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蟾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在第三日的凌晨。
房間裡有淡淡的藥香味,類似於椿芽。
十二主經、奇經八脈、七百二十座穴竅內的劍氣填滿了九成九。
由此可見《劍氣指玄篇》的恐怖之處。
並且,儘是天地靈氣所煉化的劍氣,而香火之力煉化的劍氣已經消失不見了。
唯一感到麻煩的是服用怒元升神丹的後患。
不過在張胤的叮囑下,已經有人給他吃了驥縣斬妖司頂好的丹藥,後患有所緩解,剩下的便是他慢慢療養,還要逼出潛藏於五臟六腑等部位的丹毒。
而今對丹毒沒有什麼感覺,積少成多、年深日久,丹毒積攢到一定程度,將會無比洶湧的爆發!
斬妖司的斬妖人皆有共識,服下丹藥,若有閒暇,一定得把丹毒給逼出來,越遲,丹毒越深入,耗費的功夫越多。
是藥三分毒。
趙蟾聽孔燕行講解過,不止一位斬妖人與妖魔搏命廝殺中,因連連服下丹藥,導致丹毒疊加迅猛,一股腦爆發,慘死在妖魔爪下。
徐徐起身。
首要之事檢查了下劍鞘。
菟符劍、桃枝安靜躺在其中。
「菟符?」
「主人,我在。」
「你未曾受傷吧?」
菟符道:「沒有受傷。但我想吃掉主人帶回來的鐵片。」
散發淡藍色毫光的鐵片是千幻七傷陣一座陣眼內的壓陣之物,菟符說其美味,趙蟾殺光戍守那座陣眼的妖魔,把鐵片放進了儲物法寶。
「好,今天我定向千戶詢問此寶的來由,以及如何讓你舒舒服服地吃掉。」
「多謝主人。」
趙蟾笑了笑,「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菟符沉默許久。
「主人斬殺妖魔時,很威風。」
「其實我是有點擔心的,怕自己斬殺不了那頭大妖又該如何是好。」
「主人英武雄壯,怎能斬殺不了妖魔?」菟符反問。
「哈,連你都學會拍馬屁了。」
「自我睡醒後便一直跟著主人學習。」菟符如實說道。
趙蟾莞爾失笑。
人情世故嘛,過剛易折、過柔則靡。
「主人的心境不穩。」
「嗯,遇到了點問題。」
「依舊是那件事?我能幫主人嘛?」
「幫不了,誰都幫不了,只能靠我自己。」
短短几天,少年郎感到菟符的意識又成長了一些,漸漸變得仿佛成年人與他交談。
他自言自語:「因情關不穩。」
「情關是什麼?」
趙蟾為之一頓。
是啊,迄今為止,他連情關是什麼都不知道,何談度過情關呢?
情關只是單純的喜歡一個人嗎?
趙蟾認為不只有這一點,情關沒那麼簡單。
若不然,【情關】也不會讓茫茫無數的修士如臨大敵。
山上宗門更是不辭辛苦創出一門門渡情關的法門。
他道:「撞雲縣的妖魔頭領紫髯縣令,因情關而入魔,又因情關而身死,正應了『情深不壽』四字。」
「情深不壽?既然情深,為何不壽?」
「你理解錯了,情深不壽四字,乃是沉迷執著一段感情則不會長久。關鍵在於『沉迷』與『執著』四字。」
說罷,趙蟾愣在當場,心中反覆揣摩著「沉迷」和「執著」四字。
紫髯縣令沉迷嗎?
它太沉迷了,沉迷了數十年。
培育出了剝奪他人壽元的優曇花,讓無辜之人的壽元成為女子大妖的嫁衣。
執著嗎?
執著到度化一整座縣城的百姓為妖魔,執著到毫不猶豫的自戕,生與死之間有大恐怖,紫髯縣令執著到根本不在乎。
只為讓那女子死而復生。
難道,情關的難點在於「沉迷」、「執著」?
回憶著千幻七傷陣幻境裡發生的種種。
似乎他也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執著呢?
好像並不執著。
緊接著,趙蟾苦笑,若無執著心,怎會有此幻境啊!
那麼該如何去破解自身的「沉迷」、「執著」?
