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竊書家僕

  小乞兒一陣傷心,卻還記得那怪老頭有許多機竅,他不願意軟弱模樣被怪老頭看去或聽去,於是用衣袖擦乾了淚。閱讀

  他抬起頭,看見遠處狄將軍牽著兩匹馬緩緩而來,而楚王不知為何抽出了隨身佩戴的寶劍,割下一塊衣袖,一分為二。

  院子中有兩個不起眼的低矮木柱,頂端一為直角口一為斜面口,顧烈用割下的衣袖將兩個口都遮了起來。

  「你怎知此處機竅!」那老賊失去了窺探的假目,震怒道。

  顧烈看了眼隱藏在木階里的傳聲鐵管,沒有搭理他。

  前世顧烈攻入燕朝王宮,見到過類似機竅,想必是一脈相承。

  無雙和大棕馬身上都綁了兩捆柴火,大棕馬並不如何,無雙可是老大不高興,看見顧烈站在院子裡,還想甩開狄其野去和顧烈告狀。

  狄其野給了它一個「你敢」的眼神。

  無雙老實起來,去蹭大棕馬求安慰。

  狄其野進院子看到顧烈缺了好大一塊衣袖的外袍,忍不住笑:「主公,你是既分過桃,又斷了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顧烈想起前世,看了眼狄其野,無奈地想還不是拜你所賜。

  前世就沒洗乾淨過,這輩子哪還在意這個,顧烈回道:「所謂捉姦捉雙,有狄將軍陪本王擔這個名聲,本王又有何懼?」

  狄其野這才想起顧烈被編排自己也跑不掉,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不由得無言以對。

  他把尋來的柴火卸下馬,放輕腳步,繞著木房擺了一圈,澆上火油。然後慢悠悠地用剩下的一點火油做火把。

  老賊失去窺探假目,內心惶惶,不知他們在外面做什麼,忽聞顧烈對那乞兒打聽道:「你是如何被擄進山谷的?」

  小乞兒老實回答,說老乞丐和他隨大流逃難到秦州,又逢楚軍來攻,不知究竟該往何處去,這時遇到那怪老頭。

  怪老頭腿腳不便,拄著根拐棍,一時不慎摔倒在路邊,被人笑話。老乞丐好心,和小乞兒一起扶起他,問他去哪。

  卻沒想到怪老頭一出手就是一兩銀子,說是謝他們相幫,老乞丐拒不肯受,怪老頭請他們到茶攤喝茶,講起話來。

  怪老頭自稱不過是個家僕,與主人隱居山林很多年,不知外頭局勢變幻,此番外出添置百貨,才發覺已是戰亂之際,他擔憂自己年老,時日無多,不能再照料主人,就想著帶一個聰明勤快的孩子回去,作為自己的繼任者,在自己死後繼續照料主人。

  老乞丐行走江湖,看得出這位老先生的衣衫談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身為家僕還出手闊綽,更不一般。再一聽,這對主僕隱居在山谷,不事生產數年還過得安穩,想必是非常了不得的人家。

  而且,既然是隱居山谷,也就不怕戰亂變故,小乞兒若能被看上,那就是一輩子的安穩日子,老乞丐越想越覺得是好事,就上了鉤。

  聽了老乞丐不大好意思的託孤,怪老頭將小乞兒上下一打量,露了個笑容,說倒也合適。老乞丐大喜,對著怪老頭鄭重拜了三拜,讓小乞兒跟著怪老頭回去。

  老乞丐在逃難路上被人推搡受了傷,他本就流浪多年,又很老了,以前是他照料小乞兒飲食,後來多是小乞兒四處找吃的照料他。

  因此小乞兒心裡知道,自己走了,老乞丐是活不下去的。他哪裡肯離開老乞丐,說什麼都不肯走,不論老乞丐怎麼罵他,都不肯走。他不會說好聽的話,就只是沉默著。

  老乞丐不想成為小乞丐的累贅,狠下心罵了一陣,這孩子卻一言不發,老乞丐心裡也難過,一老一小竟是相對默默,倍感淒涼。

  到這時,怪老頭終於發話說,山谷里也寂寞,多個人陪主人說說外頭閒事也好,不如老乞丐也一起進山吧。

  能夠不分離,二人大喜過望,他們跟著怪老頭進了山谷,果然見房屋處處,能工巧制,雖有破敗,到底是比兵荒馬亂的外頭好上許多。

  怪老頭招待他們先沐浴換了衣裳,吃飽飯,好好睡一覺,再去拜見主人。

  大戶人家規矩多,老乞丐並未生疑,還連道叨擾。

  小乞兒次日醒來,怪老頭告訴他,老乞丐把他帶進山谷,沒了最後一樁心事,在睡夢中走了。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

