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一句句把顧烈氣得暴跳如雷,狄其野趁顧烈不注意把斷腸匕按進了自己胸口。
終於快痛死的那一刻,狄其野忍不住感嘆:我當真不是什麼好人。
狄其野也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故意和自己過不去。
來到古代異世,從投身楚營到軍功赫赫,狄其野一直都清楚自己對顧烈人格上的尊重,甚至於喜愛。
可直到顧烈登基兩年,兒子都會走路了,狄其野才後知後覺自己竟然對一個有婦之夫有意思。
這可一點都沒有意思,事實上,他精神上完全無法忍受這個事情。
是的,這裡並不是極度講究對伴侶忠誠的未來,而是一夫多妻的古代,但他畢竟不是古代人。他不屬於這個時代,身處異世並不是他感情過界的藉口。
狄其野有心遠離顧烈,跑去蜀州遊玩,遲遲不肯回京,最後顧烈氣得下聖旨把他給撈回來,還笑話他:「怎麼,定國侯這次沒給寡人帶土產風物?」
狄其野一翻白眼,知足吧,要是本將軍早明白前幾年對你抱著什麼心思,從一開始就不給你帶。
要說起來,狄其野自己都挺疑惑。
雖然他前世也沒動過心,整日都待在衝鋒營里,偶爾放假,除了被迫和政_客們虛與委蛇的時間,他都沉迷在模擬戰場刷新各式地圖,能從遠古宗戰一路打到四戰歐洲。
但是,俗話說得好,正所謂「沒開過機甲,也看過星戰」,他儘管是基因改造失敗的普通人類,卻也是完全憑藉自身努力爬到上將之位的強者,前來告白的男男女女不要太多。
所以,他怎麼會一點都沒察覺到自己對顧烈的感情有異?
狄其野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後認為這全是顧烈的錯——誰見過活得這麼慘的帝王?害得他憐憫弱小的頑疾習慣性發作。
當時他還沒有領教到愛情的毒打,他剛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對顧烈起了好感,天真地以為只要遠離顧烈,這種好感就會隨時間消逝,問題迎刃而解。
畢竟他是一個過分愛潔的人,既然意識到了這種令他自己無法忍受的情感,怎麼可能斬斷不了呢?
狄其野的樸素願望被現實一棒子敲的粉碎。
第一,他沒法遠離顧烈。
顧烈孜孜不倦地勸他上朝,一定要他為大楚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
這不得不說是他自己招來的禍事,前幾年他無意識要在顧烈面前表現,故意在群臣焦頭爛額時給出有效建議,彰顯自己的才幹。結果顧烈認定了他有匡扶社稷之才,一副要和狄其野死磕到底的模樣。
狄其野倒不是沒那個能力,他從來都是強者,上輩子能夠在兩_黨之間夾縫求生,其中種種明槍暗箭,就不是一般人能應付得來的。
曾經有一方勢力為了威嚇他,故意在模擬戰場地圖上動了手腳,古代平原戰場突變大沼澤,沒有敵兵也無法自殺退出,只能被沼澤慢慢吞沒。在百分之百擬真環境下,這意味著他活生生體會了一把窒息而死的感覺。他因此屈服了嗎?當然沒有,他轉頭就借刀把那方勢力拆得七零八落。
可是上輩子的種種爭鬥背叛已經讓狄其野太累了,他一點都不想再沾政務。因為好感一時沖昏了頭還好說,現在他清醒過來,當然不肯再沾手。
第二,他沒法斬斷對顧烈的好感。
如果說第一點狄其野還可以用千方百計惹顧烈生氣解決,第二點,就太過折磨人了。
狄其野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
作為一個傑出的將軍,你必須能夠洞察對手的弱點,而作為一個戰無不勝的將軍,你必須能夠洞察自己的弱點。
不論是在孤兒院被人冷待的少年時期,還是在先被排擠後被追捧的軍校時期,狄其野都自認是個強者,從不覺得需要依賴他人,也無所謂他人怎樣對待自己。
上輩子他手下的顧明大校就多次感嘆,說他這種的獨狼能夠活著爬到上將的位置,一定是因為整個銀河系都對他太過偏愛。
而除了不願依賴他人,狄其野還很清楚自己是個偏執的精神潔癖,他不會去做他認為不正確的事,這不僅影響到了他戰場下的日常生活,也是他從未戀愛、不肯屈從任何一個政_黨的根本原因。
上輩子,他厭惡利用他互相爭鬥的執_政黨和在野黨,厭惡那些將他當作「人類進化方向」追捧的追求者。
這輩子,他厭惡政務,厭惡不能放棄喜歡顧烈的他自己。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那段時間,姜延出事,他為姜延說了兩句公道話,朝野內外都流傳著他是個斷袖的消息。
他不自覺又跑到宮裡去逗顧烈生氣玩。
他忽然驚覺顧烈原本濃於黑夜的烏髮,在兩鬢處已是略染風霜。
可顧烈才多大?