他選擇「以力破局」,但太過兇險,要不是《止水心經》早已修煉至大成、若不是古樸小劍【劍心】示警、若非他的道心本就較為惟精惟一……早已難以收拾。
「菟符,千幻七傷陣的幻境令我明白了自己的沉迷和執著。」
「主人,禍福相依。」
「是啊,禍福相依,撞雲縣一戰,使我獲益良多。」
上品築基境、情關、靈台紫府、黑白兩面小劍、又親身體悟上品知命境、《剎那芳華》劍術……
林林總總,趙蟾在這一戰里豈止是獲益良多?簡直和得了仙緣一般。
光是重新開闢靈台,養一柄黑白兩面小劍,便使他的劍氣再上一層樓。
說來,斬殺大妖時,黑白兩面小劍沒入桃枝,斬出一劍,小劍隨之消耗。
這三日光陰,靈台紫府中,又養了一柄黑白兩面小劍,與之前那一柄毫無二致。
「靈台的小劍,可使我揮斬出的一劍足足提升了三成威力。」
實際上是三成多,即將四成。
趙蟾同樣察覺到,這僅僅是黑白兩面小劍其中的一個功用,不是它的全部,要想熟知摸透它,除了辛勤揣摩,還要經歷一場場大戰廝殺。
戰場最是磨練一個人。
對此,少年郎深有感觸。
自游居鎮始,他就在一場接一場仿佛綿綿不斷的搏命廝殺里,快速成長。
跟彼時弄歲巷家無餘財的窮小子比,這才過去了多長時間?它像個家財萬貫的暴發戶。
恍如夢境,有隔世之感。
所以,嚴義之前才稱趙蟾是個「於廝殺中突破的殺胚」。
「主人為何失笑。」
「想起來了一句殺氣騰騰的俗語。」
「主人可以告訴我嗎?」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
倒是在游居鎮時,周勝的孫子周旺財告訴他,「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當心物極必反」的話語,趙蟾一直記在心裡。
現在看來,他所得到的「機緣」,儘是經歷了險死還生的大戰獲得的,興許周旺財之言,並不準確。
或者說,因為「物極必反」了,才會讓他有一場接一場的九死一生。
以趙蟾如今的眼界來看,周旺財確實是個天賦極高的孩子。
至於周旺財的爺爺周勝,少年郎後知後覺——此人定是隱居在游居鎮的世外高人。
周勝也是為了潘先生謠傳出去的「寶貝」而來?
不像。
若到府司見了潘先生,趙蟾絕對要問一問。
畢竟周勝曾邀請他去銀瓶觀做客。
小小一座游居鎮,有些事,少年郎現今還不太清楚。
奇哉怪哉。
凌晨極黑,房間外面颳起了北風。
殘留怒元升神丹後患的趙蟾靜極思動,乾脆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裡。
雖昏迷,意識卻清晰,他知曉自己身在驥縣斬妖司。
這驥縣斬妖司的院子和陽縣斬妖司差不多,都遠不是章縣斬妖司那般富麗。
北風呼嘯,吹的趙蟾的錦緞袍子獵獵作響。
穿去撞雲縣的那身衣物早已損毀,又染了妖血,這一身是嚴千戶親自幫他換上的。
如今,少年郎也知道【護道人】三字的含義,身處於陽縣,嚴義極像他的護道人。
欠下的恩情,不知何時才能還清,尤其是修為弱小時欠下的,更加難以論述。
星穹漆黑,不見明月。
陰天了。
這個時節,格外的冷,北風直直的往袖口、領口鑽。
趙蟾低下頭,右手的食指指肚擠出了一滴烏黑的血珠,轉瞬以一絲劍氣將之斬滅。
烏黑血珠便是他所逼出的體內的丹毒。
當初陽縣斬妖司誅魔房的劉爽還活著的時候,怪不得一眾斬妖人對他十分惋惜,寧長真極想給他換取一枚伐毛洗髓、脫胎換骨的【芸草還骨丹】,只是劉爽沒等到那個時候……
為了斬妖除魔,劉爽猶如吃糖豆般吃著恢復真氣的丹藥,體內的丹毒勢必積攢的極多,就算未曾戰死城頭,將來也會死于丹毒爆發。他以中品採氣的境界,深研符籙和八卦陣,倘若天賦好一點,能突破至築基境,一定會是陽縣斬妖司的「獨孤蘭芝」。
少年郎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
誰又能料到,千幻七傷陣的幻境對獨孤蘭芝無用,導致王摩挲不得不先對付她,但獨孤蘭芝殺力高的嚇人,把王摩挲砍的重傷跌境,藉此機會,趙蟾方能勉強斬殺了此獠。
獨孤蘭芝是遭受妖魔殘酷折磨的可憐人,她拼著魂飛魄散都要拉一個同赴黃泉的墊背的。
少年郎呢喃自語:「可歌可泣,不敢忘懷。」
有游居鎮的小小力士王煥,有陽縣的劉爽、徐師順等人,有章縣的獨孤蘭芝……
他們儘管戰死,仍活在趙蟾的心裡。
說實話,連番大戰,他真的很疲倦。