  小乞兒不願相信老乞丐走了,不論怪老頭怎麼勸,他都不肯把老乞丐下葬,甚至反而生了懷疑,他自己都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硬是背著老乞丐的遺體躲到外面去。

  冬日嚴寒,小乞兒也不顧自己寒冷,找了個山洞存身,守著老乞丐的遺體,兩日一過,那老乞丐的口手眼耳鼻都發黑,心口發紫,顯然是中毒之兆。

  小乞兒就拖著把山洞找到的劍去找怪老頭報仇,用怪老頭的機關把他困住,怪老頭卻絲毫不以害人為恥,甚至洋洋得意,把小乞兒氣得跑回山洞,對著老乞丐的屍體又是一場傷心。

  第二天,小乞兒鼓足勇氣再來質問怪老頭,就撞上了顧烈和狄其野。

  小乞兒倒是沒有將這數日來的悲憤傷心和盤托出,只是將發生了什麼說個清楚,但顧烈和狄其野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哪裡不明白這孩子鎮定清晰的言語下隱藏了多少惶惶不安。

  此時那老賊陰惻惻地笑起來,說那老乞丐貪心有餘,上門討飯,死不足惜。

  他一句話就把小乞兒氣得發抖,顧烈搭了只手在小乞兒肩膀上,狄其野抬腳將地上一粒石子精準地踢中傳聲鐵管,擦出重重的一聲叮響,老賊沒防備一聲大叫,應是被重響震了耳朵。

  「老賊,」狄其野不理老賊罵罵咧咧,「你還有沒有遺言交代?」

  「……你什麼意思?」

  狄其野輕笑:「你不會以為,我下不了手殺你?實話告訴你,我在你木房外擺了一圈柴火,天這麼冷,燒不燒得起來,你就聽天由命吧。燒死了是你活該,沒燒死,那我就受累把你扒出來,再補一刀。總之你是要死在今日,所以,你還有沒有廢話要說?」

  他邊說邊打了個手勢,是楚軍手語中後撤的意思。顧烈握著小乞兒的肩膀,帶著他後退,一直退到院子外,與無雙、大棕馬站在一起。

  那老賊驚慌起來:「你、你怎能如此歹毒!」

  狄其野感嘆:「你怎麼死到臨頭還如此不要臉。你罵我歹毒,就好比韋碧臣罵顧烈心懷不軌,牧廉罵吾昆瘋瘋癲癲。你們這師門上下,沒一個正常人。」

  老賊改不了滿腦子陰謀險惡,聽了這話,居然道:「牧廉罵風族首領?這廢物又犯什麼病?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你教唆牧廉違抗我?」

  「看來你是無話可說了,」狄其野聳肩,擦起火石,準備點燃火把。

  「慢著!……慢著!」

  那老賊意識到狄其野不是在說笑,立刻大喊:「你們不能殺我!」

  火石用不慣,但狄其野也不著急,慢慢打著,輕鬆道:「等你死了,你就知道我能不能殺你了。」

  「堂堂楚王,怎可縱容手下動用私刑!如此王孫,怎可立國!」老賊聽狄其野說話這麼輕鬆,以為有鬆動的餘地,於是越過狄其野,質問顧烈。

  顧烈本懶得回答,見身旁的男孩抬頭看著自己,於是答道:「你強擄孩童,殺害無辜,更以邪說詭辯腐蝕人心,教出兩個禍害人世的徒弟,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

  「再說,」顧烈看看終於點起火把的狄其野,對著將死之人說了句大實話,「本王實在管不了他,你要求饒,求他。」

  聞言,狄其野不服氣地回頭看了一眼顧烈,被顧烈一瞪,又轉回頭去,沒好氣地問:「老賊,你說完了?」

  「你們不能殺我!」老賊終於慌了,「我的主人是公子靂!『才學十車、洞察千古』的公子靂!你們殺了我,就是殺了公子靂的最後一個傳人!」

  「慢著。」

  顧烈喊停狄其野,質問老賊:「公子靂隱居清澗,築天下藏書閣,藏書百萬,在清澗開堂講學,來者不拘,上至王孫下至農夫,學生遍天下,後來前朝離亂,不知其所蹤。你說你是公子靂的最後一個傳人,有何憑證?」