狄其野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應該心疼,可又忍不住心疼,又因為忍不住心疼而厭惡自己。
他能對顧烈說的話越來越少。
某日,逗留宮中的狄其野,在御花園遇到了帶兒子嬉戲的柳王后。
在狄其野看來,這對皇家夫妻的關係,是頗為奇怪的。柳王后對顧烈可以說是相敬如冰,但顧烈又不肯再選秀女入宮,甚至將後宮全權交給柳王后管理,倒是情深似海的樣子。
柳王后錦衣玉食,享有的份例等同顧烈,顧烈又對她沒有任何要求和限制,真是天下第一嬌客,容顏保持得如同少女。
思及兩鬢微白的顧烈,狄其野忍不住對她說:「王后也許該多勸勸陛下,讓他不要過於操勞了。」
沒想到柳王后嗤笑了一聲,走到狄其野面前,面上一瞬閃過輕蔑的神情,隨即又掩飾以天真爛漫的笑容,湊近狄其野,幾乎不張唇的輕聲說:「懶於上朝的定國侯,你說這話,是對陛下忠心耿耿,還是,想取我而代之?」
狄其野再憤怒,都拿她毫無辦法。
她是王后,他是臣子。
更何況,他在她面前於理有虧,她是顧烈的妻子,他是覬覦她丈夫的小人。
對自己的厭惡簡直要讓狄其野心生恨意。
他上輩子是人類聯盟軍上將,戰無不勝,這輩子為顧烈打下半壁江山,封定國侯,憑什麼要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手下萬千兵馬,他智計無雙,可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不可能為了自己那點無恥的感情,將顧烈熬盡心血扛出的太平人間付之一炬。顧烈根本不必為他的感情負責,顧烈是無辜的。
而他更不可能為了一己私怨,再將安居樂業的百姓推入兵荒馬亂的境地。
狄其野只能又跑了出去。
他告訴自己,沒有人值得他受這等委屈,什麼顧烈,他不要了。
這時風族首領吾昆傳信來約他相見,說有故人遺物,要託付給他。
狄其野本來懶得搭理,他在這個時代哪有什麼故人?可既然也沒別的事好做,就去看看。
吾昆居然帶他帶來了牧廉的骨灰。
說實話,他根本不知道牧廉是誰,直到吾昆詳細描述了一番,他才意識到,牧廉就是他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把他抓到山谷里的那個壞了臉的怪人。
他接觸的第一個人已經死了。
「他與我何干?」狄其野覺得莫名其妙。
吾昆笑得直不起腰,他說:「這個廢物臨死都念叨著你這個小師弟,你居然都不記得他!」
狄其野更加莫名其妙了:「誰是他小師弟?亂認什麼親戚,我狄其野這輩子無親無故,誰都跟我沒關係。」
被人拿骨灰碰瓷了還不算,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狄其野又被參了。
他是功臣中唯一被封了侯的定國侯,文臣要與武將爭勢,自然要從攻擊他下手,武將要向顧烈表忠心,自然也要從攻擊他下手。
所以被參是他封侯後的日常,他就是個活靶子,但這一回可不得了,這一回,他被參的是通敵賣國之罪。
站在朝堂上受千夫所指的時候,看著龍椅上愁眉緊鎖的顧烈,狄其野忽然輕鬆笑了笑。
言官們簡直興奮得要跳起來,恨不得把手指戳到他鼻子上,罵他藐視朝堂。
那一瞬,狄其野是在想,其實積極輔佐朝政,還不如現在立刻畏罪殉國。
死了的定國侯,才是定國侯最後能為大楚做的最大貢獻。
後來被顧烈圈在宮中的那兩年,是狄其野對顧烈說話說得最少的時候。
不知從何說起。
沒有什麼可說。
有時自己和自己玩成語接龍玩累了,狄其野漫無邊際地想到,所謂相看兩厭,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
不知道是什麼人這麼天才,往糖粉裡面攙砒_霜。
狄其野發現誤服之後驚訝不過一瞬,隨之湧上心間的,是離開戰場之後,數年都未有過的輕鬆快意。
他太累了,不想再在這個依舊不屬於他的時代活下去。
誰都與他無關,他的死不會拖累任何人。
他可以有一個乾淨的結束,迎來清淨的死亡。
還可以最後惹顧烈生氣一次。
但狄其野萬萬沒想到傳說中的劇毒砒_霜這麼沒用,他痛得要死,還死得這麼慢,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名不副實的劇毒。
把顧烈那把斷腸匕騙到手的時候,狄其野才真正對暴怒的顧烈起了一分歉意。
他也不想死得這麼慘烈,可真的實在太痛了,要知道他可是被雷射武器炸傷肩骨都面不改色的人。
他沒想到顧烈會那麼難過。
他看著顧烈的眼睛,那感覺都不像是他捅了自己一刀,而像是他在顧烈心上捅了一刀。
他突然又有很多話想說,但他太久沒有真正對顧烈說什麼,也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
他在心底對顧烈說了聲對不起。
他忽而想到,以後大概再沒有人會喊顧烈的名字了。
「顧烈。」
「顧烈。」
……
再見。
終能長睡不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