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過後,顧烈才想起前世姜延鬧出不少故事的斷袖之好。
顧烈沉聲問:「你要姜延。是什麼意思?」
牧廉耐心等待了許久,結果等來主公這麼一句廢話,疑惑反問:「我要姜延的意思就是我要姜延,還能有什麼意思?」
牧廉努力忍住了沒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顧烈。他在心裡感嘆,自己真是好忠心耿耿一幕僚。
虧他還一直覺得主公是聰明人。
唉,主公和師父都不行。
顧烈不得不說明白了:「你對他,心生愛慕?」
牧廉卻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眼神一亮,又對顧烈反問:「原來這就是愛慕?」
他如此顛三倒四,鬧得顧烈微微皺眉:「你不知道?那你跑來本王面前要什麼人?」
「我只是不知道這就是愛慕。我知道我想要他,他是主公密探,那我自然就來問主公要人,」牧廉說得理直氣壯,頓了頓,還補充道,「我原本問師父,但師父做不了主。」
顧烈把腦子裡千頭萬緒都暫擱一邊,眉頭皺得更緊,問牧廉:「你想要他,那他呢?他對你怎麼想的?」
牧廉沒覺得哪裡不對:「這得問他,他又不在這。所以,主公,你能把姜延給我嗎?」
「他是個人,不是個東西,本王說給你就給你?」顧烈思及姜延前世情路坎坷,尤其還牽涉到了狄其野的名聲,說話語氣不自覺地重了起來。
牧廉為心上人委屈:「您幹嘛罵他不是東西。要罵罵我好了。」
顧烈都要被他氣笑了。
不過牧廉這回答,比他之前那些自說自話,倒都要有說服力一些。
「牧廉。」顧烈看在這人腦子不好的份上,緩和了語氣循循善誘,「你愛慕姜延,但不知他是否也愛慕你」
牧廉很有自信地打斷主公的苦口婆心:「我覺得他也很喜歡我啊。」
顧烈被他炫了一臉,乾脆換回了尋常語氣,嚴肅道:「那就算他也愛慕你。你一心要死得人人稱頌,你若同他在一起,就是斷袖,必定因他聲名狼藉,你可還願意?就算你願意,就算你與他兩情相悅,你看準時機開開心心去死了,你把他一個人留在世上,他怎麼辦?」
牧廉沉默了。
顧烈無聲嘆息。
一個被教得連愛惜自身都不會的瘋子,要怎麼去愛人?
牧廉不知該怎麼辦。
就算他知道前任師父前任師兄其實都不喜歡他,都對他不好,可是他從小被教導那些,做幕僚、攪動天下風雲、死得人人稱頌,都已經紮根在他的腦袋裡,層層裹在他的心上,成了習慣定規,他根本不知從何改起。
他的腦子告訴他要找機會死得人人稱頌。
可是他的心,穿透層層泥濘,契而不舍地告訴他,他想要姜延。
除了轉投楚軍跟著小師弟,不對,是轉投楚軍跟著師父,這是他第二回完全依著自己的心,自願自發的,想要做到的事。
他想要姜延。
他好想要姜延。
牧廉抱著頭痛欲裂的腦袋,恨不得拿頭去撞地。他的臉還由於和顧烈剛開始的對話而滿臉疑惑,他的眼底卻現出了血絲,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睛裡掉下來,他卻連面露悲容都做不到。
顧烈不忍心看他,垂眸望著桌案上的斷腸匕。
「主公。」
不知過了多久,顧烈才聽到蹲在地上的牧廉開口。
他說話時伴隨著嗓子裡卡殼一般的吞咽聲,像是他的嗓子不許他說話,不停阻攔他似的。
「我,還是,想要,姜延。」
「我不要,死了。」
「我,要姜、姜延。」
說到最後,牧廉抬起頭來,緊緊盯著顧烈,眼神像是怕被趕出門的家犬,害怕顧烈不答應。
顧烈不禁動容。
顧烈低嘆一聲:「你……過一陣,姜延回來復命,你把你今日所作所為都告訴他,若他願意和你一起來見本王,本王再做答覆。」
牧廉給顧烈咚咚磕了兩個頭。然後他抱著腦袋慢慢站起來。
他站直了,才對顧烈感嘆:「主公,你還是比師父聰明。」
他恢復了尋常呆呆的模樣,顧烈心裡也鬆了口氣,好笑問:「這又是怎麼說?」
牧廉老神在在地說:「師父不會關心人,主公會關心人。」
顧烈皺眉:「你師父待你還不好?你怎麼」
「不是這麼說,」牧廉暢想著等姜延回來把姜延拐到手的美好未來,不自覺又搶了主公的話,「師父不是不關心人,他是不會。」
牧廉面露悲戚,語氣卻輕鬆快活:「師父還傻傻地問您渴不渴餓不餓累不累,還為了在您面前表現跳濁河。您只需要他打仗,他做這些,都是無用功呀。」
牧廉只是順手幫師父賣個乖,刷個忠心耿耿的賢名。
可顧烈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你出去。」
「是。」
楚軍三線高歌猛進,北燕節節敗退。
除了陸翼行軍路線上的城池為了保命不敢投降,顏法古拒不接受王家將領的投降,接手敖戈大軍的祝家將領和狄其野都樂得偷懶,只要敢降,他們就收。
顧烈三日前把兵權交還給了狄其野,狄其野還不想要,被顧烈直接轟出帥帳:「別躲懶,趕緊打。」
既然顧烈說趕緊打,那狄其野自然就趕緊打,攻城速度比先前顧烈領兵要快上一倍。
一時間狄其野兵神之名再度大噪,風頭無兩。
楚軍和北燕都認為是楚王敲一棍子給個甜棗,先給狄其野一個下馬威,然後又把狄其野放出來打仗,說到底就是既忌憚狄其野又離不開狄其野的戰力。
唯獨狄其野不這麼想。
攻城不在話下,弄清楚顧烈的心思是真的有點難。
顧烈自從和牧廉密談之後就有些躲著自己,氣得狄其野把牧廉挖出來仔細拷問,結果牧廉老老實實把二人對話說了一邊,狄其野聽來覺得毫無問題,甚至覺得牧廉這次是神來之筆,顧烈聽完該開竅才對。
可這人怎麼不但不開竅,還開始躲著自己了?
