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棘手

  這內侍的聲音不算很小,遠處的官員們可能聽不太清,但內閣和六部堂上官這一批人卻是完全聽得一清二楚的,當下就是人人色變。

  皇長子「有恙」其實不是新鮮事,這位小爺可謂是經常「有恙」,主要是這次「有恙」的程度只怕有些嚴重,否則何至於兩宮太后連同皇上皇后都趕過去了?

  這其中又尤其以皇帝為最——他可是扔了常朝不顧而去的,可見情況緊急。

  申時行等人都震於這句話,一時全都有些驚呆,沒有立刻說話。

  誰料高務實突然喝問道:「眼下皇長子並非太子,皇上豈可因此置百官於不顧,卻去了鍾粹宮!還有,本部堂方才叫你至少請得皇上口諭,你可請到?」

  高務實不僅在朝中很少疾言厲色,在宮中多年更是從來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此刻忽然喝問,驚得那內侍慌忙下跪,口中道:「有,有皇爺口諭!」

  申時行這下也反應過來了,立刻跟著喝問道:「那還不說!」

  那內侍忙不迭就要開口,誰知道高務實卻一擺手:「既是皇上口諭,站起來說。」

  申時行聽得一驚,背後忽然冒了一陣冷汗。好在那內侍被他們倆個嚇傻了,也沒多想,連忙站起來道:「是,是……皇爺口諭:外廷讓申先生看著辦,你把高宮保請來。」

  這話有點意思,內閣幾位閣老面色各不相同,但都不肯先說話。高務實微微蹙了蹙眉,也沒答話。

  王家屏這時卻忽然道:「既然皇上有了諭旨,且按皇上的意思辦就是。元輔,你看這常朝還要繼續麼?」

  申時行看了一眼站在遠處喝風的百官,心知繼續是肯定不能繼續的。本來常朝之上一般也不會說什麼要事,現在皇上又不知道還能不能趕過來,繼續讓百官呆在這裡的話,只怕真要凍死幾個,那到時候就成了他申時行的處置不當了。

  「司禮監派人宣告一聲,就說皇長子臨時有恙,皇上愛子心切,已囑內閣取消今日常朝,命百官依制退朝。」申時行終於做了決斷。

  依制退朝,那就是該磕頭的還得磕個頭,高務實也就先回列了。

  不過禮儀告畢之後,高務實還沒隨那內侍而去,申時行卻主動走了過來,招呼了高務實一聲,然後道:「求真,你方才所言……是不是有些欠思量?」

  「學生不知元輔所指為何,還請元輔見告。」當著外人的面,高務實就不叫申時行「師相」了,以免讓人真把申時行跟他當成師生看。吧書69新

  申時行可不信高務實不知道他言下之意,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皇長子雖未正式冊封,但如今皇后無嫡子,皇長子豈不就如太子一般?你怎可說皇上因此放棄今日常朝是『棄百官於不顧』呢?」

  高務實平靜地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皇長子固然身份特殊,但一日未獲冊封,便一日不是儲君。既不是儲君,則只是陛下一子而已,其有恙只是家事而並非國事,學生以國事責陛下,不知有何不妥,請元輔指點。」

  申時行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並無不悅,只是仔細看了看高務實,然後輕聲道:「求真此言,果責陛下乎?」

  不等高務實回答,他卻輕輕一甩袍袖,施施然走了。

  許國跟著上前,看了高務實一眼,微微一笑:「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莫要衝動。」

  高務實剛點了點頭,張學顏和吳兌也上前了。

  張學顏沖他輕輕點頭,道:「以國事責陛下,於理自然相符,不過眼下皇上未必聽得進去,不如等事情稍緩,再諫不遲。」

  吳兌也道:「這事可能出得有些急,皇上或許也是沒來得及多想,你也莫要太過苛責了,且先弄明白髮生什麼事再說。」

  高務實笑了笑,謝過兩位閣老的提醒,王家屏也正好經過,朝他點頭道:「從前只見高龍文之才,今日方識高龍文之節,不錯,不錯。」

  王家屏臉上並無笑容,但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抹難得的激賞。

  高務實微微欠身,王家屏沒有多說,直接走了。

  閣老們都走了,接下去便是大小九卿等,高務實和梁夢龍等人拱手示意了一下,便跟著那內侍往後宮而去。

  在路上,高務實本打算問一問那內侍後宮中的情況,誰知內侍剛才被高務實催著去請旨,其他事根本沒心思多管,幾乎一問三不知。高務實無法,只好決定見招拆招。

  等到了鍾粹宮外,他便發現兩宮太后和皇帝、皇后的儀仗果然都在,心裡不禁暗暗嘀咕:原歷史中朱常洛雖然幼時多病,不過至少肯定是沒死的,怎麼這次鬧出這麼大的事來,可別是要死了吧?

