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狄其野去太醫院帶上藥往祝府去了。
楚顧家臣中,姜揚無疑是與狄其野最近的,但這種近,不是說二人相知相親,而大半是因為顧烈的緣故。
作為曾被狄其野氣得差點撂挑子的副將,祝北河曾親眼見證狄其野用兵如神、奇兵大勝,曾經試圖用嵇康張奐的故事勸狄其野不可太過張揚,也曾經見識狄其野一本正經說「主公不會誤會我」的愣頭青模樣。
所以在祝北河這裡,二人雖不親密,但狄其野確實是有一席之地的。
狄其野將太醫的藥和囑咐帶到,祝北河說:「狄小哥留下用個便飯吧。」
狄其野不好辭,應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推辭的,祝北河犯過錯,那之後,堪稱純臣表率,一心為顧烈賣命,兢兢業業,任誰都挑不出錯出來。
狄其野原想匆匆來去,還是因為,這麼一見,忽然意識到了祝北河的老態。
人最容易忽略的,不是突然出現的新奇事物,而是每日常見的人和事。
原本天天對著,不覺得有哪裡改變,隔了兩三月不見,猛然一見,更容易察覺出變化來。
祝北河的年紀在姜揚和顏法古之間,今年恰好是五十四歲,比顧烈大十歲,因為案牘勞形,老態俱顯,尤其是身體不好,在家又穿著半舊不新的家常衣裳,沒有朝服那麼提精神,看起來就更顯老態。
古時候,再強盛的朝代,平均年齡從都沒有超過三四十歲,四十歲就已經算是很老了,更不要說五十四歲。
即使帝王重臣算得上養尊處優,但大楚朝從上到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勞碌命,顧烈算是老天厚愛,不顯老態,可其他人就沒那麼幸運,逃不脫自然規律去。
狄其野模模糊糊意識到顧烈要自己走這麼一趟,目的定然不只是為了送藥,所以急著回去問顧烈,但既然主人留客,狄其野也不可能不給面子。
主客入席,家常便飯,席內除了祝北河夫妻和狄其野,還有祝北河的二兒子祝寒江作陪。
祝家小女兒雖未入席,也隔著屏風請了安。
雖然祝北河還是以「狄小哥」呼之,但畢竟狄其野的身份是定國侯,祝北河夫妻都是規矩人,一頓飯吃得算是中規中矩。
飯後狄其野告辭出了門,祝北河的妻子才笑道:「定國侯真是容顏不改,叫人羨慕。」
想起剛投楚軍的狄其野,祝北河也露了些許笑容:「狄小哥年紀本也不大。何況,他確實是生得好。」
祝寒江有意討父母開心,也笑道:「可不是,小妹丁點大得時候,咱們進宮吃年宴,她可是對著陛下和定國侯直噠噠呢。」
這話說得祝雁湖在屏風後氣得喊了聲哥,但祝北河夫妻都笑了,祝北河還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祝寒江給小妹找補:「剛開朝的時候,小妹還小。」
祝北河夫婦哈哈大笑。
被父母兄長取笑,祝雁湖兩頰飛紅,跺腳跑了。
祝家三個孩子,大兒子自小養在祖父母跟前,與祝北河夫妻不親,二兒子祝寒江和小女兒祝雁湖都是自小跟著祝北河夫妻東來西往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祝雁湖,她小時候有個趣聞,就是還不太會說話的時候,對著喜歡的漂亮東西,比如荷塘楓景,或是名畫名字,她會用手指著,喊一聲「噠」,來表達喜愛。大點兒也沒改,直到懂事。
祝北河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著女兒,父女倆對著名家畫的山水鳥獸,一看就是大半天,倆人還能對上話。
「此畫筆墨俊逸,大巧不工。」
「噠。」
「雁湖也喜歡?」
「噠噠。」
對此,祝北河的妻子評價是「帶女兒一起發痴」,祝北河也不以為意,不僅在自家書房欣賞,有時聽聞姜揚、顏法古得了名家書畫,也要抱著女兒趕去,父女倆欣賞個夠,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家來。
楚初二年的年宴,顧烈宴請群臣,也不拘束帶上家眷,祝北河夫妻帶著三個孩子進宮賞賞景兒。
年僅三歲的祝雁湖被祝北河抱著,父女倆慢步行來,祝雁湖對著宏偉雅麗的大楚王宮頗為滿意,點頭「噠」了一聲。
群臣入座,等待陛下前來。
大楚帝王、定國侯與王子顧昭聯袂而來,宣布開宴。
祝雁湖被父親餵了兩口燕窩粥,看到了御台上的兩人,扭著要下地。
年宴沒那麼多拘束,群臣已經敬祝過陛下,現在都熱熱鬧鬧地在席間走動,正巧顏法古來找祝北河喝兩杯,祝北河就把女兒放下地,囑咐兒子照看著妹妹。
祝寒江畢竟八歲了,聰明早慧,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他清楚大哥不喜自己和妹妹,更清楚祖母和叔叔嬸嬸們不喜自己和妹妹,因此對小妹疼愛得很,得了父親的囑咐,祝寒江就牢牢抓著小妹的手,不讓小妹走遠。
被哥哥牢牢抓著手的祝雁湖很生氣,她是要去看漂亮人的!
