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武關離婁煩三百里路,沿途皆是河邊大道,騾馬車大約要六七天才能到達。
車隊過了寧武關,兩日後到達寧化千戶所,遠遠地就見依山而建的衛所大門洞開,一個小官領著數十老弱病殘站在門外,滿臉堆笑地迎接。
秦川把李頂梁叫過來吩咐幾句,後者叫了兩個關帝軍,駝了兩石糧食和三十斤肉拐過去,把糧食和肉扔下千戶所門口。
「這是百戶大人賞你們的,一人三斤糧半斤肉,若有膽敢剋扣的,待百戶大人回來,殺無赦。」
那叫莫得哉的鎮撫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身後數十又黑又瘦的老弱,則紛紛跪下來,遠遠地朝秦川磕頭,嘴裡一個勁地喊著「多謝大人,大人寬厚」。
秦川沒停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行了兩日,抵達靜樂縣城。
只見縣城北門外,汾水邊上的空地上,已臨時搭起了好大一排草棚,裡面擺滿了酒肉麵食瓜果。
草棚外站著密密麻麻的人群,為首是一員高大武將,身著一件大紅彩繡,胸口打著獅子補的官服。
能打獅子補的武官,至少也是個二品大員。
先前早有探子回報,說山西都指揮使杜應堂已經在靜樂預備好酒肉,準備率領靜樂大小官員和鄉民迎接凱旋歸來的婁煩關帝軍。
那個二品大員應該是杜應堂了。
那人旁邊站著個身著文官服飾的胖子,正是知縣何長保,旁邊還有師爺陳聰之,和一眾主播典吏六房等小吏。
在旁邊是一群身著貂皮大衣,看起來非富即貴的老爺少爺們。
秦川從手下嘴裡得知,那伙就是吳家的人了,領頭的是吳老爺吳用謙。
除了吳家之外,縣裡那些商賈、中戶小戶等等也都來了,密密麻麻擠在河邊。
遠遠地,一見秦川的糧食,那群人便開始敲鑼打鼓起來。
領頭那群官員,也開始迎了上來。
秦川覺得有些好笑。
吳家前不久差點跟自己兵刃相見,自己還綁他們四公子勒索了一批糧食,何長保就是個兩面三刀的貨色,前不久估計還想湊熱鬧滅了自己。
杜應堂來靜樂,恐怕是來調查自己的罪證的。
但如今,這些人卻一個二個備了好酒好肉,敲鑼打鼓滿臉堆笑地迎接自己。
這世界真他娘的奇怪。
搖頭笑了笑後,秦川朝旁邊說道:「傳令下去,大傢伙休息一天,吃他娘的,喝他娘的,吃不完的就統統打包拿走,路上繼續吃。」
「是。」
一旁的劉有柱很是興奮,迅速就把命令傳了下去。
很快,數百關帝軍爆發出陣陣歡呼聲。
「哈哈哈哈,恭賀秦百戶凱旋歸來,秦百戶此戰立下大功,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啊。」
杜應堂率先迎上來,朝秦川滿臉堆笑地說道。
秦川下馬,既不下跪,也不鞠躬,只抱拳拱了拱手:「下官秦川,見過杜大人。」
杜應堂暗道這小子果然狂,臉上卻依然笑呵呵道:「來來來,眾鄉親已經備好了勞軍酒肉,秦百戶快與眾將士入席吃酒,再將關外那數戰慢慢與本官道來。」
何長保也領著一眾縣衙官員上來,紛紛對秦川道賀,接著是吳家和一眾鄉民代表,道賀恭維拍馬屁之聲不絕於耳。
秦川給了那伙人一個面子,客套一圈後,便率領李頂梁劉有柱等部下朝那片草棚走去,數百關帝軍也跟著涌了過來。
秦川帶著頂梁支柱二人,和杜應堂、何長保一同坐在首席,吳用謙因為出了不少酒肉糧米,所以也被請了過來,有幸跟個二品大員同席吃酒。
一入席,何長保和吳用謙便輪流給秦川和杜應堂敬酒。
