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軍向禿尾河發起進攻的當天,羅大牛率領八千關帝軍由偏頭關北上,直奔清水河。
行出數十里,羅大牛習慣性地往天上看了看。
只見朵朵棉絮般緩緩飄蕩的白雲間,幾個黑點若隱若現,像鬼魅黑黝黝的眼珠子,在天空貪婪地盯著地面的生靈。
看到這一幕,羅大牛咧開大嘴笑了。
崇禎五年冬天,他曾隨大當家的在這一帶截殺范家的運糧隊,並以火藥車陣阻擊建奴。
那場血戰的地點,在北邊七十里的蛇腹溝。
當時,他們頭頂上也一直盤旋著幾個黑點,陰魂不散地緊緊跟著他們。
那是建奴的海東青。
他出征前,趙武的夜不收就接連傳來消息,大量建奴探子正在那一帶遊蕩,他們無法偵查蛇腹溝以北的敵情。
看來,皇太極在蛇腹溝設了伏兵。
但他不得不去,清水河兩座軍堡已經被圍近一個月了,趙武的人無法靠近清水河,探不到那邊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兩座軍堡情況如何。
他自知這點兵力解不了清水河的圍,這一趟不過是為了牽制敵軍罷了。
清水河兩座軍堡孤懸塞外,修建之初就已做過被長期圍困的準備,所以這兩座軍堡修得比任何軍堡都更堅固,城牆也更厚實,甚至比黑山堡還厚實。
堡內備有數月糧草,挖有幾口深井,而且就建在清水河畔,補給沒有任何問題。
以皇太極的火炮數量,一個月時間不足以攻破那的任何一座軍堡。
但被圍的時間一長,難保不會出現意外。
五月二十一日,羅大牛部抵達蛇腹溝以南十里,然後突然調轉方向,拐上了東邊的臥羊山。
臥羊山與臥牛山並排而立,兩山間有一道山樑相接,距離不過三百步。
上了臥羊山之後,羅大牛便命手下在上山的必經之路掘壕設拒馬,打算先在此據守幾日,再視形勢而動,他自己則直奔山頂查看地形。
不料陣營尚未紮好,山頂處便響起一聲大喊:
「敵襲!!!」
正靠近山頂的羅大牛臉色一變,連忙飛奔而去。
只見不遠處的臥牛山上忽然出現了一支軍隊,不打旗號,不做喊殺,正沿著兩山之間的山樑呼嘯而來。
此時此刻,大部分關帝軍都在山腰要道布置防守,只有數百人在臨近山頂搭建營帳。
「迎敵!」
羅大牛大喝一聲,抄起長刀便迎了上去。
山頂那數百關帝軍經過短暫的慌亂之後,也迅速拿起兵器奔了過去。
那呼嘯而至的正是建奴,有上千人之多,而且仍有無數建奴源源不斷地湧上山樑。
那數百關帝軍勉強在山樑口紮下了防禦陣型,但沒有火槍,更沒有火炮,只有稀稀落落的盾牌,少量標槍,連長槍都少得可憐,大多士兵手上只有一把隨身腰刀。
幸好那支建奴一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攻破山樑,所以沒有停下來放箭,只一窩蜂地衝殺而來。
「兄弟們,讓他們衝過來的話,所有人都得死,山腰那數千兄弟也全都得死,只有殺過去,殺光他們咱才有活路!」
「殺建奴!」
羅大牛深知,短兵相接關帝軍絕不是建奴對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靠一個「勇」字。
所以,未等建奴衝到近前,他便率先拖著長刀,大步迎了上去。
「殺建奴!」
那數百關帝軍瞬間血氣上涌,抄著兵器呼嘯而上。
兩支軍隊像洶湧的浪濤,狠狠對撞之際,掀起了一道絢麗的血霧,浪花般在山樑上四處飛濺。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但兩軍都擁有具有勇氣時,那便是兩敗俱傷。
沖在最前頭的關帝軍和建奴,大部分都倒下了下去,兩軍之間瞬間出現了一道空隙。
羅大牛仗著強壯的體格和披甲一身才沒倒下,但他那身製作精良嚴絲合縫的扎甲,已被砍得七零八落,盔甲破損處還多了好幾道傷口。
眨眼,後面的關帝軍和建奴又一擁而上,再次用鮮血和屍體填滿了那道空隙。
但,沖陣廝殺關帝軍不是建奴的對手,何況發起衝鋒的建奴乃是後金最精銳的巴牙喇和死兵。
很快,關帝軍便節節敗退,幸好這道山樑僅四五丈寬,只能容數三四十人並肩而立,建奴一時半會也沖不過來。
羅大牛已渾身是血,碎裂的盔甲披得七零八落,但仍揮舞著長刀站在最前面奮力拼殺。
