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都城。閱讀
街道樓坊滿目蕭條,能找著門路逃跑的,都已經跑了出去,找不到或者不敢跑的,都在等待楚軍破門而入的那天到來。
百姓們竊竊私語,他們聽說,大楚兵神狄其野已經快要打過來了。
然而這些流言,並沒有傳到宮裡去。
楊平過得醉生夢死,他不敢醒過來,於是只要能夠讓他活在夢裡的,不論是烈酒、鴉_煙還是安神藥,他都通通倒進嘴裡去。
他生怕清醒一時片刻,一旦想到最終城破國亡的下場,他就控制不住要痛哭流涕。
宮裡的侍人心裡都很害怕,大部分躲在自己負責伺候打掃的宮殿裡,一小部分擅自聚到了楊平寢宮,他們想,就算楚軍要殺,殺的也是楊平,總該放過他們這些無辜的可憐人。
因此楊平的寢宮倒是比平時還要熱鬧,侍人們怕他清醒過來對他們又打又罵,於是都積極地給楊平添酒添藥,還奏樂歌舞,服侍得比往常還要盡心。
這日有侍人來報,說王后沒了,死因是小產後身體虛弱,沒能熬過去。
楊平木木呆呆的應了一聲,繼續喝著酒。
但侍人們又承了封信給楊平,說是王后宮中找出的遺書。
這才讓楊平感了興趣。
他想,想必是王氏愛慘了他,臨死前戀戀不捨,為他寫了情真意切的殷殷囑託。這麼一來,他們帝後的感人愛情,也成了一段佳話了。
楊平美滋滋地打開一看。
「柳氏入宮被賜去子藥,隨後深居後宮,日日與你相伴。你命人從你的愛妾腹中挖出你的兒子,棄屍荒野。楊平,你如此狠心無情,老天爺豈能留你活命?」
楊平驚怒交加,捏著信大喊:「誰!是誰寫的反信!是誰!」
見他如癲似狂,嘴角溢出白沫,侍人們一擁而上,把烈酒拌著鴉_煙往他喉嚨里灌,生怕他發瘋。
片刻後,楊平又安靜下來,臉上是茫然的笑容,手中的杯子自動往嘴裡送著美酒。
侍人們鬆了一口氣,奏樂聲歌舞聲又響了起來。
宮外一條不起眼的小道上。
布衣粗衫的王氏緊緊握著娘親魏氏的手,她們跟在楚軍密探身後,急急上了一輛馬車。
密探坐在車前,趕著馬車向城門而去,向城門守軍賄賂了十兩銀子,就成功出了城門,一路向秦州的楚軍大營而去。
馬車飛馳向前,王氏忍不住掀起車簾,望向越來越遠的都城城門和還看得見一角的燕朝皇宮,回想起宮中那段荒謬不堪的日子,終於有了逃出生天的實感,她再也忍不住熱淚,伏在親娘魏氏的懷裡痛哭起來。
魏氏瘦小的臂彎攬著女兒,就像女兒小時候被人欺負哭之後,她唯一能做的那樣,溫柔地拍撫著女兒的背。
她又是心疼又是覺得閨女能幹,她們母女真的都活下來了,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的吧?
燕朝都城中的流言還是挺準的。
狄其野確實快要打到都城了,他已經兵臨奏豐城下。
儘管狄其野總感嘆著「玄明死後,北燕再無可戰之將」,但該打的仗還是要打,不止是他閒不住,而且他很需要藉機發泄滿心的憋屈。
哪兒說理去啊,從來都是他狄其野讓別人憋屈,這下子被顧烈天羅地網罩了個結結實實,說起來還是他狄其野不占理,這就讓狄其野無可奈何。
那何以解憂?唯有打仗。
這一仗打完,顧烈就要去秦州大營與姜揚匯合,方便狄其野去打畢嶙阻陸翼。
下回再見,就是顧烈被迎入燕朝都城,準備登基的時候了。
之前狄其野並不覺得顧烈登基這事有什麼,可事到臨頭,他卻再也不能不當一回事了。
他畢竟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
顧烈對狄其野這副有氣發不出來的鬱悶模樣早有心理準備。
狄其野這個人,雖然前世也是任性妄為,但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如果說他只為他自己著想,就實在是太冤枉他了。
如果不是顧慮部下的性命,狄其野何必非要弄得孑然一身。
但他這種顧慮,確實也是從他自己出發的。想離開他保命升官?求之不得。想跟著他為他犧牲?想都別想。
上輩子顧烈被他這種擰巴氣得要吐血,這輩子,顧烈確實有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一個不肯虧欠他人的人欠了債,就是狄其野這副模樣了。
可憐嗎?可憐。
舒服嗎?舒服。
顧烈一看他就想笑,雖然心裡笑兩聲又心軟,打奏豐城之前,看狄其野還是這副吊在獵網裡的困狼模樣,好笑著問:「玩成語接龍嗎?」
顧烈記得狄其野提過,在他原在的那個遙遠時代,無聊的時候,他喜歡讓手下大校們陪他玩這個。
狄其野躺在躺椅上,蔫蔫地說:「你起頭啊。」
「酒後失言。」
這是狄其野頭一回在他面前喝醉,顯擺四字詞的時候,說的第一個詞。
狄其野應該也是想起來了,側過腦袋來看著顧烈,接道:「言多必失。」
這麼些麻煩,都是從言多必失開始的。
顧烈接上:「失魂落魄。」
狄其野接得更快:「魄盪魂飛。」
顧烈對著眼前這隻曾經令他魄盪魂飛的么蛾子笑了笑,一字一頓地接口道:「飛蛾撲火。」
「……你是不是故意笑話我,」狄其野咬牙狐疑道。
顧烈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這是何出此言?」
狄其野垂眸細思,從躺椅上站起來,越想眉頭皺得越緊,然後幾步走到顧烈身邊,跳坐在大案上,低頭看他:「我先前一直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顧烈像是很感興趣地追問:「那你覺得,我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主公,您智計無雙啊,」狄其野抱著手臂嘲諷道。
顧烈還是為自己澄清道:「你若說心動,我確實是很晚才明白。」
狄其野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明白不妨礙你算計我。」
「我用的都是陽謀,又不是詭計,」顧烈也站了起來,靠著狄其野,低頭看他,笑了笑,「我都主動承認了,還生氣?」
果然如此,狄其野根本都不驚訝。
「深謀遠慮」,「天生帝王材」,史書上怎麼寫的?他狄其野怎麼就色_迷心竅,把這麼關鍵的事都給忘了?
