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為誰籌謀(下)

  狄其野打量著敖一松,挑眉道:「右都督這話說得本將軍一頭霧水,不知言下何意?」

  敖一松無奈道:「將軍,您一心想攻入燕都,可您是否想過,攻入燕都之後呢?」

  「之後如何?」

  「之後,主公就要登基稱帝了。」

  「那又如何?」

  敖一松知道將軍本性除了打仗其他都不感興趣,而且他覺得狄其野年歲尚小,又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因而並不奇怪狄其野對於這方面的不敏感。

  於是他明白說道:「主公稱帝,將軍就將位列朝堂,到那時,朝堂各方勢力錯綜複雜,所以我問將軍,您作何打算?」

  聽到這裡,狄其野不由記起這話敖一松之前就已經提過一次,只是被阿豹他們帶跑了偏,今日前話重提,不禁讓狄其野懷疑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麼,故而漫不經心地試探:「那依你所見呢?」

  敖一松既然來問,就是有備而來,他有條有理道:「主公選了我們五個作為將軍的直隸部下,定然有其深意。我們五個都是跟著主公征戰多年的直系部隊出身,而且除了我,他們四個還都楚顧家臣之後。」

  「當日我在主公面前對將軍宣誓效忠,主公樂見其成,就說明主公選擇我們,是有心為將軍招攬部下,儲備勢力。」

  「我已與敖家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剩下四位兄弟,我認為最有把握的是左朗與莊醉。左朗認準了的事就走到黑,必定會留在將軍麾下。莊醉只有外祖家可倚仗,但畢竟不可能繼承外祖家業,留在將軍麾下是最佳選擇,他是聰明人。」

  「姜通和鍾泰,都是五五之數。姜通畢竟是姜揚堂弟,他的未來要看姜家如何選擇;鍾家多出文臣,鍾泰這個軍功可以輕鬆掙個地方官,因此也不好說。」

  狄其野沒打斷他,不是因為敖一松說得太有道理,而是已經聽愣了。敖一松這言語間,儼然已經把狄其野當成了正經主子,而不單純是將軍了。

  不論是敖一松還是顧烈,都給狄其野一種表面上不咄咄逼人但實際上就是在逼著他選擇的感覺。狄其野倒不是不明白他們是為自己好,但這種近乎強加的好,讓狄其野渾身難受。

  狄其野不由皺眉:「你現在說這些」

  敖一松以為狄其野還不明白,乾脆挑明了說:「將軍,以您和主公的關係,您現在不考慮這些,那不等於是自尋死路嗎?」

  「你,」狄其野怒而開口,又被敖一松打斷。

  「主公已經為您籌謀到這個地步,您直接伸手就能拿到,為什麼還不肯拿呢?」

  敖一松到底是以為狄其野不懂權謀,苦口婆心地勸道,「您軍功蓋主,主公絲毫不對您猜忌,已是天下罕有的幸事。主公登基後,您必然加封晉爵,位高權重,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您。您難道要做那抱赤金行於鬧市的幼童,自絕於天下?」

  敖一松見狄其野氣得不行的模樣,想了想,加了句:「您這樣,主公得多累啊。」

  顧烈批完一本,換了封文書,卻聽帳簾一響,進來個狄其野。

  「讓本王猜猜,想你明白了,還是牧廉那小瘋子想明白了?」

  狄其野看看燃到最末的燈燭,又看看他手裡的文書,聽了顧烈的打趣,狄其野挑起眉毛,不答反問:「你不是說你理完軍務了嗎?」

  「軍務理完了還有政務,」顧烈一副沒說謊的坦蕩模樣,「我並未騙你。」

  「你只是隱瞞了半截不說,」狄其野沒好氣道。

  顧烈去看他的臉:「怎麼生氣了?」

  狄其野在先前住這時搬來的躺椅上坐下,翻白眼道:「我沒生氣。」

  顧烈奇了,這氣還挺大,都開始說反話了。

  他思來想去,乾脆先批文書,等狄其野自己開口,不要貿然上去扯虎鬚。

  等到顧烈又批完兩本文書,狄其野忍不住了,試探著問:「你當初,怎麼給我選的五個人?」

  雖然敖一松把他自己的猜測說得振振有詞,但狄其野總覺得當時自己剛投楚不久,顧烈就算再怎麼深謀遠慮,也不可能從一開始就是特意給自己選的這麼五個人。

  顧烈只以為他忽然好奇,於是將這五位的性情經歷簡略明了的對狄其野說了說,然後概括道:「他們五個是最合適你的,都是直心人,又各有各的不得志,你肯給機會,他們當然傾心相報。更何況你還教他們戰術戰機,自然對你忠心耿耿。」

  思及這五位前世今生,顧烈還難得感嘆:「千里馬易尋,而伯樂不常有,你也可算得是他們的伯樂。」

  狄其野啞口無言。

  明明是顧烈為他特意挑選的下屬,讓顧烈說起來,卻好像這些下屬如此忠心,都只是他狄其野的魅力,一點都不知道自耀邀功。

  「那,你為何提醒我去攻打畢嶙城?」

  「這……」

  這讓顧烈怎麼回答?

  天底下哪有一個主公教唆手下將軍防備另一位手下將軍的道理?顧烈怎麼能把這種話明白說?

