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現在還記得在陽縣城下使用四神君符籙時,同樣是監兵神君,似通了靈智,深深看了他一眼。
現在仍是西方白虎監兵神君,朝他笑了笑,非常純粹的笑容,從中感受不到任何的其他情緒,只是單純的笑。
出現此等意料之外的變故,薛瑾花、晁魯直、嚴義、張胤雖緊張卻半點不擔心,斬妖司的各種記載和傳聞里,都有斬妖人施展【請神君符籙】而得到某位神君青睞,降下神力,斬妖除魔的故事。
雖然出現的次數極少極少,但並非孤例。
嚴義察覺到了趙蟾的憂心,安撫道:「四神君與斬妖司之間,應該有我們所不知的親密關係。斬妖司內的【請神符籙】五花八門、不勝枚舉,唯獨四神君符籙被我們格外看重,除了威力大,稱得上是我們斬妖人反敗為勝的底牌,還有神君符籙極少失敗。其他【請神符籙】,有可能失敗,這在激烈廝殺中非常致命。」
他表達的意思很清楚。
因為四尊神君跟斬妖司關係好,所以【請神君符籙】不會請神失敗,才能成為斬妖人用以絕境逢生的壓箱底的底牌。
少年郎深呼吸了口氣,嚴肅的點點頭。
被遠超他想像的存在記掛上,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
他一直都很謹小慎微。
就像當初跟隨游居鎮的斬妖人王煥,前去處置山鬼,無可奈何的暴露桃枝的神異,他甚至思考過要不要令他們兩敗俱傷,再「防患於未然」。
現在想想,幸虧彼時鳩占鵲巢山鬼體魄的瀟水真人,實力恢復的極少,又處於山鬼境界的桎梏下,否則他與王煥都得成人家的口糧。他的那些小心思,也便無從談起。
張胤雖說初次見到這位少年斬妖人,但極其看重,作為驥縣當家主事的千戶,面對好苗子,天然就有著培養的想法,即使這棵好苗子不屬於驥縣斬妖司。
張胤道:「安心,監兵神君要想帶走你,先過我這一關。」
或許有了些許神智的監兵神君,把其他三尊神君虛影的力量集中至自身,注視大妖,神色古井無波,瞧不見祂有丁點的變化,許是越高等級的神祇,情緒越幾近於無,也許是開府境層次的大妖,對於祂而言,連螻蟻都算不上。
大妖稱不上螻蟻,那麼,在場的斬妖人更稱不上螻蟻。
監兵神君手裡多了一柄闊劍,燃起金色火焰,祂緩緩搖頭,似是不滿意召祂出來的【請監兵神君符】的層次。
當是時。
作為【五行朝天大陣】那個「天」的高丘,與秋少游二人齊心協力,卻只能與女子大妖堪堪打個平手。
秋少游放出的狠話,看來是要打臉了。
大妖只要拖一炷香的時間,高丘自己就能被五行之力撐死。
【一步登天丹】的藥效過後,秋少游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魂飛魄散都算是好的,怕就怕大妖不讓他死,困住魂魄,承受永無休止的痛苦折磨。
高丘面色漲紅,顯得略微浮腫,整個人在五行之力的沖刷下,虛大了一圈。
「高千戶,我不該撂狠話的,孩子氣了。」秋少游苦惱道。
高丘並不悲觀,一邊狂猛揮拳,一邊笑道:「只能斬殺此獠了。」
「若我先死,高千戶千萬要幫忙將我的魂魄給灰飛煙滅嘍,落在大妖手裡,可就完蛋了。不如一了百了,歸於虛無。」
「嗯,你放心,我會拼著自己魂飛魄散打碎你的魂魄。」高丘道。
秋少游長鬆一口氣:「多謝,若能機緣巧合下重組魂魄轉世輪迴,來生我給高千戶當……當好兄弟!」
「哈,我還以為你來生給我當牛做馬呢。」
談笑間,已然商量妥了各自的結局。
瀕死之際,高丘以自己魂飛魄散的代價擊碎秋少游的魂魄,使得兩人的魂魄都不落入大妖手裡。
大概,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誰又能料到,成為【五行朝天大陣】里的「天」,又聯手秋少游,仍然無法斬殺大妖!
難怪之前秋少游在真氣全盛的情況下,握著【風煙渡】這柄下品靈器,被女子大妖打的那麼慘,真氣消耗的極快。
高丘整個人浮腫的更為厲害,他問道:「如果早知會有這般結局,你還會提議攻打撞雲縣嗎?」
秋少游氣喘吁吁,以兩傷術法的大代價回復開府境的全部真氣,如今,又剩下了五成真氣。
揮斬一劍。
此劍攜捲風煙渡口的河水,淹沒大妖。
大妖百丈,河水同樣百丈。
這一劍用去了近一成的真氣,餘四成多。
中品開府境層次的大妖,縱然暫時沒有發揮出全部的戰力,又哪是秋少游一劍能殺的?
