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翼平川城一戰,不受降,不留守軍一兵一卒,手下兵士們將整座城能搶走的財富糧食都搬運一空,霎時凶名在外。閱讀
就在大軍休整完畢,即將前往攻打下一座城池的時候,雜兵忽然來報,有人要見他,說是想當他的幕僚。
陸翼十分好奇。
他如今凶名在外,大名可止小兒夜啼,怎麼還有北燕人自告奮勇,來當他的幕僚?
思索片刻,陸翼命道:「帶上來。」
須臾,兵士們帶上來一位粗布衣衫的中年文士,他神情倨傲,身上衣物雖然粗陋,卻並不髒污,比陸翼平日所見的逃難北燕百姓要整潔許多。
這就說明兩點:一,此人極有自尊,在逃難路上還努力維持自己的體面;二,此人是弱質書生,卻能夠在逃難途中維持體面,想必有一套有效應對流民欺凌強掠的方法,不是普通書生。
往壞里猜測,這也就是說,此人看重虛榮,而且還不是個好人。
陸翼就更感興趣了。
「先生高姓大名?」陸翼笑問。
那人一禮,答:「謝浮沉。」
陸翼試探:「謝家人士?浮沉此名,倒像是個化名。」
那人又一禮,答:「在下本是謝家旁系子弟,謝家嫡系畏懼大楚威名,龜縮自保,不顧旁系死活,我恥與謝家為伍,自叛家族,棄名不用。人生境遇禍福難測,故以浮沉自勉。」
這理由聽上去倒是冠冕堂皇。
「那麼,謝浮沉先生,」陸翼把禮賢下士的模樣做足了,「你不惜投靠我這個大楚將軍,是有何計要獻?」
謝浮沉陰騭地嘿嘿笑了起來,他眼睛小而聚光,緊緊盯著人的時候,像是暗夜裡瘋狂找糧食的碩鼠:「那就要看陸將軍有多大的志向!」
此人張狂的眼神令陸翼心生不喜,臉上卻笑得更濃了:「哦?願聞其詳。」
謝浮沉行了第三個禮:「請將軍屏退左右。」
陸翼心思活絡,遲疑半晌,命道:「你們都出去,與帳門外五步守衛!不得走動!」
「是!」
待得將軍帳中只剩下他們二人,陸翼不自覺露出了一個獰笑,他已經決定了,若是這個謝浮沉獻的計不能叫他滿意,他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
「謝先生,現在可以賜教了吧?」
謝浮沉一改張狂面貌,恭恭敬敬行了大禮,跪在地上說:「若是將軍志存高遠,憑藉在下才智,敢叫日月換新天!」
陸翼立刻做出震怒的模樣,怒喝一聲:「賊子大膽!竟敢挑唆本將軍大逆不道!」
謝浮沉不驚不怕,安安生生地趴在地上。
將軍帳中一時無人說話。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還是陸翼先開口道:「若是本將軍志向不那麼高遠呢?」
謝浮沉笑了。
他對著陸翼將軍帳中鋪著的華貴氈毯,笑得怡然自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謝浮沉抬起頭來,臉上是略帶不甘的寂寞,他沉吟道:「即使如此,在下也能幫將軍搏一個萬戶封侯!」
陸翼嗤笑:「本將軍南征北戰,戰功赫赫,主公登基開國,自然有賞,還需你來搏一個封侯?」
「將軍此言差矣,」謝浮沉哈哈大笑,「倘若無我相助,待楚王登基之日,就是狄其野封侯之時!而不論是將軍你,還是楚顧家臣,更不要提敖戈將軍之流的外系功臣,都絕不會有封侯之機!」
陸翼眉宇一跳,思忖半晌,從案後繞了出來,扶起謝浮沉,誠懇道:「先生助我。」
謝浮沉心中狂喜,面上卻忍耐住了,他只是高深莫測地一笑,對陸翼回禮道:「將軍知遇之恩,謝浮沉必定肝腦塗地,傾力相報!」
從這一刻,謝浮沉終於踏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政_治舞台。
他改頭換面,再也不是謝家旁系那個自以為有才卻懷才不遇的無能子弟,再也不用背負偷窺猥_褻侄女而被逐出謝家的污點。
他現在名為謝浮沉,是大楚將軍陸翼的幕僚。
