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桓番外八
半年後,上海,聖約翰大學。閱讀
唐曼雯抱著書從圖書館出來,跟朋友道別。
朋友一臉興奮:「對了,這周末西文系和建築系有聯誼,去不去。」
西文系女生多,建築系男生多,兩系的學生之間最喜歡搞聯誼活動。
唐曼雯搖頭:「有點事,不去了。」
「啊……」朋友似乎很失落,「要是你不去,建築系的男生到場的肯定要少一大半,他們好多都是為了見你才報名聯誼的。」
唐曼雯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朋友嘆了口氣,看她的眼神變得古怪:「曼雯,我怎麼覺得你休學幾個月再回來,整個人都變了,跟從前不一樣了。」
「你以前是不會拒絕這種活動的。」
「也許吧。」
唐曼雯看了眼腕上手錶:「我先走了,下周見。」
同學:「再見。」
這是一個周末,唐曼雯把借來的書放進書袋,然後搭電車,回唐家。
傭人給她開門,然後對裡面喊:「老爺,夫人,曼雯小姐回來啦!」
唐曼雯走進去,唐欣雨正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眉梢眼角都是嬌羞的笑意,看到唐曼雯進來,忙捂住電話話筒,打招呼:「曼雯姐。」
唐曼雯對她笑了笑:「欣雨。」
唐樹中從樓上下來,唐曼雯看到他,叫了聲:「二叔。」
「嗯。」
唐樹中點了點頭。
唐夫人也裊裊娜娜地從樓上下來,唐曼雯看到她脖子手腕上都戴著的上海風靡一時富婆同款。
唐欣雨起身跑過去:「媽,我跟你說……」
母女倆說起了悄悄話,唐樹中在一旁抽著雪茄。
唐曼雯看著這和諧的一家三口,再一次覺得自己在這棟房子裡沒有容身之處,簡直多餘到極點。
即便這棟房子,原本,曾經,本應是她的家。
唐家從前清時期就開始做古董生意,幾家古董行是祖產,到了她父親這一輩的時候,唐家有兩個兒子,哥哥唐柏中,弟弟唐樹中,按照長幼嫡次,是她父親唐柏中繼承家業,只可惜六年前,她父母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去世,留下十四歲的唐曼雯。
那時祖父還在,只能把家業交給了次子唐樹中,唐樹中答應祖父會照顧好兄長唯一留下的女兒唐曼雯。
沒多久,祖父也去世了。
唐樹中成了唐家掌權的人,他對唐曼雯起碼在外人眼裡一直都還不錯,送她念書讀大學。
唐曼雯從初中起便住校,只是偶爾回來。
這次回家,是唐樹中提前派人去叫她說這周有些事想跟她商量。
傭人把飯菜端上桌,其中有一道土豆牛腩,上面撒上香菜點綴。
唐欣雨捏著鼻子,十分嫌棄地說自己不吃香菜,連看都不想看到,讓傭人端走,拿去倒掉。
唐樹中說了這個驕縱的女兒幾句,還是任傭人把菜端走了。
唐曼雯一直默默吃飯。
一桌四人除了唐欣雨的嘰嘰喳喳撒嬌以外沒有什麼聲音,飯過一半地時候,唐樹中才終於開口:「曼雯。」
唐曼雯抬起頭。
唐樹中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咱們唐家的生意這幾年一直不景氣,一年不如一年。」
唐曼雯沒想到唐樹中會說這個。
不過她也知道,唐家的古董行在唐樹中的經營下並不怎麼好,這幾年人人上海興洋貨,買古董的人少了。
唐樹中又看了一眼自己吃飯的女兒:「我記得欣雨只比你小兩歲,你都大學快畢業了,這傢伙……」
「爸。」
唐欣雨放下筷子,不悅地打斷。
她去年考了大學,沒考上,今年被逼著再考。
就因為唐曼雯考上了聖約翰,她什麼都沒考上,她並不覺得唐曼雯比自己聰明,只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所以心底總是不服氣。
唐樹中於是放下話頭:「好好好。」