卻是靠這些視死如生的斬妖人們,趙蟾才堅持著、努力著、永不言棄著……直至持桃枝,斬殺大妖。
「他們何嘗不是『執著』?不是『沉迷』斬妖除魔?」
「我大概明悟了一點【情關】的含義。」
「但不夠,遠遠不夠。」
額頭突然有些冰涼。
趙蟾仰頭,伸出手。
肉眼剛好能看見的雪花,紛紛揚揚。
純潔無瑕。
一如她穿的那身白裙。
「我何必逃避?」
「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快要年關了。前些年我一個人過著春節,今年應當不是一個人了吧?」
他在潘喜的私塾旁聽時,有次見先生講完課後看著一本《詩集》。
潘先生瞧他好奇,就讓他來自己的身邊。
小小少年郎注視著詩集上的句子,只覺當中一句頗為悽美,讀之,由衷感到傷心難過。
趙蟾輕聲念道:「我寄人間雪滿頭。」
「主人,你很傷心嗎?」
「不傷心,有些難過。」
「因何事難過?」
「不知。」
菟符沉默下來。
少年郎有自己的憂愁。
不過沒關係,每個人都是在一個又一個憂愁中長大的。
嚴義之所以不擔心他失陷情關,正是相信這些小憂愁啊、小難過啊,很快會離少年郎遠去。
雪越下越大。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清晨的雪,很冷。
同住此間院子的斬妖人李麗質打著哈欠推開門,不禁愣住了。
趙蟾已被雪淋成了一個雪人。
李麗質緊了緊長袍的領子,嘎吱嘎吱走下台階,到了雪人的旁邊,才驚訝道:「原來是趙百戶呀!你怎麼……」
突然的聲音把走神的趙蟾拽了回來。
抖落一身雪。
看向大概下品築基的女子斬妖人,道:「陽縣斬妖司,趙蟾。」
「驥縣斬妖司,誅魔房校尉,斬妖人李麗質。」
「李校尉,你可知嚴千戶住在哪間房間?」
「嚴千戶啊,他來了一趟驥縣斬妖司休息了一天後便走了,說是趕緊回去看看陽縣境內是否還有優曇花。」
趙蟾尋思著,撞雲縣覆滅了,詭異的優曇花應當枯敗了吧。
「哦,是啦。趙百戶的傷勢如何了?」
少年郎笑了笑,笑容在雪花紛飛下顯得極為清澈:「多謝李校尉關心,我的傷勢不嚴重,休息一段時間就能康復。」
「這幾天,有關趙百戶在撞雲縣一戰的表現,可謂是讓我等開了眼。」
「不敢、不敢,只不過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李麗質神情興奮,掰著手指頭數道:「聽千戶們講,趙百戶先是參與覆滅護大王寺一戰,斬殺多頭下品知命境妖魔,去了撞雲縣,殺主薄王摩挲,單人只劍毀妖陣陣眼,期間更是剿滅數不清的妖魔,最後,千戶們死拼大妖,皆無力再戰,是趙百戶力挽狂瀾,用那柄菟符劍,斬殺了大妖!」
「趙百戶!您才是上品築基境,就算服用了怒元升神丹,真實的境界也是上品築基!竟然殺了開府境的大妖……簡直……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縣司內都在流傳,趙百戶如此天縱奇才,不應人間有、本該天上來。您是大劍仙轉世的謫仙人。」
她眼中的崇敬做不了假,言語間的激動同樣做不了假。
少年郎聽著聽著,忽然想趕緊溜走。
隨著天明。
白雪更為皚皚。
院子裡的斬妖人越聚越多。
他們七嘴八舌的詢問趙蟾在撞雲縣之戰中的細節。
趙蟾被熱情的眾人團團圍在其間,微微露著笑,據實而說。
秋少游披著大氅和張胤並肩走過穿堂,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張胤問道:「趙蟾的身世乾淨嗎?」
秋少游伸出手,接了朵雪花,雪花潔淨、透明、清純:「他的身世宛如這片雪。」
「照此破境的速度,三年、最多三年,毓山郡又多一位鎮撫使。」
「三年?」秋少游笑著搖搖頭,注視著眾星拱月的少年郎,「兩年。」
「這孩子山野出身,短短時日成長到如此地步,聞所未聞。」張胤在三天內打聽到了更多有關趙蟾的身份背景。
「所以啊,他會是斬妖司一柄至為鋒利的劍。」
「你們何時走?」張胤問道。
秋少游答:「晁千戶跟高千戶有勞你們送回去了。」
「嗯,小事一樁,我親自相送,順便做客魏縣、章縣,他們得請我喝大酒!」
「我和趙蟾下午走,一路走走停停,帶著他長長見識,不急著回瀾蒼府。」
「也好。」
秋少游仰望著漫天飛雪,「有句詩我極喜歡——」
「我寄人間雪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