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書劍解朦朧,水墨落肩

  秋少游冷著臉牽了一頭衰老的野豹回到了陽縣斬妖司。

  剛踏入縣司大門,便瞧見秋梨落蹲在優曇花旁目光迷離的欣賞著。

  只不過,她克制著內心深處想要採摘的衝動欲望,這種欲望對於普通人而言極其強大,幾近壓制不了,對於修士卻弱了很多。

  趙蟾修練了《止水心經》,更是覺得優曇花美則美矣,香則香矣,沒有半點採摘的想法。

  而不採摘優曇花,它就靜靜盛開,絲毫沒有彈指即謝的跡象。

  寧長真拇指摩挲著黑色絲線裹纏的劍柄,坐在木凳,注視著優曇花。

  縣司不只開了這一朵,走過垂花門踏入第四進院子的假山旁,仍開了一朵。

  「鞦韆戶。」寧長真起身抱拳見禮。

  兩人雖都是千戶官職,秋少游卻是自府司來的,地位比寧長真這位縣司的千戶要高一等。

  秋少游示意他落座,誅魔房繡衣衛張琪娘搬來一張凳子放在寧長真一邊,秋少游牽著老豹順勢坐下。

  「這是……」

  「我在野外採摘了一朵優曇花,它本是正值壯年的野豹,距我二十丈左右,且躲在巢穴之中,當優曇花凋謝,它瞬間年邁至此。」秋少游指著老豹神色鄭重說道,「無論見沒見到優曇花,但凡身處於它力量波及的範圍之內,盡皆歲月流逝,此事……著實棘手。但我也試探出了,優曇花的力量對我等知命境修士無用。」

  寧長真趕忙再度起身朝秋少游深深一拜:「千戶大義!」

  他揮了揮手,愁眉苦臉:「職責所在,不算什麼。喂,秋梨落,別看了,小心眨眼之間你青春不再,變成雞皮白髮的丑老嫗。」

  秋梨落扭頭道:「我才不會變成老嫗呢!」

  秋少游的「恫嚇」起到了效果,她不敢繼續近距離觀賞優曇,走到寧長真旁邊不顧儀態地坐在台階上。

  「真好看。」秋少游瞧著優曇花,「若它不會令人蒼老,將是天下最好看的花。」

  「妖花如魑魅魍魎,蠱惑人心方能彰顯自己恐怖。」寧長真嗤之以鼻。

  秋少游頓時左看右看:「趙蟾呢?」

  「圍著縣司巡視有沒有優曇花生長,他擔心縣司旁長了優曇被人採摘了,斬妖人和繡衣衛變成糟老頭、丑老嫗,不能為百姓找回丟失的歲月。」

  秋少游緩緩搖搖頭:「找不回來。」

  他切身體會了優曇花的詭異,那種憑空剝奪歲月的力量不可逆轉,一旦讓其影響到,再無轉圜的餘地,不過,凡事皆有例外,興許找到優曇花四處生長的原因,將之解決掉,說不定丟失的歲月重回那些人身體裡。

  但,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優曇花不可理喻的四處生長?

  秋少游對此一無所獲。

  張冰心被孔燕行安排在趙蟾身邊,讓她陪著少年郎把縣司四周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

  兩人回到院子,張冰心和張琪娘是從小長大的好友,互相叮囑幾句話,便各自做自己的事,張琪娘把端著的托盤放下,拿著茶杯遞給幾人。

  「秋大哥……」趙蟾的視線落在垂頭喪氣的老豹身上,「它受到了優曇花的影響?」

  「大概二十丈,躲在自己的巢穴,照樣被奪走了歲月,此前它還是一頭健壯的野豹。縣司周遭有沒有優曇花生長?」

  「沒有。優曇花的詭譎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仿佛憑空出現,發現不了花種,摸不准它的脈絡。」

  「只要不摘就好了。」

  「卻是不知它自己凋謝之時會不會產生……」

  話音未落。

  長在縣司院子裡的優曇,花瓣片片飄落。

  趙蟾如臨大敵。

  秋少游和寧長真瞬間到它的近處,仔細感受。

  沒有任何的力量逸散,優曇花獨自枯萎。

  寧長真輕聲道:「半天,約摸三個時辰,二十四刻。綻放半天的時間,無人採摘,自己凋零殆盡。」

  凋謝的優曇花碎成了蒼白的細小粉末。

  秋少游、寧長真看見粉末之後,神色劇變。

  趙蟾眯眼打量,不知這粉末究竟有何種異常才能讓兩位知命境斬妖人大驚。

  「不妥?」少年郎問道。

  秋少游對寧長真道:「你來說。」

  「是。」

  他表情很難看,沉聲道:「這是骨灰,人的骨灰。」

  骨灰?