唐樹中又看向一直安靜的唐曼雯:「你也大了,以前的女孩在你這個年紀有的孩子都生了好幾個了,你父母走得早,你的事這幾年我一直掛在心上,所以我給你找了份親事,那家人很喜歡你,說等你大學畢業就結婚。」
唐曼雯倏地抬頭。
唐夫人在旁邊補充:「是王家,你知道伐,那個做洋貨生意跟洋人打交道的王家,他們家有個兒子,只比你大幾歲,一表人才,王家夫婦看了你的照片,喜歡你的很呢,你嫁過去就當少奶奶。」
唐柏中笑著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唐欣雨:「可惜人家王家沒看上欣雨,就看上你了。」
唐欣雨翻了個白眼。
夫妻二人把那個王家和王公子說的天花亂墜。
唐曼雯沉默,握著筷子的手收緊。
如果真如他們說的那樣好,有唐欣雨在,不會輪不到她。
「當然了。」
唐樹中說到最後,「叔叔承認有私心在的,你也知道,這幾年古董生意不好做,咱們家如果跟王家聯婚,有很大的幫助。」
他見唐曼雯一直沉默,又說:「叔叔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大學,也希望你能為我們,為我們唐家,做一點貢獻。」
說到最後,已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唐夫人:「我們這也是為你好,你在我們眼裡就跟親生女兒一樣,比欣雨還親。」
「是嗎?」
唐曼雯自嘲似的笑了笑。
她想起了她消失的那幾個月,一個像親生女兒的侄女,失蹤之後,連警都沒有報。
她回來的時候唐家一切還是原樣,沒有了她照樣運轉,唐欣雨在放唱片跳舞,唐夫人看到她,說了一句「回來了」,便繼續試首飾。
唐樹中臉色不好看:「曼雯。」
唐曼雯放下筷子,表情冷淡:「一切都聽您的安排。」
唐樹中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晚上,唐曼雯沒有睡在唐家,而是搭末班電車回學校。
沒有人留她。
末班電車人很少,她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看夜晚依舊車水馬龍的上海。
上海跟西安不一樣,西安的夜晚街上總是人很少,車也很少。
她現在晚上仍舊經常做噩夢,然後滿頭大汗地驚醒,夢到陳紹桓強暴她,掐死她,夢到他把她送到一個又一個男人的床上去。
報紙上沒有消息,陳氏父子還是那個陳氏父子,證明陳紹桓沒死。
電車在校門口停下,唐曼雯回到宿舍,聖約翰大學宿舍條件很好,二人套間,另一個舍友是本地人,周末回家了。
唐曼雯默默洗漱上床,關上燈。
那塊玉壁沒有了,她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唐樹中把她花銷卡的很緊,上大學後一直是她自己做兼職在賺學費和生活費,唐家有兩塊玉壁,那是最值錢的東西,一塊在唐柏中手上,一塊在唐樹中手上。
唐柏中那塊在當年倉促的西安行中弄丟了,她想要錢,想要脫離唐家,便回去找。
誰知那竟成了她噩夢的開始。
因為有了那一場噩夢,經歷過陳紹桓的囚禁和折磨,唐曼雯甚至覺得,嫁給他們口中的王家王公子,也並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唐曼雯睡著了。
今晚她沒有夢到在西安,而是夢到在上海,在一家小診所。
她躺在床上,大夫拿著鉗子,伸向她的下身。
血,全是血。
唐曼雯再一次驚醒,發現自己在哭,淚水已經打濕了大片枕巾。
她坐起來,抱膝,縮在床角。
她回到上海後,一直在看報紙,尋找有沒有陝甘寧陳氏父子陳紹桓受傷死了的消息。
沒有,證明陳紹桓雖然中了槍,但是活著,並且傷不重,如果傷重或者殘廢的話,報紙也會報導。
她並不清楚自己當時的感覺,只是偶然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聞到油腥想吐,動不動就乾嘔。