秦川並不擔心對方在酒里下毒,這裡已經是靜樂縣了,離自己老巢不過八十里路,又在數千鄉民眾目睽睽之下,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下毒。
酒過三巡,秦川這才將他如何得到建奴南下的密報,如何率兵出關查探,如何偶遇建奴並襲殺對方的經過一一道來。
但他沒有提到范家,也沒有提及那些糧食,只說自己跟建奴幹了兩仗,斬了不少人頭,還活捉了對方一個甲喇額真和一個梅勒章京,還有三十多名巴牙喇。
他不提范家,其他人自然不敢提,那幾百石糧車就擺在那,也沒人敢問這些糧食哪來的。
因為,堂堂都指揮使就在這,如果提到范家通敵販糧,甚至販鐵料火藥的話,杜應堂無論如何都得當眾怒斥范家通敵賣國,並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要嚴查到底,剷除通敵國賊。
宴席就這麼在融洽和奉承拍馬的氣氛中渡過了。
酒足肉飽後,何長保突然說他沒見過建奴長什麼樣,想見識見識。
秦川便對李頂梁和劉有柱交代幾句,兩人去了一小會,就把五花大綁的阿山和躺在木板上的巴圖魯給弄來了。
一看到這兩人光溜溜的腦袋,和後腦勺那條細小的金錢鼠尾,周圍的數千鄉民便呼啦地圍了過來,沖這兩人評頭品足,嘖嘖稱奇。
巴圖魯雖然動彈不得,但依然兇狠異常,一臉猙獰地盯著周圍的鄉民,喉嚨里還發出歹毒的謾罵和陣陣低吼。
鄉民們嚇得紛紛後退,不敢靠近這個野獸般的建奴。
相比之下,阿山顯得平靜多了,他並沒有受多大傷,只是被一塊木板砸暈了而已,如今傷勢已經完全好了。
他知道,他已經到了大明。
十二年前,他曾經和家人一起叛逃後金,想投奔大明,但被後金貝勒阿敏追擊,射死他一個兒子,射傷並率兵包圍他,他弟弟阿達海重傷後金一名大將,將他救出,兄弟二人逃到大明邊境,因為不得入關,又牽掛子女,最後還是返回了後金。
那次反叛,是因為他父親帶著他們舉族投靠後金,歸入大貝勒代善的鑲紅旗下,本以為能給族人謀一條出路,能馳騁沙場建功立業,沒想到卻被代善當成奴役,與包衣奴才無異,他們忍無可忍之下才叛逃大明。
回去之後,努爾哈赤沒為難他們,將他們改置正藍旗,讓他們隨軍攻打遼陽,並因為軍功得授二等參將。
好景不長,他弟弟阿達海因為接連犯事,被皇太極定死罪,阿達海逃,被追回來斬首,阿山與幾個侄子氣不過,再次率領族人叛逃大明。
到了大明邊境,阿山先派使者前去和明軍交涉歸降事宜,沒想到明軍竟然殺了他的使者,拿首級去邀功,走投無路之下,阿山只得再次返回後金。
皇太極也沒為難他,就這樣,他靠著作戰勇猛,慢慢當上了正白旗的梅勒額真。
只沒想到,當年兩次欲歸降大明而不得,今日終於得以踏上大明國土,卻是被人活捉而來的。
還真應了那一句造化弄人。
想到這,阿山不由苦笑一聲。
「給個鬆綁,讓他坐下來喝一杯。」
秦川看得出這人跟那凶神惡煞的圖魯什不一樣,是個識時務之人,於是便讓李頂梁鬆開他的繩索。
阿山活動了一下關節,按照中原禮儀朝秦川抱拳拱手,道:「多謝秦將軍。」
秦川笑道:「都到這份上了,就不用太客氣了,吃點酒肉暖暖身子吧。」
「多謝秦將軍。」
阿山也不客氣,徑直端起桌面一個剛給他添上的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杜應堂和何長保等人,一直仔細打量著他,像看怪物似的。
秦川轉頭,對著杜應堂笑道:「杜大人,咱們該談正事了吧。」