他一定能夠狠狠教訓謝家,讓謝家嫡系那些食古不化的老東西,讓那個不肯服從他的女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難得顧烈不在帥帳里,狄其野沒在帥帳找到人,問了近衛,說主公方才說要在營內走走,不許人跟著。
于是之前笑話牧廉亂走捉密探的狄其野,步了牧廉的後塵。狄其野走在楚營里,想到這茬,心內一窘,這難道就是報應。
楚軍大營沒了風族未走那時的忙碌,秩序井然的樣子,狄其野一路走來沒找到顧烈的人,走到了給御廚們搭建的廚房。
御廚正滿眼欣慰地看著一條胖乎乎的小奶狗。
狗比人強啊,吃什麼都香。
他在這條小奶狗的身上找到了存在的意義,找到了成就感,找到了幸福。
狄其野強忍著笑,走過去看看,一把把小奶狗拎了起來。
胖墩墩的棕色小奶狗,在御廚的溺愛下,幾乎把自己吃得長寬相等,圓腦袋一直在抖啊抖的,不知是四肢還支撐不住胖乎乎的腦袋重量,還是覺得天冷。
狄其野上輩子沒養過貓狗,他哪有閒工夫去伺候這些東西,而且在他的時代,貓狗是絕對的上流社會奢侈品,他拼死拼活掙來的工資從不花在奢侈品上,有那個錢不如買些口感稍好的營養劑,普通版真的能把人喝吐。
於是小奶狗吧嗒吧嗒給他舔手的時候,狄其野沒有抵擋住這個萌系攻勢,一時間也不嫌髒了,把小奶狗抱進了懷裡——抱完再去洗澡換衣服。
「叫什麼名字?」狄其野問御廚。
御廚原本一臉心痛,剛才狄將軍把他的愛狗拎在半空,把愛狗嚇得夠嗆,現在狄將軍把狗好好抱住,御廚也就緩和了神情,驕傲地說:「叫阿肥。」
聽到主人叫自己,小奶狗乖乖嗷嗚了一聲。
御廚臉上霎時笑開了花。
狄其野感嘆:「狗如其名啊!」
阿肥又開始吧嗒吧嗒給狄其野舔手。
御廚只見狄將軍好看的眼睛轉了一轉,抱著他的愛狗走了。
「我抱它去逛逛,回頭給您送回來。」
御廚被將軍強行搶走的愛狗,一臉悲傷地走回廚房洗手。
阿肥,你要保重啊阿肥!
大軍開拔的日期愈近,顧烈卻還在猶豫一個問題。
前世他此時與姜揚一起坐鎮秦州,直到燕朝皇宮告破,才向雷州進發。
但他近來總有一種直覺,這個直覺告訴他,也許該跟隨顏法古或狄其野親征。
直覺這東西不知來由,也說不出什麼道理,顧烈從不盲從於所謂的直覺,然而這一個卻令他考慮了很久。
仔細分析起來,跟隨顏法古親征,也許可以進一步確保顏法古的性命安危,但他已經派有近衛跟隨顏法古,燕朝都城也做了仔細布局,其實沒有跟隨顏法古的必要。
而跟隨狄其野親征,更是除了當個擺設沒有其他事可干。
所以,他並不能分析出站得住腳的理由。
然而這個念頭還是一直糾纏著他,幾乎令他自責起來,懷疑自己是不是還眷戀戰場,假借直覺名目意圖放縱自己出去打仗。
他被自己的念頭攪得煩躁,乾脆出了帥帳,在大營里走了走,坐在一處無人屋檐下,望著營外的蒼青松林,忍不住又開始分析起來。
直到狄其野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狄其野懷裡還抱了一隻胖乎乎的小奶狗。
顧烈失笑:「撩貓逗狗,將軍好雅興。這誰家的狗?」
狄其野作勢要把小奶狗往顧烈懷裡塞,顧烈卻神色一凜堅決擋住了,狄其野挑了挑眉,才回答:「御廚辛苦做飯,無人捧場,幸而有奶狗救他於人生低谷,遂養之。」
顧烈頗覺無言以對。
「你看,」狄其野把小奶狗舉到顧烈眼前,「都是你不好好吃飯,看看這小可憐,被御廚餵得肥成這樣。」
小奶狗圓滾滾的腦袋抖啊抖,長寬幾乎相等的圓身也抖啊抖,玉棋子一般圓滾滾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顧烈,伸出小舌頭哈氣。
顧烈不自覺笑了起來,倒不介意狄其野說他。
狄其野忽然一聲驚呼,手上一滑,小奶狗嗷地一聲往下掉,顧烈心跳一停,趕緊出手把小奶狗接住。