  那老賊卻大笑起來:「什麼學生遍天下,他白教學生,到最後窮得只剩下那些書,他還捨不得賣。他說的那些道理,迂腐無用,不如我通曉人心。人人吹捧他的才學,要不是我偷書出去賣,這個才子早就餓死了!」

  「他的好名聲,哼,我不過是出身不如他,若我是他,何至於埋沒在這山谷里,我必定早已是帝王師,是亂世梟雄座上賓!」

  「他教出的學生,有哪個攪動天下風雲?我教出的學生,各個是英雄人物!」

  顧烈皺眉:「你是公子靂的家僕?你把藏書賣了?」

  家僕是奴籍,不可考取功名,確有不公。但這老賊的問題根本不在出身,而是本性惡劣。

  「賣了幾本,」老賊不願意答自己的身份,不以為然地說,「總要吃飯。」

  「那天下藏書閣?」

  老賊又是一陣大笑:「你還不明白?這裡,就是曾經名滿天下的清澗!藏書早被人拿光了!公子靂那個徒有虛名的廢物!誰能想到,所謂的『才學十車、洞察千古』是活活餓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狄其野聽到這裡,雖不知公子靂是誰,卻察覺到疑點,冷聲問:「你是公子靂的家僕,你說藏書都被人拿光了,他是活活餓死的,那你如何活到現在?」

  老賊笑聲嘎然而止,啞口無言。

  半晌,那老賊才出聲,虛張聲勢道:「總之我是公子靂最後一個傳人,我死了,他的學識就再無人知曉!」

  顧烈卻斷定:「你所說的話、所行之事,都與公子靂澤披天下的德行相悖。公子靂從未收你為徒。你只是個竊書賣錢、沽名釣譽,不知敬畏廉恥,蛇蠍心腸、殘害主人的小人。」

  顧烈冷聲說:「你自認你的邪端異說無比高明,那怎麼死到臨頭,還是要打著公子靂的旗號求饒?」

  「我、我知道天下藏書閣在哪!」老賊無法反駁,慌忙找出理由為自己求生。

  狄其野看到顧烈的手勢,毫不遲疑地將火把丟了出去。

  「留你不得。」

  「不——!你們不能殺我!我有才華!我能算計天下!你們不能」

  火把觸及火油,呼地一聲熊熊燃起,將柴火瞬時籠罩在烈焰之中,有了柴火的助力,木房也漸漸燃了起來。

  狄其野退出院子,跨上無雙的馬背,顧烈騎在大棕馬上,將手伸給手足無措的小乞兒,把他拎坐到自己身前。

  他們策馬向外行了一段,到了二人一開始的藏身之處,才調轉馬頭,靜靜看著那木房化為沖天大火,伴隨著漸漸化無的慘呼。

  「主公,天下藏書閣?」

  「老賊出手闊綽,言行可疑,」顧烈推斷,「公子靂出身不凡,也從不曾聽說他晚年窮困潦倒。若藏書還在,一定在這山谷之中。我們在這待一日,若是找不到,就派人封鎖山谷,日後再來尋覓。」

  狄其野好奇:「那公子靂是什麼人物?」

  「是前朝一位大先生,堪稱全才,兼愛天下,德才兼備。」顧烈舉目四望,這處山谷寧靜幽然,巨樹高聳,怪藤粗掛,是人煙罕至的模樣。

  然而傳說中數十年前的「清澗」,是溪水湍流,竹舍無數,辯論朗讀之聲處處可聞的博學之地。

  更有「學社」「辯會」等文人雅集,賢人異士往來不絕,作詩斗酒,笑論天下。

  那是前朝盛世之景。

  這盛景,前朝能有,大楚未來也會有。

  顧烈前世已經做到了,此生,定然要比前世做得更好。

  狄其野回想著自己的觀察所得,計劃道:「這山谷有六處人跡,每處建築功用都不同,我大多都從未入內一觀。若要找尋藏書」

  「不急,」顧烈打斷他,低頭看向身前坐得無比板正的孩子,「你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帶我去。」

  公子靂的藏書是意外所得,他顧烈特地來青城山一趟,為的可不是什麼藏書。

  山洞?狄其野扯韁繩的動作一頓,那不就是他曾經住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