杜應堂微微一愣,旁邊的人也楞了一下。
吳用謙率先起身,歉然對杜應堂道:「杜大人,老朽還有些家事要交代,恕不奉陪了。」
接著何長保也站起身,笑呵呵說道:「杜大人,秦大人,下官先去招待諸位將士,兩位大人先喝著,先喝著。」
兩人走後,這一桌只剩杜應堂、秦川和頂梁支柱,還有正自斟自飲的阿山。
秦川放下手中一根羊排骨,淡淡道:「杜大人,真奴首級被我賣得差不多了,只剩八十五級,韃子倒是還有一百六十級,這些首級加一塊,算你一千石糧食行了。」
「但躺在木板上那位圖魯什……一個活著的甲喇額真,少少也能值個一千石糧食吧。」
「至於阿山大人,一個生龍活虎,而且看起來有招降可能的梅勒額真,怎麼得也得兩千石糧食吧。」
「加起來攏共四千石糧食,一手交糧一手交人,如何?」
聽到他的話,杜應堂張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早聽說過姓秦的貪得無厭,一有機會就跟人索要錢財,見人就扒一層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本以為姓秦的會讓他幫忙把首級俘虜和戰報一起呈送京城,這樣一來,他就能在奏本加上自己的名字,起碼撈個調度有方,運籌帷幄的功勞。
沒想到,這廝竟然跟自己開口要糧食。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級別的官嗎?
區區一個六品小官,向一個二品大員索要錢財,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廝也太膽大包天了吧。
秦川看得出,他不想給糧食,於是又淡淡笑道:「杜大人,真奴首級可是能賣二十兩一級,韃子五兩,下官手裡的加起來,少少也能賣二千五百兩,而且,想要的人多得是,你看著吧,那些總兵,參將,巡撫巡按等,會跟蒼蠅見了屎一樣蜂擁而至,這點人頭壓根就不夠賣。」
「但,杜大人好歹也是秦某上官,豈有放著自家人不理,倒便宜外人的理由?你說是吧,杜大人。」
杜應堂嘴角抽了抽,尷尬地笑道:「秦百戶說笑了,本官兩袖清風,何來的數千石糧食,本官不過是想幫秦百戶擬好奏本,由都指揮使司將首級和俘虜,還有戰報和奏本如實呈送京師天之案前罷了。」
「屆時,皇上必然會龍顏大悅,斬首數百建奴的功績,足夠秦百戶連升數級的了。」
「呵呵呵。」
秦川又笑了笑,道:「杜大人,下官可不敢一下子爬這麼高,怕摔得疼,下官只想拿些實際的好處罷了。」
「至於杜大人兩袖清風,沒有如此多糧食……大人完全可以讓縉紳老爺們捐嘛,這是勞軍的糧食,還能買個平安,靜樂和嵐縣這麼多深明大義的縉紳老爺,一家捐個兩百石的,二十家就夠了啊。」
「對了,下官聽說,寧化千戶所的千戶董大人,鎮西衛的衛指揮使薛大人,還有鎮守老營堡的山西副總兵,下官也不曉得那位副總兵姓啥,只知道以上這三位大人曾說過,若下官能凱旋歸來,必每人捐五百石糧食出來勞軍。」
「下官回來的匆忙,沒空拜訪那幾位大人,要不杜大人替秦某去感謝感謝他們?再順手取回那一千五百石糧食的話,湊夠四千石一點都不難。」
聽到這番話,杜應堂再次張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
就連一旁自斟自飲的阿山,也搖搖頭,莫名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