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0章 異動(九)驚人之議
自數月前從南京回返,沈一貫在朝中就變得沉默起來,在內閣中更是顯得可有可無,甚少發表意見。不知是不是為了配合這種自我封閉,他也賣掉了原先闊氣的宅府,將住處搬到北城最東南角的明時坊盔甲廠附近,過起了半隱居式的生活。
盔甲廠顧名思義,原是朝廷官營的盔甲製造機構,後來因為軍工私營改制之故,此處逐漸凋敝,多年來荒廢不堪。但由於畢竟是朝廷的軍工生產場所,也沒有什麼閒雜人等於敢覬覦,因此倒也使得其周邊頗為安靜,吸引了一些喜歡鬧中取靜的人士前來附近置業。
不過,不久前高務實將新式火器生產技術授權轉讓給官辦工場,讓官營軍工開始重新恢復生產,使得朝廷在軍工產業方向的新態勢已經發生變化。
盔甲廠雖然並非火器產業,但京華同樣向他們轉讓了一些冶金鍛造的相關技術,使得其能以京華所產鋼鐵為基礎,生產造價更低但質量更佳的甲冑,由此逐漸恢復生機,又開始熱火朝天的開動了生產。
總之,以京華為首的一批民營軍工企業開始與官營企業產生互動,形成某種優勢互補的產業集群。或許有人要問,明明私營軍工就能幹好,為什麼非要把官營工場拉進來分一杯羹呢?
除了當時高務實著重考慮的私營軍工容易形成壟斷——即由於缺乏競爭而造成技術疊代變慢,和可能出現私營軍工集團挾持朝廷財政、政治上尾大不掉之外,還有一方面考慮,就是降本增效。
什麼?官營工場加入其中還能降本增效?還真是,因為官營工場原有的匠戶體系尚未被廢除,而眾所周知,匠戶待遇極低。這就意味著,將相對簡單的工作交給朝廷的匠戶在官營工場進行,可以極大壓縮生產成本。
那麼,質量如何確保呢?這個其實簡單,通過對成品的嚴格把關,確定合適的獎懲制度並嚴格執行就能確保。
以生產制式化萬曆三式火槍的槍管舉例,京華方面將技術和原材料交給官營工場,自己負責最後的總裝,那麼京華就要負責驗收合格的槍管。官營工場生產的槍管被要求附帶數字編號,從編號可以倒查到具體生產這根槍管的工匠。
此時,京華通過確定到生產人的制度管理,假設要求良品率為95%,官營工場的工匠甲生產100根槍管,有96根槍管合格,那麼按照每一根合格槍管獎勵1錢銀子為標準,就可以獎勵工匠甲九兩六錢的賞銀。
同樣的要求下,工匠乙生產100根槍管,只有94根槍管合格,那麼按照低於95%良品率罰沒一兩銀子為標準,由官營工場扣除工匠乙一兩銀子的工錢。
這裡的一個關鍵在於,京華只負責給獎,官營工場只負責扣錢,兩者不能由同一方兼理。另外,在京華兵工之外,京華總部還要不定期檢查帳目、調研官營工場工匠,確保勞資雙方沒有私下默契等等……總之會有一系列配套制度。
話說回來,如果有人要問,你高務實作為穿越者,不覺得這些朝廷匠戶被壓榨得太狠,而你有解救他們脫離苦海的道德義務嗎?
呃,他確實自覺有此義務,但作為一個務實改革派來說,他更知道有些事只能一步步來。就如同餓紅眼了的人,如果陡然暴飲暴食,那是真會猝死的。
按照現如今的階段,私營軍工已經發展得不錯了,可以開始回過頭來帶動更多的「就業」,因此給認真做事的工匠按照良品率給獎,本身就已經是給他們提供了相較於以往更高的勞動所得,高務實自問並沒有違背自己的道德良知。
當然,這裡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防止京華給了獎,而官營工場卻因此悄悄剋扣工匠基本薪酬的情況。不過,這就是朝廷方面的監督問題了,只能在朝廷政策和執行層面解決,京華兵工幫不上忙。
由於盔甲廠重新開工,沈一貫的大學士府欲圖安靜而不可得,府中之人多有抱怨,總盼著老爺趕緊搬家。
可惜,這一次沈一貫好像對這些事都不在意了,任憑盔甲廠偶爾晚上還在加班都不肯挪窩,甚至私下表示:「致仕近矣,其何急哉?」擺出一副隨時等著被罷官的樣子,搞得全府上下都失了心氣,只等著跟隨老爺回鄉南下,安度下半生。
然而,就在沈大學士府已然死氣沉沉的今夜,忽然有一位意外的訪客悄然前來,引得沈閣老半夜披衣而起,小心翼翼地在後書房接待了此人,還給所有知道此事的家丁侍女下達了封口令,嚴厲要求不得外泄消息。
書房之中,來人很是愜意地飲下半杯熱茶,慢條斯理地輕笑道:「閣老這新邸著實地段不佳,都快半夜了,怎的還如此吵鬧?」
沈一貫看起來也如往常一般氣度儼然,聞言只是微微一笑:「朝廷工場蕭條有年,今重獲生機,實乃幸事。老朽忝為輔佐之臣,於其中竟無分毫助益,已然慚愧,今見其復,當為賀矣,焉能抱怨?