校場方向忽然燃起了煙火,朵朵亮色在夜空炸開,映得一片火樹銀花。
祝寒江被吸引了注意,抬頭望去,心裡思忖著這是不是就是書里寫的「東風夜放花千樹」,不知不覺放開了手。
祝雁湖對著漫天焰火「噠」了一聲,邁動小腿就往御台走。
御台上,為這場煙花準備許久的顧烈正對他家將軍問:「好不好看?」
眾人都抬頭望著煙花,狄其野在寬大衣袖下握了顧烈的手,低笑道:「好看。」
祝雁湖點頭:「噠!」
多好看啊。
祝雁湖就站在御台前,目光炯炯,大有慢慢欣賞之意。
一個男孩從御台上跑下來,擋住了祝雁湖的視線。
祝雁湖不高興了,抬眼一看,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哥哥,祝雁湖勉為其難地「噠」了一聲,隨即揮揮手,示意小哥哥讓開。
顧昭試圖和這個小東西講道理,他指指御台上的兩個大人,嚴肅道:「我的。」
你對著我爹我娘看什麼呢?
祝雁湖還是揮手,你擋住我看漂亮人了!
顧昭忽然記起曾聽人說女孩兒更受家裡寵愛,危機感陡然增強,趁無人注意,恐嚇道:「走開,這是我爹我娘!」
祝雁湖也很生氣,雖然這個小哥哥長得也不錯,但是她要看漂亮人呀,她試圖去推顧昭,推不動,左看右看,正好看見了來找人的哥哥,揮手叫:「啊!」
小妹疑似遇到了麻煩,祝寒江立刻就跑過來了,抱住小妹,對顧昭質問道:「你幹什麼?欺負我妹妹?」
顧昭清了清嗓子:「你妹妹要跑到御台上去,我怕她衝撞了父、陛下。」
這麼一說,似乎是祝雁湖的不對,對面這個男孩是好心。
祝寒江似信非信,半抱住妹妹就想走,對顧昭說:「那承蒙你關照了。」
沒想到哥哥不但不幫自己趕人,還試圖把自己抱走,祝雁湖撇了撇嘴,對著御台方向伸手掙扎:「噠!」
祝寒江不過比妹妹大五歲,哪裡弄得動一點都不配合的妹妹,正一籌莫展,顧昭一把把祝雁湖抱了起來,狀似友善道:「你們坐哪?我幫你抱過去。」
原來真是個好人,祝寒江鬆了口氣,對顧昭似模似樣地拱了拱手:「多謝,在那邊。」
兩個男孩有模有樣地說著客氣話,往大理寺卿的桌案那邊走,三歲的祝雁湖眼看著離兩個漂亮人越來越遠,心頭委屈得不得了,顧昭的脖子就在眼前,本能地小牙一張,對準顧昭的脖子就咬。
一張慌亂,以顧昭被哭笑不得的定國侯抱回御台告終。祝北河要去給陛下請罪,被定國侯直接擋了,說哪有這麼嬌貴,小孩子打鬧,沒事的。
顧昭卻似乎當真被嚇到了,抱著狄其野的脖子,不肯下來。
狄其野笑話顧昭:「不就是被咬了一口麼,你還怕了人家三歲小姑娘?」
顧烈似笑非笑,含糊地說:「這是撒嬌呢。」
狄其野以為顧烈說的是祝家小姑娘那一咬,當時就一個白眼還回去了,輕聲嘲諷:「你以為是你。」
顧烈學他挑眉:「那是定國侯疼我。」
狄其野兩頰飛紅,瞪了眼顧烈,不說話了。
顧昭安心地窩在定國侯懷裡,身旁就是父王,把祝家兄妹忘在了九霄雲外。
狄其野回宮,對著顧烈盯了半天。
顧烈非常坦然,狄其野愛看他,他求之不得呢。
最終還是狄其野忍不住,沒好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能直說?」
顧烈反問:「那你覺得,我想說什麼?」
狄其野其實沒完全想明白,顧烈這人做事藏得深,但直覺告訴他和衰老這事有關,於是不太耐煩:「祝北河老了,可你又沒老,他比你大十歲。你瞎操心什麼,你要是老了,也是被你自己瞎操心操老的。」
顧烈輕哼了一聲:「不對。你接著想。」
哪有人一天到晚盼著自己老的,跟自己咒自己似的,尤其這是狄其野在世上唯一在意的人,狄其野怒了:「我不想!」
顧烈很好說話:「不想就不想吧。」
狄其野狐疑地看了顧烈一眼。
顧烈抱過他的腰,說起閒事來:「昭兒看上了祝家姑娘。」
有八卦聽,狄其野挑了挑眉:「那小子眼光不錯啊。」
成功拿兒子轉移了話題,顧烈慢慢和他家將軍說起了兒子對祝家姑娘一見鍾情的事,暫時把未起已平的衝突按下了。
次日,消息傳來,淮南道道台袁斐一案,鬧大了。
當地有僧侶要為財主大夫人申冤,將這位大夫人尊稱為「善心娘娘」,糾集了一幫虔誠信徒,一路上散播官府迫害善心娘娘的消息,要上京城討個公道。
顧烈把顧昭和錦衣近衛查出的東西往御史台、大理寺一遞。
再次日,早朝剛開,御史台大夫牧廉出列。
「陛下,臣有本要參。」
顧烈:「准。」
牧廉開口,參吏部尚書陳棎瀆職不查之罪。
參吏部右侍郎左成嵐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罪。
參淮南道道台徇私枉法、媚上禍民之罪。
參淮南當地僧侶妖言惑眾、動亂國本之罪。
群臣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