  趙蟾死死盯著優曇花主動凋零後的粉末,「為何……怎麼會是骨灰?難道優曇花盛開綻放的背後,果真有妖魔作祟?」

  秋少游皺緊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暗道,世上當真有把人族煉化成優曇花的詭譎怪誕的術法嗎?

  「我在野外摘的那朵優曇花枯謝時,並未出現骨灰。」

  「也就是說,唯有不被採摘,自己枯謝,方能現出骨灰的蹤跡。」

  秋少游探手捻了捻,又閉眼以真氣查探一番,凝聲道:「其中有殘留的妖氣。」

  寧長真竟長舒一口氣:「終於知曉了點眉目。」

  只要不是莫名其妙的根本探查不了任何的痕跡,那就有了對症施藥的辦法。

  寧長真確實怕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優曇花四處生長的原因,使得斬妖人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

  而趙蟾回想著夢裡那模模糊糊的男子,尋思道,他是妖魔?

  現如今,也只是明白了一丁點優曇花的來路,三個時辰不採摘,它會主動凋謝,並現出人的骨灰。

  至於它是如何生長的,怎樣四散傳播的,又是哪頭妖魔煉製出來的,能不能讓那些變得蒼老的人重回年輕模樣……一概不知。

  秋梨落還在,似乎秋少游嚇唬她的那句話起了極大的作用,不敢靠近優曇花枯謝後的骨灰一步,且雙手摸索著自己的臉龐,良久之後,發現沒有衰老成丑老嫗的跡象,才堪堪放下提到嗓子眼的心,她靈光一閃,提道:「會不會是妖魔站在高出播撒它的種子?」

  陽縣背後便是豎斷山,倘若有妖魔站在山崖之上播撒種子,確實會被風吹的到處都是。

  秋少游看向寧長真:「你和嚴義察覺到妖氣了嗎?」

  「大戰過後,我和嚴千戶經常外出巡視,絕沒有查探到妖氣。」

  秋少游咂摸道:「大戰過後……如果有妖魔趁著那次攻城去到豎斷山之上或者其他高處播撒的種子呢?」

  「確實有這種可能。」

  「那會是哪家妖魔洞窟?」

  趙蟾數著:「撞雲縣、蟠龍嶺、護大王寺、雀鼠谷、金山洞,若當真是妖魔趁機播撒的種子,必在五家之中。」

  秋少游笑了笑,不禁升騰起了殺意,「既然如此,我懷疑是撞雲縣。」

  沒什麼證據,無外乎本就想著攻打它們,順水推舟一說罷了。

  「護大王寺枯竹和尚的【悔心螺】在縣司里,若是打撞雲縣,把它帶上或許有奇效。」寧長真說道。

  悔心螺這件法寶讓他吃足了苦頭,差點死在這玩意上面。

  秋少游詫異道:「悔心螺?應是仿品吧?我記得大慈心寺有一件中品靈器層次的悔心螺,極為厲害,把千山翠峰谷的一頭大妖都給度化了,起法號叫做悔惘,還去過府司幫大慈心寺的住持送過書信,我接待的它。」

  【悔心螺】就在寧長真手裡,他返身回誅魔房將之遞到秋少游手裡。

  秋少游探出一縷真氣,喜道:「品級好高的仿品……」

  接著看了眼趙蟾,「跟我送予你的那件【念君】玉佩相差無幾。」

  念君玉佩被少年郎掛在腰間。

  他沒換下錦緞長袍,玉佩、刻著「浪酒閒茶,臥柳眠花」的精巧酒葫蘆……看上去,趙蟾不像斬妖人,更像錦衣玉食餵養出來的世家貴公子。

  經過這麼一段時間,趙蟾也明白了,身上的衣服、吃的食物、用的東西,都不決定他有沒有「變了一個人」,唯有心裡的信念堅守著,就永遠不可能變成他瞧不起的那種修士。

  在游居鎮成為斬妖人,少年郎迅速成長了不少。

  來到陽縣斬妖司,經歷慘烈的廝殺,以及去源水水府,到大清山清遠宗,他又成熟了一些。

  而這一切,趙蟾心知肚明,歸結於老劉帶他上山采漆那幾年的厚積。頂多再加一點在私塾旁聽潘先生講課,不論是聖賢道理或是做人的竅門,皆在增厚他的底蘊。

  老劉提過乾卦六爻,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乾乾、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以及最後的上九,亢龍有悔。

  他說趙蟾正處於初爻潛龍勿用階段,這一階段時間極長、極難忍耐、極需他玩命似的積累底蘊,但老劉相信肯吃苦的趙蟾能夠挺到九二,也就是二爻,見龍在田。

  至於,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以及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他幫不了趙蟾什麼忙,那時候,只能靠自己。