狄其野心焦氣燥。
然而過幾日,顧烈又不再躲著狄其野了。
但他有時看向狄其野的眼神,隱隱約約帶著一絲狄其野看不懂的東西,分不清是悲傷、愧疚或是掙扎。
而且顧烈還偶爾還會問出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比如:「你喜歡瓷器?」
狄其野誠實回答:「一般吧,我也沒見過多少瓷器。」
他只想著打仗,無心注意這些奢侈擺設,也從來不在打勝仗後搶掠富豪,哪裡有那個品味瓷器的閒工夫。
然後顧烈眼中又閃過那種狄其野看不明白的東西。
難道顧烈喜歡瓷器?
哪一州的瓷器好?
等等,他的俸祿夠買瓷器嗎?
顧烈注意到狄其野的焦躁,他反省,也許自己的躲避態度讓狄其野不舒服了,於是不再躲著他。
可顧烈那幾日實在無法控制自己。
牧廉一語驚醒夢中人,讓顧烈不得不認真去想,狄其野對自己的種種關心舉動,究竟意味著什麼。
狄其野在他心中,雖任性決絕,卻也是絕對的風光霽月,前世因為初遇分桃的誤會,文官文人們沒少編排狄其野,他們越詆毀狄其野,顧烈就越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污,越不願意將狄其野往狎昵那方面想。
而且今生顧烈主動親近,解開了狄其野前世的風流、謀反兩大污名之謎,前世顧烈本就不怎麼信,只是氣狄其野不肯解釋不肯上朝,如今疑慮全消,更是再不願冤枉狄其野。
所以不論狄其野怎麼試探,顧烈都坦然接受,抑制自己多思善謀的本性,不胡亂猜測他言行背後是否有深意。
他們君臣二人相處,比前世舒服太多太多,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彼此在世上最了解也最能夠理解對方的人。
可顧烈吸取前世教訓,認了自己命中注定孤涼,但凡接近自己的都要遭殃,他不該愛人,也再也提不起心思來愛人,所以早早決定今生不再娶妻,甚至瞞騙天下,收顧昭為子。
他怎麼想得到,他那目下無塵、半點牽掛都不想有的狄將軍,會主動喜歡他,還對他示好?
顧烈對狄其野的喜愛,從前世縱容就可見一斑,今生忽然想明白狄其野對自己的種種示好,心中歡喜,遠大於其他思慮。
牧廉說狄其野不懂關心人,今生狄其野的種種示好,顧烈細細想來,確實傻得可愛——送特產風物、不顧自身安危為他征戰、問那些顧烈聽了還以為是在小看自己的傻話。
可顧烈順著思緒往前世一想,當即寒透肺腑、冷徹心扉。
狄其野打下半壁江山,封定國侯。
那些狄其野送的,綠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燈,蒲草編的兔子,瓷碗裡裝的睡蓮……
臨死時,狄其野說:「怎麼辦……你還要再孤零零過四十四年,你得學著,學著找些有意思的事來做」
狄其野利刃穿心,在他懷裡痛得發抖,一聲聲,慢慢的喚著。
「顧烈。」
「顧烈。」
……
狄其野叫的是誰?
是亡燕復楚,為大楚嘔心瀝血卻保不住一個定國侯的開國楚帝?
還是瞎了眼,聾了耳朵,蒙住了心的顧烈?
顧烈才知相思,就滿口都是相思苦。
他欠了一筆隔世的相思血債,所記所載都是香血書就,一勾一划,利如匕首,令他魂銷腸斷,悲從中來。
故而才有了那幾日對狄其野的躲避。
可狄其野的焦躁不安讓他醒悟,這都是他犯的錯,都是他該面對的,不該讓狄其野跟著他心神不安。
於是顧烈不再躲著狄其野。
顧烈不是不想回報這份赤誠無欺的愛意,可在那之前,他需要斟酌清楚,究竟怎樣才是對狄其野最好的。
前世狄其野是死在了他的懷裡。
也許他當真是命中注定孤涼,不可愛人,不可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