她上過生理衛生課,知道這種身體的反應可能意味著什麼,渾身冰涼。
她不敢去大醫院,去了一家小診所,大夫說她懷孕了,兩個月,大夫見多了這種獨自來檢查出懷孕的年輕女客,直接例行公事的問她留不留,沒考慮好的話就先出去,下一位。
唐曼雯走出診室,想起「懷孕」兩個字後如五雷轟頂,看向自己的小腹。
她懷孕了,陳紹桓的孩子。
她接近崩潰,哭得昏天黑地,最後趴在地上乾嘔。
這個孽種,它為什麼要來這世上,為什麼要來她肚子裡。
這個孩子存在的每一刻,都會提醒她想起那些噩夢是真實存在。
打掉它。
心裡有個聲音在說。
可她還是從診所走了,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學校,第二天,體育課,練習排球。
男生一個場地女生一個場地,她抱著排球發呆,直到後面男生那邊一個扣殺越過界,一顆排球狠狠撞向她小腹。
「小心!」
她聽見有人在喊。
然後小腹一陣痛,排球滾落在地。
「沒事吧。」
所有人都湧來。
被砸倒的唐曼雯被扶起來,她忍住疼痛,虛弱地說沒事,想回宿舍休息一下。
她沒有回宿舍,去了那家診所,爬下馬車的時候,感覺到有一汩汩暖流從身下湧出。
大夫緊急給她做了手術。
她在宿舍翹課躺了一周,別人問起來,就說這次例假來的格外痛。
……
黑暗有時候能帶給人安全感。
唐曼雯縮在床角,一手來到自己的小腹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這個孽種走了,不是因為她做的決定,而是一場意外,她不用背負弒子的罪惡感,她明明應該高興才對。
唐曼雯一直縮在床角坐到天亮。
周末的大學校園學生也照樣多,她在食堂吃飯,聽到鄰座幾個女生的交談。
「據說政府準備招安西北的陳氏父子,這些日子正在南京談判呢。」
「肯定要招安啊,好不容易太平下來,誰願意放那麼大一隻老虎在西北,雙方都不想打仗,不是只能招安了。」
「在南京嗎,我怎麼聽說在上海。」
「南京上海兩頭跑唄。」
唐曼雯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她突然撂下碗筷就跑。
幾個女生看了一眼跑走的人,不知道是什麼事讓她這麼急。
唐曼雯飛快地跑到報亭,買了好幾份報紙,把這些天大大小小的報紙全買下來,一目十行地掃,娛樂消息政治新聞都有,但沒有一條,說陳氏父子在上海。
唐曼雯看完最後一份,總算放下手裡的報紙。
她鬆了一口氣,然後告訴自己不用怕,即使來了也不用怕,這裡是上海,不是他的地盤,這裡有警察,他不敢為非作歹。
這麼想著,心裡輕鬆不少。
不是所有學生都家境富裕,所以西文系老師經常會介紹給學生兼職工作,唐曼雯成績好,主修輔修都是滿分,很受老師喜愛,並且知道她想賺錢,給她介紹的兼職也最多。
唐曼雯去學院辦公室,老師說有一份翻譯的兼職,僱主來聖約翰大學西文系找翻譯,要求同時能講流利的英語德語,酬勞非常不錯,於是她便跟僱主推薦了她。
做口譯雖然累但是酬勞向來高,唐曼雯立馬答應下來,老師給了她個地址,讓她到時間去就行。
老師介紹的兼職一般都很有保障,唐曼雯很放心。
第二天,她便照著地址去,是威斯汀酒店。
威斯汀酒店是上海最好的酒店之一,唐曼雯更為放心。
她被服務生領到一間最頂級的套間,去見她的僱主。
門是開著的,僱主在書房,背對著她坐著。
唐曼雯用指節禮貌敲了敲門:「您好。」
她吐了口氣,然後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我是這幾天來為您當翻譯的學生,聖約翰大學西文系大四,唐曼雯,主修英文,輔修德文法文。」
僱主聽見她的自我介紹,於是站起來,轉過身。
唐曼雯臉上的微笑剎那間消失不見,牙關咬得咯咯發抖,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