狄其野不滿顧烈這種壓迫感,伸手拽著他的外袍,沒好氣地說,「你為什麼非得勉強我。」
顧烈嘆息道:「我想讓你活著,好好活著,這個理由不夠嗎?」
狄其野一怔,也認真了起來,他的手放開顧烈的外袍,轉而放在顧烈的心口,對顧烈說:「你不用把我背在背上。你只需要把我放在這。」
「晚了。」顧烈回答得又快,又理所當然。
「你,」狄其野又是心軟又是生氣,「主公,我很厲害的,我是你大楚兵神,你為何總是小看我。」
顧烈濃於夜色的眼眸盯著他,認真道:「狄將軍,不是你不厲害,是你太厲害了。我若是小看你,很多事,我根本不必去做。」
根本說不通。
狄其野無奈嘆氣,把腦袋抵在顧烈胸前,想起曾經建議牧廉把姜延關牢里,忽然笑了:「若我不願意呢,你還能把我關起來?」
顧烈伸手托起狄其野的下巴,托著他抬起腦袋,對上自己的視線,半認真半玩笑道:「有何不可?」
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上輩子就把人鎖在宮裡一次,這輩子狄其野要是冥頑不靈,他不介意再來一次。
狄其野眯起眼睛:「你認真的?」
顧烈學他挑眉:「你這麼聰明,你猜?」
「你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束手就擒。」狄其野輕哼一聲,瞬間又是那個瀟灑桀驁的大楚兵神。
顧烈不點這根引線,轉而道:「狄其野,我可曾有一時半刻不尊重你?就算為你打算的這些你不喜歡,我也不是在仗勢欺人吧?你就一定要設想這麼極端的路,不能好好想想?」
說著,顧烈像是無意識地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額頭。
又頭痛了嗎?
狄其野咬咬牙。
「我沒說不想。」剛說出口,狄其野就補充強調,「我是因為你才願意考慮看看,你要記好。」
想了想,又說:「我也沒有保證一定答應。」
果真是一點虧都不願意吃。
顧烈用一種不會引起野狼戒備的緩慢速度,慢慢收緊手臂,把狄其野圈在懷裡,聲音無奈而又溫柔。
「我都記著。」
全部都記得,一點都忘不掉。
狄其野不服氣地挑釁:「不是說於禮不合嗎?嗯?」
顧烈從善如流地把人放開,慚愧道:「情不自禁。」
然後不動聲色地目送狄其野跑了。
這個人,害羞要跑,生氣要跑,不服氣還是要跑。
顧烈笑笑,舌尖舔過牙齒。
他有點餓。
這是顧烈生平頭一次感受到飢餓的滋味。
但顧烈依然很耐心,並不焦躁,甚至欣賞起這令他新鮮的飢餓感來。
他不著急。
奏豐城的守軍將領是個人物。
他不屬於四大名閥任何一家,也從未與他們有任何瓜葛。在北燕這種背景下,能夠憑藉自己的實力當上一城守軍,是何等了不起的成就。
但他目前面臨的困境就是,楚軍兵臨城下,他帶著手下將士們困守圍城,無人支援,無人搭理。
他坐了整整一夜,做出一個決定。
次日,楚軍正要攻城,卻見一個北燕守軍將領站上了城牆。
他對著眼前強大的千軍萬馬,大喊道:「我乃燕臣,不可降楚!」
狄其野撇了撇嘴,以為又是無趣的表忠心戲碼。
「可百姓無辜!」
狄其野挑了挑眉。
「我願一死,背負降楚罵名。請諸位同僚在我死後開啟城門,保住百姓性命。」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往下一跳。
狄其野在他跳之前就策馬狂奔,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此時城門大開,守軍們丟盔棄甲狂奔而出,對著他們將軍的屍體哭泣。
「厚葬!」
狄其野吩咐道。
「是!」
奏豐城不戰而降。
狄其野回馬,看向近衛重重保衛著的顧烈。
今日一別,燕都再見。
到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