等到確認熱乎乎的小奶狗已經在自己手裡,沒有掉下地,顧烈難得對狄其野黑了臉,怒罵:「你怎麼如此不謹慎!」
狄其野嘖嘖稱奇,往顧烈身邊一坐,提醒道:「我剛才把它舉到你眼前,就算你不接,它也只會落進你懷裡啊。這麼點高,你急什麼。」
他摸了摸窩在顧烈懷裡的小奶狗,笑說:「主公,阿肥很喜歡你呢。」
小奶狗不大想理這個驚險拋物的壞人,哼唧了兩聲,在顧烈懷裡站起來,躲著狄其野的手,試圖往顧烈衣襟里鑽。
顧烈原本沒有再碰它,這下不得不伸手把它扶住,免得它真鑽進了自己的衣襟里。
小奶狗胖乎乎的身子很熱,顫顫巍巍的,有一種憨壯的生機。顧烈小心翼翼地扶著它,真切感受到一個活物窩在自己懷裡。
狄其野不爽地捏捏它的後頸:「還會耍流氓啊小東西。」
這可是老子預訂的人。
雖然還沒追上。
顧烈把他的手輕輕拍開:「你別又嚇著它。」
「主公,」狄其野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你這樣不行,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顧烈要給他氣笑了:「你把自己和它比?!」
狄其野笑著眯起眼睛看他,眨了眨眼:「開玩笑嘛,你幹嘛這么小心寶貝它,跟抓著炸_藥似的,你看它舔你手,叫你摸它呢。」
顧烈正被小奶狗舔得一激靈,把手抽了回來,小奶狗在他懷裡一個沒站穩,嗷嗚嗷嗚側身滾倒,然後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來,委屈地嗷嗷叫。
顧烈還在躊躇,狄其野趁機抓著他的手,撫過小奶狗圓不隆冬的大腦袋。
阿肥被御廚餵得油光水滑,皮毛順滑地從顧烈的指腹下經過,留下溫順微顫的觸感。
「你喜歡它嗎?」狄其野輕聲帶開顧烈的注意,「它叫阿肥。」
「阿肥?」
狗如其名啊!
顧烈也忍不住笑了。
「主公,」狄其野好奇地問,「你沒養過貓狗?我以為這裡貓狗很常見。」
顧烈看著小狗,簡單地答:「養過一隻貓。」
「叫什麼名字?」
「小黑。」
「是黑貓?那貓呢?」
「……跑了。」
跑了?狄其野觀察著顧烈神色,這表情,可不像是跑了。他猜測,貓狗都不長命,那貓也許是老了沒了。
於是狄其野擱下那隻貓,轉問:「你想再養一隻嗎?」
不知天下哪一州的貓最好看?也許可以去問問顏法古。
顧烈搖搖頭,敷衍笑笑:「哪有將近而立之年還撩貓逗狗的。」
頓了頓,他看向狄其野,故意道:「你當我是你?」
狄其野回嘴道:「貓狗可愛,見之心喜,是人之常情。」
顧烈反問:「這麼說來,狄將軍曾養過貓狗?」
「不曾。」
「你不是說人之常情嗎?」
「這怎麼一樣,」狄其野解釋道,「在我們那裡,貓狗是奢侈寵物,我一個月的薪水都不夠他們吃的,而且我常年住在軍中,怎麼養?」
顧烈不自覺撫摸著乖乖趴在懷裡的阿肥,回想一番,再問:「你說,你是在『孤兒院』長大。『孤兒』之意,若是本王沒有解錯,應當與現下相同,那麼,你是長於孤兒聚居之所?」
狄其野有些驚訝:「你還記得?」
顧烈點頭。
狄其野笑道:「主公聰明,正是孤兒聚居的地方,我們的『朝廷』有專項撥款,贍養被人遺棄的嬰幼兒,並免費提供基礎教育。」
說完,狄其野本以為顧烈要詳細諮詢贍養孤兒的制度,卻沒料到會聽見顧烈問:「他們待你好麼?」
這個人。
狄其野看看顧烈,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主公待我好。」
顧烈說他:「答非所問。」
狄其野笑而不談。
顧烈對他沒辦法,只能故作驚奇道:「你居然還知道本王待你好。」
「這話就冤枉卑職了,」狄其野故作委屈,「卑職對主公之心可昭日月,怎麼會不知感恩?」
顧烈嘆氣。
跟這人說話,還不如摸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