紫意妖氣猖狂,與河水爭雄,僵持片刻,兩相抵消,只是大妖的妖氣再度襲來,好似永無疲倦。
高丘一拳即出,五行之力衝撞向妖氣,險之又險的將之打滅。
「咳咳,咳,咳,一來,大鎮撫使命我查探千山翠峰谷、怨堂的消息,撞雲縣與怨堂有所牽連,必定要打一打的,若不打草驚蛇,如何得知真相?!二則,撞雲縣神秘莫測,按照府司的計劃,亦是要派人來剿滅妖巢的,省得撞雲縣坐大,又成一座擁有大妖坐鎮的魔窟,可惜國司和廟堂抽調走了部分好手,毓山郡的群妖藉機發難,以至於計劃落空。」
「所以,就算早早知曉我們的結局,我秋少游依舊要打撞雲縣。高千戶,實際我們已然成功了,自紫髯縣令以下的群妖盡死,只剩此獠一頭妖魔,饒是她乃開府境大妖,沒有妖魔勢力,不過是晚一些死在鎮撫使手中罷了。」
高丘嘆道:「是啊,我們的廝殺,已將撞雲縣夷為平地,從此以後,這座妖巢,不復存在。」
倘若沒有女子大妖,單憑紫髯縣令一人,或許不是服下【一步登天丹】持有【風煙渡】的秋少游的對手。
更何況在【五行朝天大陣】加持下的高丘了。
可,事情就是如此出乎意料,變數一個接著一個,使人目不暇接。
好像攻打撞雲縣,本就是「不祥之事」,與覆滅護大王寺的順順利利形成鮮明對比。
冥冥中的「變數」仍在發生。
二人察覺到了監兵神君的變化。
闊劍燃燒的金色火焰,雖微弱,卻極頑強,把大妖的紫意妖氣驅散了半數。
百丈大妖,頂天立地,她垂下視線落在監兵神君身上,竟覺刺眼。
轉瞬就知道了金甲神人的底細,不過是符籙所化,頂多斬殺的了上品知命境層次的修士,要想對付她,痴人說夢。
念頭甫一落下。
監兵神君向女子大妖揮了一劍。
金色的火焰形成一抹極細的線,輕飄飄纏繞在了她的身上。
斬完這一劍之後。
祂扭頭向趙蟾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含義,只是純粹的點了點頭。
緊接著,金甲神人淡淡消散。
秋少游跟高丘猛地死死盯著大妖,不放過丁點的風吹草動。
一個呼吸、兩個呼吸、三個呼吸……
天地間似是徹底沉寂了下來。
高達百丈的大妖,猶若大神通法天象地的巨大體魄,支離破碎,並熊熊燃起金燦燦的火焰,仿佛旭日照下的光輝。
與之伴隨的,還有大妖的哀嚎。
痛楚深入靈魂深處,由不得她淡然處之。
秋少游左手並指為劍,抹過劍身。
秋家三千里小福地內的風煙渡口愈發逼真,浪濤沖宵,養劍爐數不清的兵器,直直飛殺向妖魔。
這一劍,抽空了他餘下的四成真氣。
高丘揮拳,五行之力演化一座六百丈五行山,橫推大妖。
此拳,是高丘當下所能揮出的最不要命的一拳。
一拳過後,大口吐血,頓時撲倒在地,抽搐了數下,就不知死活了。
秋少游比高丘好不到哪裡去,斬過了那一劍,烏黑的兩鬢染白,皺紋暗生,雙眼渾濁,背坨了,腰彎了,腿不聽使喚了,秋少游蒼老了二三十歲,成了六十左右的老頭子。
他撐著【風煙渡】,竭盡全力睜大眼睛。
想親眼看著大妖隕落。
劍氣斬破重重妖氣,終於落在了大妖身體,既是河水又是劍氣,接連沖刷著她,配合金色神力,令大妖支離破碎的速度加快。
灑落的妖血有如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腥臭、污濁、反胃。
「差一點,差一點,只差一點。」秋少游呢喃自語。
五行山轟在大妖的體魄,六百丈的高山,接觸大妖那一刻,化成了無數拳,那是高丘一輩子練拳的感悟。
終於,大妖完全四分五裂,碩大的肉塊「咚咚」的往下掉,百丈高的妖身分崩離析。
秋少游看著這一幕,不禁仰天長笑:「成了!成了!成了!」
令人噁心的紫意妖氣慢慢變得淡薄,仿佛馬上要蕩然無存。
但是。
妖氣絲絲縷縷,凝成了一身紫色的長裙,落在了爬起身的女子身上。
她沒死。
「大妖……大妖沒死?」秋少游不敢置信。
他低下頭瞧著高丘:「高老頭,快把我魂飛魄散。」
高丘早已失去意識,哪裡又能回答他?