  因此顧烈開了口卻說不出話。

  「你為什麼,」狄其野知道自己這話說出來顯得不知好歹,卻不得不問,咬牙道,「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多。」

  狄其野從來不虧欠人。

  前世就是赴死,也是整個聯盟都欠他的,他是揭露陰謀的英雄。

  他是戰無不勝的大楚兵神,他為大楚打下了半壁江山,馬上要為大楚攻破燕朝都城。從這一點上,就算日後封侯封爵,他也不欠這個時代不欠大楚不欠顧烈任何東西。

  他狄其野向來是強者,他在追求顧烈時,也從不覺得自己低顧烈一等,甚至還帶有那麼一點拯救顧烈的強勢心態。

  今日卻忽然被阿右提醒,他從一開始就虧欠了顧烈。

  他不欠顧烈軍功,不欠顧烈忠誠,卻還是虧欠了一顆為他籌謀遠慮的心。

  感動嗎?感動。難受嗎?難受。

  顧烈想要的回報,是要他改變自己的原則,帶著前世被背叛的痛苦回憶,站上朝堂去爭權奪利。

  如果他還是不想參與呢?

  那顧烈要怎麼辦?他又該拿顧烈怎麼辦?他從不動搖的原則,又該怎麼辦?

  顧烈不知狄其野在想什麼,不解其意,答道:「這是我該做的。」

  狄其野氣急了,走到桌案邊,看著顧烈的眼睛問:「天底下哪一個主公,會為手下將軍做到這個地步?這是哪門子你該做的!」

  顧烈理所當然道:「我心悅於你,自然該為你打算。」

  他甚至還有那麼一些對自己滿意:「儘管那時我尚未發覺對你的情愫,可也誤打誤撞,為你選了最適合的直隸部下。」

  顧烈竟然是已經明白的?

  狄其野都顧不得自己內心的猶豫,匪夷所思道:「你心悅於我,我也心悅於你,那你還在遲疑什麼?」

  「你我雖然都已心動,」顧烈坦誠地說,「可我還在追求你,還沒有將事情都安排萬全,怎好貿然行事?」

  「……安排萬全?怎麼個安排萬全?還有什麼要安排萬全?」

  狄其野想到敖一松點明的一切,這難道還不是全部?

  顧烈皺眉道:「你軍功赫赫,開朝後就是位高權重的功臣,這就已經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了。何況我要肅清朝政,理清朝綱,也必要將你視為威脅。在加上你若與我一起,不可能不起風波,你更會是千夫所指。這些,自然要安排萬全,方能應對。」

  他說得理所當然,狄其野只覺得嗓子發乾:「那我若是,還是不想參與朝政,不想應對呢?」

  顧烈根本都不驚訝,連眉頭都沒皺,尋常說話一般答道:「那就我來。」

  重活一世,他總不可能還護不住這個任性心狠的狄將軍。

  他能夠再開盛世,也能夠保住狄其野。

  狄其野狠狠咬著牙,根本不知道該拿顧烈怎麼辦。

  他想醫顧烈的心病,想讓顧烈明白不必將所有事都當作自己的責任。

  結果現在,顧烈竟然把他也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狄其野自認可以接受自己言行的一切後果,就算在朝野傾軋中丟了性命,那也不過是自古功臣良將的標準結局,他本就是流落在這個時代的異世之人,史書上原本沒有他的名字,將他一筆勾銷,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但是他現在不得不去顧慮,假若他執拗到底,落得個鳥盡弓藏的下場,顧烈這個史書有名的明君,不僅不會覺得解脫,反而很可能把他的死當作自己的責任,加重心病。

  這人怎麼能這樣?

  什麼百般籌謀,這分明是攻心陽謀。

  狄其野隱約有不祥的預感,這一場戰,也許他已經贏不了了。

  他明明想對顧烈攻城略地,現在卻頃刻間潰不成軍,幾乎要繳械投降。

  可他是絕不會不戰而降的。

  不會的。

  埋首文書的顧烈聽到狄其野無奈的嘆息,然後脖子一重。

  狄其野站在椅子後面,彎下腰來,抱著他的脖子,腦袋還埋在他的肩脖里,溫熱的呼吸掃在皮膚上,鬧得顧烈脖子發癢。

  「你……」文書上抖了墨,顧烈好笑地拍拍狄其野的手,「你我還未在一起,如此似乎於禮不合。」

  到底是誰給顧烈灌輸的刻板程序,狄其野很是好奇。

  「我是不守禮的,我不在乎什麼於禮不合,你守你的,你別動就是,」狄其野壞心地說。

  顧烈的手握在狄其野的小臂上,雖然說著什麼於禮不合,到底是沒捨得動。

  「顧烈……」

  「嗯?」

  狄其野咬咬牙,沒有說話。

  他心想,這人肩膀雖寬,卻又不是那種虎背熊腰,怎麼就什麼都非得往自己背上背呢?

  他埋在顧烈肩脖,聲音被衣物手臂擋住,聽起來有些瓮聲瓮氣的,像是明明被寵著卻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

  顧烈忽然憂心道:「你生辰幾月?」

  狄其野的腦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無所謂地答:「這輩子的?我哪知道?」

  「那前世呢?」

  「一月一日。怎麼,要給我過生日?」狄其野新鮮道,一點都沒有前世對大校們集資買的蛋糕那副嫌棄模樣。

  已經過了。

  「明年給你過。」

  狄其野抬起頭來,看著顧烈好看的下巴,好奇地問:「怎麼突然問這個?」

  顧烈有些赧然:「我老了。」

  不算上輩子,都足足大了九歲。算上上輩子,顧烈都可以被罵做是老不修了。

  狄其野不以為然,順嘴占顧烈便宜:「算上前世,你該管我叫哥。」

  反了他了。

  顧烈不動聲色:「巧了,姜揚他們都以為我把你當兒子養,這麼算,你該管我叫爹。」

  狄其野氣跑了。

  顧烈繼續埋首文書。

  那夜入睡的時候,顧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忽然輕笑了兩聲。

  那夜他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