至於何以夜半趕工,據聞乃是西域騎兵急需具裝以降低傷亡,因此按仿京華章程,做了個名為『三班倒』的制度出來,加急製造騎兵甲冑馬具,以平邊陲之患。」
來人哈哈一笑,道:「聽說沈閣老自回京以來,安做『舉手閣老』,不問政事久矣,卻不料朝廷大小諸事仍在閣老丘壑之間……嘖嘖,看來閣老並不似旁人所見一般,真箇服了那位攝政公爺嘛!」
「護軍此言謬矣,老朽雖不問事,終歸人還在閣,焉能兩眼一抹黑?」沈一貫輕輕搖頭說道,頓了一頓,又道:「護軍漏夜來訪,想來不會是專為恥笑老朽吧?」
兩聲「護軍」,道出了來人身份。所謂「護軍」,乃是以唐朝「護軍中尉」雅稱變化而來,此職在唐中後期往往特指「神策軍護軍中尉」,而神策軍則是當時朝廷的中央禁軍。由此類比,在大明掌握所謂「中央禁軍」的宦官,也就被雅稱為「護軍」了。
誰是掌握中央禁軍的宦官呢?自然是御馬監掌印大太監。因此,來人的身份便在這兩聲「護軍」中顯露出來,正是李文進。
李文進呵呵一笑,道:「沈閣老近日雖是遭了些許打擊,但朝中門生故吏遍天下,又何必如此自鄙?說起來,真要自鄙的,反倒是咱家才對。」
沈一貫微微挑眉,但馬上搖頭道:「護軍此言真是令人詫異……您手握禁軍,又掌皇店、馬場,可謂兵權財權俱在掌握。況且護軍乃今上親舅,慈聖皇太后跟前寵弟,所謂自鄙之說,委實令老朽無言以對。」
「誒,閣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文進長嘆一聲,做出一副憂慮萬分的模樣,黯然道:「咱家雖然素無大志,但老了老了,總也還想著再進最後一步,也好安心告老。可惜,如今這張老臉不好用了呀……」
李文進唉聲嘆氣地唏噓了一番,又接著道:「那位攝政公爺寧可從南京扒拉來一個後生小輩,也不肯讓咱家被人叫一聲廠督,真是枉我當年還多次出手相助於他。
不僅如此,咱家那大外甥也忘了舊日之情,非但不顧咱家心意,將廠督一職做了人情給那位攝政公爺,甚至還愈發重用起劉平那小兔崽子來,打算讓他接替咱家這護軍之職……
閣老您看,相較於依舊門生故吏遍天下的您老,咱家這孤家寡人的,一旦失了聖眷,可不是更讓人糟心麼?」
沈一貫心中有些驚訝,田義被高務實推薦為東廠提督一事他是知道的,但李文進覬覦此職他卻不知。按照他一貫的看法,東廠提督雖然極具權柄,但相較於御馬監掌印而言,財權方面反而大大不如。李文進愛財,按理說應該更安於繼續做他的護軍才對,想不到他居然想做廠督?