不少建奴早已注意到了這個兇狠的彪形大漢,也猜到他必定是關帝軍的將領。
就在他一刀將一個建奴砍翻在地的時候,旁邊幾名建奴忽然極有默契地一擁而上,完全無視其他關帝軍,所有兵器盡數朝他揮去。
羅大牛一邊揮刀抵擋一邊後退,但仍被一把長刀狠狠砍在盔甲破爛不堪的肩頭,砍得他血肉翻飛,鎖骨都斷成兩截,白森森地裸露在外。
羅大牛終究是扛不住了,魁梧的身軀轟然倒地。
「救羅將軍!」
他身後幾名侍衛赤紅了眼,瘋了似的一陣衝殺,將那幾個建奴砍殺殆盡,然後不管不顧地拖著他後撤。
對面的建奴這才明白,那是關帝軍兩員羅姓大將之一。
雖然沒能陣斬那名大將,但重創對方,已使得建奴的士氣大漲。
一時間,建奴的衝殺勢頭愈發兇猛。
而關帝軍一方則因為羅大牛重傷而士氣大跌,形勢急轉而下,最初的激烈廝殺,幾乎成了建奴對關帝軍的單方面屠殺。
短短半刻鐘,五百多關帝軍幾乎傷亡殆盡,僅剩不足百人頂在山樑的最後一步。
已經有關帝軍開始驚恐地往後逃了。
此時此刻,對面的臥牛山上旌旗招展,建奴大軍漫山遍野,蓄勢待發,就等著攻破山樑,然後一涌而至,絞殺臥羊山的數千關帝軍。
那道由屍體鋪就的山樑上,能站著的關帝軍已所剩無幾。
終於,一名渾身浴血的建奴衝破了關帝軍稀薄的防線,衝上臥羊山山頂,一手高舉一名關帝軍滴血的頭顱,一手揮舞長刀,仰天怪嘯。
整座臥牛山瞬間沸騰起來。
幾乎所有建奴都揚起了兵器,發出震天呼嘯。
那怪嘯如惡鬼臨世,如人間浩劫。
「砰!」
一聲槍響,在震天的呼嘯中驚不起一絲波瀾。
卻讓惡鬼的沸騰戛然而止。
只見,山頂那名建奴的腦袋突然蹦出一朵妖艷的血霧,然後整個人生生栽倒,一坨爛肉般沿著山坡翻滾而下。
「殺建奴!!!」
臥羊山上,殺聲震天。
一支軍隊由山腰奔涌而上,如逆流的浪濤,一波朝山樑呼嘯而去,一波占據土坡,將數百支火槍對準了山樑上。
「殺建奴!」
山樑上,最後一名關帝軍回過頭,含笑望了一眼身後的浪濤,然後舉起兵器,一頭扎進建奴陣中。
「開火!」
新晉的先登營游擊將軍趙立山,紅著眼猛一揮手。
霎時間槍聲大作,數百支火槍齊齊噴出火舌,密集的子彈在刺耳的破空聲中貫入山樑上同樣密集的建奴人群。
「殺!」
馮雙禮拖著一桿鋼槍,率先衝上山樑,然後手腕一抖,鋼槍如毒蛇般從地面彈起,狠狠拍在一名建奴的肋間。
沒等鋼槍彈回,他已大步朝其餘建奴衝去。
他投過邊軍,跟過八大王,殺過蒙古韃子,睡過富家千金,自命豪傑蓋世,卻渾渾噩噩亡命天下。
直到被秦川俘獲,被招降,他方知何為強軍,何為梟雄。
他也知拼殺為何。
今日,是他拼殺最為激昂之日。
他身後,數千關帝軍踏著屍山血海一往無前地湧進了山樑。
羅大牛昏了過去,又醒了過來,一名軍醫正用烈酒清洗他的傷口,然後將鎖骨的斷口對接,一針一針地將傷口縫上。
劇烈的疼痛讓羅大牛眼前天旋地轉,只隱約間看到對面臥牛山上豎著一桿金黃色的大纛。
「干你娘!」
羅大牛咬牙罵了一句,然後又昏了過去。
臥牛山上,皇太極端坐大纛之下,兩眼定定望著刀光飛舞血流成河的山樑。
「大汗,關帝軍的火炮推上來了。」
「大汗,奴才請調三百巴牙喇,若不破陣軍法處置。」
「大汗,快快決斷吧。」
「大汗,我等可堅守此處,再遣一支奇兵由臥羊山腳往上強攻,必能將這支關帝軍一網打盡。」
身邊將領的勸諫聲不絕於耳,皇太極卻充耳不聞,只定定望著戰場。
他的確在蛇腹溝設了一支伏兵,但那裡不過三千兵力而已,真正的大金國主力,全在這。
他早已料到,關帝軍的援兵不會冒然挺進蛇腹溝,很可能會在這一帶改道。
所以,他早在數天前便親自率領大金國的主力埋伏於臥牛山,想伏擊途經山腳的關帝軍。
關帝軍確實沒有進蛇腹溝,也確實在此改道,但他們沒有繼續北上,而是上了與他一山之隔的臥羊山。
他當機立斷,急調一千精銳當先鋒,由兩山之間的山樑發起突襲。
只沒想到,關帝軍竟以數百人守住了山樑,甚至戰至全軍覆沒。
就是那數百人,擋住了大金國勇士的腳步,使得對方的援兵及時趕到。
如今……隔著狹窄山樑對壘,吃虧的只會是大金國勇士。
他還沒蠢到和關帝軍拼火器。
沒多久,皇太極便收回眼睛,輕嘆一口氣。
「鳴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