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園是前朝遺留下來的園子,中州淪為無主之地時,被嚴家暗暗把控著,到底是沒讓蘭園景致被毀。閱讀大楚朝廷遷至中州後,嚴家就把蘭園獻給了顧烈。
畢竟京城地不算廣,皇家總不能連個避暑園子都沒有,可再建就得建到鄰城去了,雖然顧烈不在意,禮部工部卻著急,嚴家這算是瞌睡送了枕頭。
名叫蘭園,聽上去秀氣,實際上,狄其野跟著顧烈慢步走來,竟全然是一派森林風光,視野開闊,草場起伏,不像是在京郊,倒像是在翼州雷州甚至更往北的北國。
「怎麼起了『蘭園』這個名字?」狄其野覺得十分不搭。
祝北河身為主辦,自然跟隨在側,聽了狄其野的疑問,答道:「當初是燕朝首富,姓蘭的商賈,為了討燕朝暴君的歡心,建的園子,因此叫做蘭園。繼續往前走,就能看到蘭谷,裡面種滿了蘭花。」
一個園子還有兩種景致。
狄其野近來愛翻顧烈的族譜,在意到了姓氏:「這姓倒是少見?」
「許是南逃的鮮卑族人後裔,」祝北河想了想,沒有下定論,「也可能是從打馬草原來的。」
進入分山而開的山谷,滿目蘭草就映入眼帘,幽香隨風送來,有好詩情的大人已經按捺不住作詩的渴望,推敲起字句來。
谷中搭了寬台,君臣入席而坐,動動腦袋就可以觀賞蘭花,案幾已經擺上了瓜果糕點茶水甜湯。
自然是顧烈居首,顧昭和狄其野一左一右,伴在顧烈身側。
祝北河原先只安排了顧昭,姜揚看過之後,讓他加上了定國侯,說是王子性子沉穩謹慎,還是狄小哥和陛下有話可說,祝北河一想麼也對,就給添了張邊幾。
入席之後,狄其野才對顧烈感慨:「你們從一個姓氏就能大致推斷出是從哪兒來的,這叫源遠流長?」
顧烈卻說:「除了有人記載的宗室,民間記載,有真清楚的,也有胡亂扯名人大家做祖宗的,若是較為特殊的姓氏,還可能做得准,其餘的,三五代內也還做得准,越能往上數越不可信。」
狄其野聽了搖頭笑:「你下回別說我較真,你這叫半斤八兩。」
顧烈也笑了笑,沒說什麼,手掌輕抬,讓伺候的侍人把自己和狄其野面前的葡萄給撤了。
「……這裡的葡萄也不好吃?」狄其野不明所以,故意揶揄他。
顧烈掩了唇,煞有其事地低聲說:「其實,寡人夢見,你被葡萄噎了喉嚨。」
要不是滿座大臣,狄其野真想拿白眼翻他。
顧烈端起酒杯開席,說了些眾卿辛苦等語,讓眾臣不必拘束,不用坐在席中,自行遊樂吧。
沒多久,不少大人就去花叢間潑墨斗詩了。
顧昭有近衛和伴讀跟著,也去聽聽各位大臣的文采。
也有大人們不浪費這些瓜果酒水,說笑吃喝,亦是自得其樂。
吃著喝著,一抬頭,陛下和定國侯不見了。
姜揚喝遍群臣無敵手,正想找陛下喝兩杯,於是問近衛陛下去哪兒了?近衛拱手答:「陛下想在林間走走,定國侯陪著去了。」
不明真相的大人們紛紛感嘆,陛下和定國侯真是君臣典範吶。
姜揚心想這什麼君臣典範,這分明是夫唱婦隨。
顏法古正在點豆子算吉凶,正算到關鍵處,姜揚捏走三粒豆子吃了下酒:「假道士,來,喝酒。」
顏法古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祝北河小聲問他們:「我是不是該跟上去?」
畢竟他是主辦,若是陛下有個什麼想吃的想看的,也不知近衛能不能及時解決。
沒等姜揚開口,顏法古先答了,「這就好比七夕相會,你就是個搭橋的喜鵲,老實飛著得了,湊上去幹嘛?」
乍聽好像有道理,細想似乎有哪裡不對。
祝北河琢磨起來:「我覺著這話有哪兒不對。」
姜揚趕緊招呼:「喝酒喝酒。」
高大的密林仿佛和外面的艷陽天是處在兩個不同的季節,林間不僅是涼爽,甚至有分寒涼,聽得見響亮的鳥鳴聲,似乎是鷂鷹這樣的猛禽。
顧烈和狄其野在林間走走停停,這風景地貌,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攻打翼州的時候。
那時狄其野剛明白自己對顧烈的好感,跟開屏孔雀似的非在顧烈面前表現,又是親自跳濁水量沙,又是帶病連夜攻城。
顧烈忽然伸手,往狄其野額前試了試。
狄其野好笑問:「幹什麼?」
顧烈對他眨眨眼:「思及翼州舊事,試試你發不發熱。」
「我又沒著涼,」狄其野想起那些蠢事本就不好意思,這下子還有些惱怒。
顧烈悶聲笑笑,握著狄其野的手肘,領著他繼續往前走。
這一場賞花飲宴,算是君臣盡歡。
此生,韋碧臣已是殘害公子靂的惡僕高望之徒,自然沒人拿他來標新立異。
顧烈在回宮的馬車上想起,還又問了一次狄其野:「你覺得,韋碧臣此人,該如何評價?」
狄其野把文書都壓在自己手邊,堅決不讓顧烈在搖晃的馬車裡看字,聽了這麼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漫不經心地回:「他與我何干。把他罵你的那些,改一改,反過來用在他自己身上,正好。」
「笑什麼?」
顧烈沒答話,在簾幔的掩護下,握住了狄其野的手。
禮部將賞花飲宴中,各位大臣所作的詩詞蘭畫,刊印成了一部小冊子,題為《蘭園詩畫》,還邀顧烈賜了字,一時傳為美談。
京城中大戶人家幾乎人手一冊,欣賞朝中眾位大臣的筆墨,其中,在群臣和民間都備受好評的,是去年新科探花卓俊郎畫的蘭草,就連對古畫一竅不通的狄其野,都看得出畫得相當俊逸出塵。顧烈不僅給了賞,還送了個「蘭君」的雅號,任誰都看得出,陛下對卓俊郎很是青眼相待了。
有些重臣可惜得直嘆氣,要不是家中姑娘死活不肯嫁,嫌卓俊郎長得醜,現在早都抱上孫子了,陛下的賞賜能少?