張胤高聲叫道:「大妖遭受重創,已經從開府境跌落知命!」
晁魯直取出長棍【蹈海】,離開土行中位,率先疾衝殺向重傷垂死的大妖。
張胤銜尾相隨。
如此大好時機,哪能不斬殺了此獠?
嚴義與薛瑾花當機立斷,緊攥兵器,奔上前。
期間。
嚴義扭頭叮囑趙蟾:「你就在這兒,一有不對,馬上離開撞雲縣!」
「好。」少年郎點頭應道。
他望著千戶們各施手段,竭盡所能的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女子。
依稀看見,大妖臉龐沒有絲毫神情,目光平靜。
晁魯直高高躍起,揮下長棍,當頭砸在大妖的腦袋。
他確實砸中了。
只是尚未來得及揮出下一棍,大妖抬起右臂,像是驅趕惱人的蒼蠅,一道紫意妖氣擊中晁魯直,大吐一口鮮血,晁魯直被妖氣掃去了幾十丈遠,翻滾在地,他艱難的撐起上半身,又大吐一口鮮血,可見內臟的碎塊,一頭倒下,再也沒能嘗試起身……
即便如此,晁魯直依然死死攥著長棍【蹈海】。
張胤對晁魯直的下場視而不見。
此刻就是最好斬殺大妖的時機。
她確實重傷了、確實跌落知命了,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跌落知命,仍有一點餘力。
最緊要的便是將她的餘力耗空!
晁魯直肯定知曉這個道理!
他是第一個,張胤是第二個。
與晁魯直一般,張胤亦是傷到了女子大妖,把她的左臂砍的只剩下一點皮連接,但他同樣被紫意妖氣打中,飛出去了三四十丈,摔落在地,張胤的傷勢比晁魯直輕,雖然沒了一戰之力,卻能勉強站了起來。
接下來是嚴義跟薛瑾花。
橫刀斬下,刀氣宛若龍湫瀑布。
薛瑾花的【繡容】瞅准了大妖的脖頸。
妖氣驀地爆發。
掀飛了兩人。
刀氣斬到了大妖的右臂肩膀上,傷口接近十寸,一直劈至心口位置。
長劍【繡容】砍進了大妖的脖頸,險些削斷。
嚴義傷勢比薛瑾花輕一點,架起了她。
兩人皆沒了再戰的真氣、氣力。
大妖還是未死。
似乎只差了最後、最後一絲絲氣。
如果再有一位千戶殺過去,此獠必死無疑!!!
趙蟾?
秋少游艱難的轉過身子,看向趙蟾。
張胤側頭,視線落在少年郎的身上。
嚴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眼睛倒映那位少年斬妖人風馳電掣的身影。
薛瑾花五官流血,披頭散髮,這一戰,她付出了大代價。但大妖未死,妖魔不死,不光她,所有人付出的代價,悉數化為泡影!
「趙蟾……」她儘自己最大的力氣喊道。
趙蟾在四位當家主事的千戶奔殺大妖的那一刻,就已經沖了過去。
嫩芽新發的桃枝攥於右手。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運轉【止水心經】。
《劍氣指玄篇》高速煉化天地靈氣。
丹田內的古樸小劍發出一陣陣劍吟。
而靈台紫府的那柄黑白兩面的古樸小劍,隨著趙蟾的念頭起伏,從他右手的經脈進入桃枝之中,桃枝的嫩芽里,好像多了點桃紅般的顏色,宛如女子羞紅的臉頰……
少年郎的眼睛裡,只剩下那位身體殘破的大妖。
她是紫髯縣令的情關。
為了使她死而復生,紫髯縣令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捨棄了。
趙蟾其實很想問一問紫髯縣令,苦嗎?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
一切眾生,有情皆孽!
【火宅】!!!
劍氣變作了黑白顏色。
一半黑、一半白。
少年郎忽然想起,老劉曾念誦過一段《度人經》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樂兮,當人生門。
仙道貴生,鬼道貴終。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高上清靈爽,悲歌朗太空。唯願仙道成,不願人道窮。
北都泉曲府,中有萬鬼群。但欲遏人算,斷絕人命門。
阿人歌洞章,以攝北羅酆。束送妖魔精,斬馘六鬼鋒。
諸天炁蕩蕩,我道日興隆!」
我道日興隆……我道日興隆。
「我之劍道,日日興隆!」
桃枝掠過大妖。
趙蟾停在了她的身後。
大妖身首異處,軀體盡碎。
紫意妖氣,徹徹底底的無蹤無際。
此戰。
落幕。
唯剩紫色長裙,飄上天,落在原本縣衙的位置,那裡,是紫髯縣令身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