年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這螢石地磚,白天看得出是半透明的深紫色,非常華貴,此時夜裡只有月光,就是黑漆漆一片,像是深不見底的水潭。
顧烈還記得楊平臨死還在推脫責任的瘋言瘋語,那種癲燥狂態,看得顧烈直犯噁心。
楊平這樣的人都可以成為一國之主,可見登基稱帝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他還需要更為用心,才能真正完成復楚大業。
顧烈在心中再三警示自己。
這金鑾寶殿、足金龍椅,確實是深不見底,容易將人吞沒深淵。
顧烈走上金階,坐在那把龍椅上,默默思索著朝堂局勢。
「陛下。」
忽有一隻白鶴涉水而來。
喜慶日子穿一身白,除了剛封的定國侯狄其野還有誰。
「定國侯。」
顧烈平淡地叫了一聲,看著狄其野穿過鋪滿螢石的金殿走上前來,一撩衣袍,坐在了金階上。
他既不跪地行禮,也不解下他的那柄戰刀,顧烈幾乎都要習以為常了。
可規矩不能不提,顧烈沉聲道:「定國侯好禮數。」
狄其野懶洋洋地回:「方才開宴的時候,您自己金口說的君臣同樂、不必拘禮。」
君臣同樂,不必拘禮,是這個意思??
顧烈給他氣笑了:「禮不行,刀總得解吧?」
狄其野抱著他的戰刀,嘆息道:「難道它還有出鞘的機會?我掛著個擺設,跟您那把放在武庫吃灰的青龍刀似的,反正百無一用,有什麼要緊。」
話分兩種,該說的和不該說的。
且不說青龍刀派不上戰場是顧烈心中一大遺憾,就說一個功高蓋主、被眾位功臣視為眼中釘的定國侯,居然不知收斂,跑來對帝王抱怨日後沒仗可打了。這就是典型的不該說的話。
顧烈被他氣得頭痛,怒罵:「定國侯是專程來氣寡人的?」
「當皇帝有那麼多自稱,您為何要自稱寡人呢,」狄其野卻像是神遊天外似的,轉而說起不相干的話來,「聽著孤零零的。」
「寡人問你來做什麼!」
狄其野抬頭看著他,看了半天,又嘆了口氣,居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何要來……」
不等暴怒的顧烈開口,又聽他繼續道:「我,微臣大概是想說,不論他們怎麼說,陛下親手報仇,微臣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指摘的。」
說到這裡,狄其野突然笑了,補充道:「只是,太過老實了。」
顧烈還在生他的氣,卻還是嘲諷道:「沒想到定國侯今日,竟如此體貼上意。」
「也沒有,」狄其野一本正經地說,「就我個人而言,父債子償這種觀念,我是不贊同的。但從政_治上考慮,為了維護新朝穩定,斬草如根是沒有錯的。我的意思是說,你親自去做了,也不該被指責,但親自去做,還是太過老實了。」
狄其野越說越不著調:「而且,你既然不喜歡殺人,何必勉強自己?別人動手就不算報仇嗎?你……不必做到這個份上。」
顧烈去殺楊氏皇族時,狄其野是唯一一個敢跟也真的跟著顧烈去的人。
狄其野看出了顧烈平靜的表面下,不忍和憤怒竟然還在天人交戰,尤其是在面對楊氏幼小孩童,和楊氏皇族大罵楚顧瘋血九罪的時候。
狄其野非常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人,非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也許他是太過偏心,可當時的情景,明明是顧烈在殺人,卻讓他看了為顧烈難過。
「荒謬,」顧烈按著額角,不去搭理他。
狄其野又是一聲嘆息。
他就知道這一趟根本毫無意義,說了也沒用,他也不想說話了。
狄其野看著前方深潭死水一般的螢石地磚,顧烈看著白衣將軍瀟灑超脫的背影。
他們都沉默著。
並且一直沉默了下去。
顧烈從前世沉思中醒來,對安坐側桌練字的顧昭喚了一聲:「昭兒。」
「在。」
顧昭麻利地跳下了椅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燕朝都城已經在楚軍的控制之下,戒_嚴整肅了足足五日,確保萬無一失,才通知秦州大營,可以請主公入都了。
再過兩日,等祝北河等楚顧家臣趕到,他們就要啟程,正式進入燕都天慶城。
通常,顧烈不會將已經說過的話再多嘮叨,但顧烈畢竟沒什麼與孩童相處的經驗,而且畢竟事關重要,於是再度囑咐道:「你可記得,見到狄將軍,該怎麼做?」
顧昭鄭重地點頭:「昭記得。」
這孩子靈氣而穩重,不該說出口的就不說,比某位今年剛過二十的大將軍不知乖巧到了哪裡去。
顧烈微一頷首,頓了頓,又問:「你可明白,本王為何要這麼做?」
顧昭搖搖頭,然後嚴肅道:「昭不知。但昭記得,父王曾說,要昭好好記著當年蜀州一戰,您深陷包圍,將軍白衣鐵甲神兵天降,直衝敵陣,救父王於危急之際,救大楚於存亡之間。」
「將軍對父王有救命之恩,對昭也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昭都該報答,不敢或忘。」
「故而,昭雖不明白父王此舉深意,但父王總是為將軍好,也是為昭好,為大楚好。所以昭不明白,卻銘記於心,一定照辦。」
他小小孩童,行禮答話都有模有樣,且言語間一派赤誠,乖巧得叫人心疼。
顧烈頷首道:「你小小年紀,能知曉這些道理,已是不易。等本王登基立楚,你就該知其所以然,到那時,本王自會慢慢教導你,與你一一分說明白。」
得到父王誇獎,父王還承諾會親自教導自己,顧昭開心領命道:「是!」
顧昭還小,畢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些事情他還不明白,不能思考通透,所以顧烈得替他安排,為他做出一些選擇。
再過個九年十年,等這孩子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是顧烈該放手的時候了。
中州顧家歡天喜地,收拾打扮,打算跟著祝將軍一起啟程去雷州。
他們馬上要成為正宗的皇親國戚了!
可沒想到臨行前,楚軍一擁而入,絲毫不顧他們與楚王是同宗,將中州顧家所有人揪出家來,呼喝著趕到一起,像秋後蚱蜢似的瑟瑟發抖。
這些楚軍說他們串通柳家謀害楚王,如今柳家四處逃竄,要搜他們的家,看他們是不是私藏柳家敵奸。
中州顧家人指天罵地,說他們對楚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鑑,絕對沒有窩藏北燕的那些喪家之犬!
他們正哭得一派六月飛雪的冤屈架勢,直到楚軍從中州顧家長孫顧顯的房中,搜出了他的妻子,燕朝皇帝楊平寵妃柳嬪的表妹。
緊接著,楚軍又在顧顯名下的宅院中,搜出了妻族柳家親眷二十六人,各個是名閥柳家有頭有臉、楚軍通_緝榜上有名的人物。
中州顧族中長老們霎時面如死灰,他們已經想明白,楚王定是早已查清他們與柳家幹的事,只是忍耐到如今,才對他們動手。
而顧顯毫不知情,還對著妻子柳氏破口大罵,意圖挽回局面。
可已經晚了。
中州顧家以通敵之罪鋃鐺入獄。所謂的紀南認宗,至此一筆勾銷。
世上再無中州顧。
再過一些時日,名閥柳家也將從世上消失。
楚顧家譜上,只剩下乾乾淨淨的兩個名字,一是顧烈,一是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