結果沒兩天,卓俊郎就被言官給參了。
科舉後,這些名列前茅的庶吉士,都被點了翰林入翰林院,他們的職責,除了在議事時為陛下提供建言集思廣益之外,就是修書撰史,為皇室侍讀等。
總的來說,就是朝堂清流後備役。
卓俊郎被參,就是因為修史這事。
大楚滅燕而建朝,那麼為燕朝修史的職責,就落到了大楚身上。
其實燕朝的史很好修,有個暴君在前,有個無能叛國的亡國之君在後,還對楚顧欠下了夷九族的血債,就算燕朝前期尚有可圈可點之處,怎麼寫,也不會犯大錯誤。
那卓俊郎為何被參?還是因為顧麟笙當年奉命攻打風族的糾葛。
卓俊郎參考了前朝史官記述和地方記載,還托人到了風族去探問,最終將事情如實記述,畢竟嚴格說起來,還是暴君的錯,而且既然奉命修史,自然得不愧於心、不愧於悠悠後世。
這就被人抓住了把柄,參他污衊帝王先祖,是存了反心,是對陛下不滿,是動盪楚朝立國之基。
連著三頂大帽子一扣,卓俊郎就算自認無愧於心,也登時跪在了朝堂上。
顧烈仔細一看,這言官還是個老熟人。
前世楚初五年,狄其野臨死前的那場未央宮飲宴中,跳出來擠兌狄其野,被狄其野反口罵得暴跳如雷的,就是這位杜大人。
當時狄其野怎麼還口的來著?對了,他說:「這位是剛參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記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前一陣,想要個地方實缺,托人求到了敖一松那裡,敖一松又求了狄其野,最後被顧烈一言否決的,也是這位杜大人。
憑良心說,這位杜大人,不是前世攀咬狄其野攀咬得最狠的,但誰讓他在狄其野臨死前強要出頭,讓顧烈記得是清清楚楚。
這位杜大人好不容易找著了拋頭露面的機會,他可是為了陛下祖父顧麟笙喊冤,誰都不敢反駁他。此時面上是一派慷慨激昂,見卓俊郎跪了下去,更是眉飛色舞,心裡覺得這回是十拿九穩,陛下必然會記得他。
他哪裡想得到,陛下記了他兩輩子。
顧烈忽然點了狄其野,問:「定國侯以為,此事怎講?」
狄其野抬頭看他,顧烈面色如常,也就是面無表情,可狄其野總覺得顧烈像是有些不悅,顧烈明明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什麼看法,現在問來,大約是想讓自己給卓俊郎撐腰。
於是狄其野拱手一禮:「陛下,臣以為,卓俊郎無錯,這位杜大人,倒是居心叵測,妄圖以驚悚之辭行誣告之舉。」
狄其野這話,讓很多朝臣不大明白,尤其是楚顧家臣出身的大臣們。陛下對卓俊郎的偏袒是板上釘釘,定國侯順上意也無可厚非,但直接說卓俊郎無錯,這未免膽子也太大了?這不等於說,風族確實是被顧麟笙強行趕走的?陛下怎麼能忍?
他們正疑惑,卻聽顧烈開口了。
「定國侯所言極是。」
杜大人登時慘白了臉。
顧烈看著眾臣,緩緩說道:「祖父當時身為燕臣,他不奉暴君之命,就是逆臣,他奉暴君之名,就鑄了大錯。祖父放了風族一馬,讓他們逃去打雲草原,算是補過。」
「卓俊郎奉旨修史,如實記錄,寡人怎麼可效君之舉,反過來責備他?」
「言官有舉事之責,這本無錯。然而,若是認為卓俊郎修史修得不妥,直接指出便是,到底有沒有心存反意,那是確實查明他修得不妥,自然有御史台接著查。」
「他這麼說,無非是想用驚悚之辭,藉機生事,攪黑同僚的名聲。其用心險惡,定國侯所言,一點都不錯。」
「此風絕不可漲。」
顧烈看向抖得跟小雞似的杜大人,命道:「去了他的官袍,別肖想怎麼踩著同僚做官了。你先回鄉,學學如何做人吧。」
群臣跪地,心服口服道:「陛下聖明!」
卓俊郎逃過一劫,而且陛下的處理深得人心,群臣交口稱讚,卓俊郎自然是更為忠心,顧烈琢磨著,該找機會將他調到地方歷練了。
十月初一過,天氣是一天涼過一天。
狄其野不怎麼高興,因為冷,顧烈挺高興,因為不用他抱著,狄其野晚上睡著了,自己會往他懷裡鑽,乖得很。
到月底,嚴家的行商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