  彼時的小小少年並不懂乾卦六爻,同樣不清楚潛龍勿用和見龍在田究竟是何意思,甚至到了當下,他刻意找來有關乾卦的書籍,看的也一知半解。

  但趙蟾心裡非常清楚,他仍在潛龍勿用階段,遠遠沒有到達「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的程度,還需持之以恆的積攢底蘊。

  秋少游看到趙蟾沉默不語,道:「你小子覺得是不是撞雲縣做的手腳?」

  趙蟾深思後,慢吞吞:「金山洞的王世略和王金釗已是喪家之犬,我看過縣司里對於金山洞的各種情報消息,未曾發現優曇花的痕跡。

  蟠龍嶺的那位上品知命境妖魔,被高千戶打的抱頭鼠竄,連隨她來的築基境妖魔也不管了,倉皇丟下。也不太像是她播撒的花種,畢竟來的匆匆跑的惶惶。

  雀鼠谷的心雀妖魔是徐大哥跟我殺的,它一到陽縣,觀望了一會兒便死在城下,沒有時間做散播優曇花種子的事。

  按照常理,優曇花記載於佛家典籍里,最有可能的是護大王寺的枯竹和尚,可護大王寺老巢在章縣,這些年了,亦是不曾聽聞章縣出過此事。

  最後就是撞雲縣四大捕頭之一裴獾,在我看來,裴獾抵達陽縣,淺嘗輒止,旋即便領著妖修逃跑,行跡很可疑。」

  秋少游不禁拍掌笑道:「分析的有條有理,不錯,很不錯。你和我的意見一致……只要不採摘優曇花,它害不了人,要不然暫且擱置此事,我們去攻打撞雲縣,拔掉妖巢斬殺了紫髯縣令,如果優曇花依舊禍亂一地,我們再想方設法處置。」

  這件事以他們的視角來看,全是迷霧,秋少游的提議也是可行的。

  既然迷霧充斥,尋不到優曇花背後的妖魔,不如覆滅撞雲縣,實實在在為百姓除掉一座妖魔洞窟。

  寧長真緩緩點頭道:「可以。」

  「寧千戶,你得留下坐鎮陽縣。」秋少游道。

  寧長真呆了呆,將秋少游拿在手裡把玩的悔心螺收了回來。

  「哈哈……你還生氣了!」

  「誰生氣了?」高丘大跨步走進縣司,問道。

  趙蟾與寧長真趕緊起身,拜道:「見過高千戶。」

  秋少游疾步上前,握住高丘的手:「數年未見,我都要突破進開府境了。」

  高丘朝趙蟾、寧長真頷首示意,再哈哈大笑道:「破鏡到下品開府境何等之難?我倒希望你快些成為開府境修士,傳授予我經驗。」

  「好說,好說,快快請坐。」

  張琪娘搬來椅子,又奉上一杯新茶。

  高丘嗅了嗅茶香,「不如花香。」

  「高千戶也見過優曇花了?」寧長真問道。

  「原來那妖花喚作優曇啊,是你們起的名字?」

  「佛經有云,佛前有花,名優曇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此花又叫做優曇華、優曇婆羅、優曇缽華等等,名稱不一,既然是花,喊其優曇花便是。」秋少游解釋道。

  高丘譏笑道:「什麼優曇花,我看是裝神弄鬼,妖魔害人的手段罷了,在路上我摘了八朵優曇,對我毫無影響。」

  「此花對百姓影響很大,許多人因為不慎採摘了優曇,瞬間白髮蒼蒼,並且,此花覆蓋的範圍至少二十丈。」趙蟾道。

  高丘大手一揮:「簡單,看到有妖花生長之處,驅趕百姓到百丈之外,我和秋少游這兔崽子將優曇花摘個遍。」

  秋少游摸著他身邊老豹的腦袋,笑道:「是個好法子,我們既然還得等晁魯直跟薛瑾花,你我兩人先把開在陽縣城池裡的優曇花全摘了。」

  說做就做。

  寧長真立即召集繡衣衛、斬妖人驅離百姓,人手遠遠不足,他命張琪娘尋衛子敏帶一批丁壯幫襯。

  高丘飲了口茶:「嚴義去章縣了,說來蹊蹺,只在陽縣境內有這勞什子優曇花,魏縣連根花瓣都看不見。」

  「我們猜測是撞雲縣的裴獾帶來的。」

  「裴獾……」高丘眯了眯眼,「呵呵,此獠確實有本事,真拼起命,我不一定宰的了他。」

  ——

  薛瑾花停下腳步,欣賞著路中無比美麗的花。

  欣賞過後。

  一劍將之斬了個稀巴爛。

  大鎮撫使不止贊過薛瑾花的書畫和秋少游的詩詞並列毓山郡兩大奇珍。

  還說了。

  她是「書劍解朦朧,水墨落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