不過,此事只是李文進一面之詞,是否為真尚且難說,但他說皇上有意讓劉平取代他的御馬監掌印之職,這一點倒是真有可能。畢竟劉平現在打理著南洋的八萬頃皇田,據說每年為內帑進獻甚多,而且還在逐年提高。
按著這一趨勢,皇上有意讓他取代李文進做御馬監掌印大太監好像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御馬監本來就掌著內廷在宮外的財權。
沈一貫心思電轉,忽然明白李文進為什麼急了。失去御馬監掌印大太監的職位,不僅是失去了巨大的權柄,而且也失去了一個極易撈錢的位置。更何況以他財中餓鬼的風格,做了這麼些年的御馬監掌印,鬼知道御馬監如今有多少爛帳難以敉平。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忽然讓劉平取代他,而劉平又不管不顧的查帳……嘿,只怕慈聖皇太后那裡都要黑下臉來罵他一頓了。至於皇上這邊麼,可不好說會是如何反應呀!畢竟皇上對錢財可也看得緊要呢。
「老朽近來無心他事,還真不知內廷之中有如此多的變化。」沈一貫露出一副同病相憐的模樣,苦笑道:「不過,護軍來老朽處說這番話,似乎也無用處。老朽如今一心待黜,縱使有心幫護軍一把,卻也無此本事呀。」
李文進搖了搖頭,道:「雖說你我如今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卻也未必只能束手待斃。那位攝政公爺雖然權傾天下,但他這些年來動不動就擅改祖宗舊制,早已是仇敵滿朝。
若是尋常時節,大伙兒確實奈何不得他,只能任由他作威作福、擅權亂政。不過,眼下卻有一個極好的機會,只要你我……及另一些貴人聯手,就能趁機一舉將其拿下,從此撥亂反正,還朝廷一個朗朗乾坤!」
沈一貫眉頭一跳,卻裝作一副聽不懂的模樣,詫異道:「護軍此言從何說起,難不成是因為他今日小恙?我勸護軍莫要操切,須知此人素來強健,多年來百病不侵,如今他年未不惑,恐怕只是因著突然變天而偶感風寒,堪堪地將養兩三日,便即無礙了,又哪裡算得上什麼機會?」
「機會麼,既要天予,亦要人爭,豈有坐等兔子撞死在跟前的道理?」李文進微微眯起眼睛,道:「閣老說他或許只要將養兩三日便可無礙,咱家就權當真是如此吧,不過……倘若這兩三日之間,咱們就能成事呢?」
沈一貫眼角猛跳,一顆心也懸了起來砰砰直跳,但面上卻依舊繃著,深吸一口氣,問道:「哦?卻不知護軍有何妙法,能在這兩三日之間顛倒乾坤?」
李文進見他上鉤,反而不急著說自己的妙法了,倒過來問道:「法子自是有的,不過閣老稍安勿躁,咱家有件事得先問一問閣老……」說罷便不再開言,只是看著沈一貫,等他主動接茬。
沈一貫心中暗罵,但還是忍不住道:「護軍請問。」
「是這樣,」李文進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道:「若皇爺忽然有個不忍言之變,臨崩前留下遺詔,以太子過於年幼……或者隨便什麼由頭,下詔廢太子而立福王……您看朝中能有多少官員支持此舉?」
沈一貫大吃一驚,猛地站了起來,大袖一揮:「不可能,絕不可能……我是說,朝中不可能有人支持!」
李文進冷冷地看著他,問道:「為何?」
「太子乃是嫡子,名正而言順!」沈一貫長出一口濁氣,無奈道:「護軍莫不是忘了,當初高日新之所以能贏得國本之爭,靠的就是這個『嫡』字!我心學派當時力推皇長子而摒皇三子,本已逐漸占據輿論上風,也正是因為皇嫡子誕生,這才被他一舉逆轉,從此在各個方面都被他壓著一頭,終於淪落至此……難道護軍從中還看不出來,這名正言順有麼重要麼?」
「哦,咱家明白了。」李文進居然面不改色,反而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家修改一下說法……倘若不僅皇上駕崩,太子也意外夭折呢?此時,閣老是否能讓朝中百官贊同福王繼位?」
沈一貫震驚異常,他當然知道李文進的「倘若」意味著什麼,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略一沉思之後就搖了搖頭,道:「不能。」
「為何?」李文進追問道。
「高日新。」沈一貫冷冷地道:「如今這朝中百官,已經高日新數次清洗,即便老夫能說服剩下的一些心學官員,聲量也遠不如他那一邊。更何況,若真發生護軍所言那些大事,恐怕朝中局勢也已不是光憑聲量就能決定。
彼時彼刻,能調動京北大營禁衛軍的,只有高日新;能讓五軍都督府諸位勛貴言聽計從的,只有高日新;能讓京師各大報業操弄輿論的,依然唯有高日新。
如此局面,護軍以為老夫能做什麼?甚至,老夫斗膽問一句,彼時護軍自己又能做什麼?難不成護軍能保證,那近七萬天下精銳的禁衛軍,居然打不破這京師城門?」
啪!啪!啪!啪!
李文進撫掌贊道:「閣老果然英睿,一眼看破此中兩大關竅。」
沈一貫卻冷著臉道:「既然護軍也知道只要高日新還在,禁衛軍又聽命於他,事情就根本成不了,那卻為何還要開這等玩笑,莫非是來消遣老夫?」
李文進輕哼一聲,冷笑道:「那咱家若是敢說,這兩三日之間禁衛軍不會有何異動,而高務實……縱然不死,聲音也出不了靖國公府呢?」
——
PS:昨天兒子發燒嘔吐,忙了一晚上,今天他略有好轉,但也是咱兩口子伺候著。誰料到了晚上,他媽媽也說有症狀了,現在在懷疑這波是甲流還是新冠……我剛才跟她說,按照前兩年的規律,你倆鬧完估計就要輪到我了。
唉,不是,我前不久才剛病過,不會真的又來一次吧?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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