  朱常洛要是死了,那將來繼位的豈不是就成了福王?哦,不對,只要能說動皇后接受李時珍的治療,到時候產下一子養大成人,就還是沒福王什麼事……

  「務實,來這裡!」

  高務實正走神間,忽然聽得朱翊鈞的聲音在一邊響起。→他轉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進了鍾粹宮,朱翊鈞正在興龍殿前左側的那棵大樹下站著,臉色看起來並不太好。

  「皇上怎麼在這?」高務實說著朝後殿努了努嘴:「兩宮和皇后娘娘都在聖哲殿?」

  這鐘粹宮是朱翊鈞當太子時的住所,高務實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此宮前殿叫做興龍殿,後殿叫做聖哲殿。前殿興龍殿是朱翊鈞當年讀書的地方,後殿聖哲殿則是他的居住之所。

  皇長子朱常洛本來不住這兒,而是和他母妃王恭妃一起住,但前次出現第一次國本之爭的跡象,事情雖然被壓下去了,但後來申時行還是說動了朱翊鈞,讓他把朱常洛的住處換來了鍾粹宮。

  當時申時行的理由很有他的個人風範。他告訴朱翊鈞說,現在百官很重視這件事,但皇上不想這麼早冊封太子的理由我也理解了,如今不如雙方各退一步:皇上這邊可以用皇后還年輕的理由堅持不冊封,但為了安百官之心,不如請皇長子暫居鍾粹宮。

  申時行表示,如此一來,既不必擔心皇后將來誕下嫡子之後需要廢立儲君,又可以確立皇長子的特殊地位,讓百官不必為了國本不定而憂心忡忡,庶幾兩全其美。

  其實說起來,申時行的這個主意的確挺聰明,他實際上是鑽了制度和習慣之間的漏洞,因此朱翊鈞聽了也覺得頗有道理,當下便同意了。

  但事後才得知消息的高務實很清楚,朱翊鈞這是上當了。

  本來,朱翊鈞的本意的確是要等皇后生下嫡子,但他還有衍申意義,就是外廷不要插手我確立誰為儲君這件事。

  結果被申時行這麼一搞,實際上他的立場就顯得沒有那麼堅決了——讓朱常洛住進鍾粹宮難道不是一種對百官的退讓嗎?

  鍾粹宮是他自己的「潛邸」,現在給了朱常洛,正常人都知道要怎麼理解。

  高務實唯一不能確定的,只是申時行這麼做究竟只是他個人作風的習慣性展現,還是本身就包藏禍心,讓皇帝悄然退讓,讓百官覺得只要繼續努力,就能逼得皇帝最終完全依照他們的意見行事。

  這個懷疑,高務實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

  此時朱翊鈞聽了高務實的話,沒好氣地道:「我去聖哲殿做什麼,我又不會看病,湊在那兒也是礙事。」

  咦?

  高務實聽出他的語氣不對勁,試探著道:「兩宮和皇后……」

  「兩宮自然是急得不得了,皇后歷來孝順,就跟著去了唄。」朱翊鈞輕哼一聲:「外廷怎麼樣了,散朝沒有?」

  高務實答道:「散了,申先生說奉口諭命百官按制散朝。」

  「那還好。」朱翊鈞鬆了口氣:「我在這兒都覺得冷,來朝的臣工只怕還有些連東西都沒吃,吹了這麼久的風,可別凍倒幾個,到時候又說我這做皇帝的不體恤下情。」

  我還以為您老真關心臣工呢,原來只是擔心自己挨罵?

  「你冷不冷?」朱翊鈞順口一問,又自己搖頭道:「哦,你應該不冷,我記得你一直不怎麼怕冷。」

  高務實忍不住一笑:「臣年輕,吃飽了就不冷,再說也穿得多。」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道:「外面有什麼議論嗎?」

  高務實忽然正色起來,肅然道:「旁人倒似乎沒有太多議論,不過臣議論了。」

  朱翊鈞果然一怔,詫異道:「你議論?和誰議論?議論什麼了?」

  高務實退後兩步,拱手道:「臣有諫。」

  朱翊鈞忽然伸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且慢,先讓朕猜上一猜……你是不是要說,朕不該放著常朝不顧,先來鍾粹宮?」既然高務實說要進諫,朱翊鈞就不再自稱「我」,而正式用了「朕」。

  高務實道:「皇上既然知道……」

  「你再等等,朕也有一問,要先問你。」朱翊鈞微微眯起眼睛,朝聖哲殿努了努嘴:「太后忽有懿旨,召朕侍奉在側,此時朕是該先侍奉太后,還是該先去常朝?高宮保可有道理教朕?」

  高務實一怔,心說原來你是被太后叫來的,不是自己急著來的?

  不過既然是這樣,那情況就不同了,他輕嘆一聲:「倘是如此,皇上的確是該先來侍奉太后左右。」

  朱翊鈞露出笑容,卻還不依不饒地問道:「是什麼道理?」

  「皇上先是身為人子,而後才是皇上。正如我朝官員,若父母有召,哪怕官居一品,也得辭官歸里,親奉雙親於堂上。再者,即便身為皇上,須知太后亦是先帝敵體,敬太后即敬先帝,皇上仍該先太后而後百官。」

  朱翊鈞頓時笑了起來,然後一攤手:「那麼現在你還要諫言麼?」

  誰知高務實仍然點頭,道:「是,臣還有諫。」

  朱翊鈞一怔,詫異道:「這又是何故?」

  高務實道:「皇上先太后而後百官,於情於理都沒有過錯,不過皇上在來侍奉太后之前,仍該派人知會百官,亦或者至少知會內閣知曉其中緣故,同時命申先生酌情處置,方是萬全之舉。」

  朱翊鈞沉吟了一下,點頭道:「好吧,你說得有道理。」他看了一眼周圍,見內侍和宮女們都離得比較遠,這才接著道:「求真,不瞞你說,我當時頗不高興,因此做得不太周全,倒不是故意把百官晾在一邊。」

  高務實只點了點頭表示了解,卻並未說話。

  朱翊鈞嘆了口氣,搖頭道:「常洛是我之子,我也不是不關心他,但他……既非嫡子,身子骨看來也不甚強健,豈是儲君之相?我實在不願因為他這點事耽誤了常朝。

  但太后總以為眼下只有一位皇孫,必須看得要緊些,以至於今日原本不過一點小事,卻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唉,我總擔心再這樣下去,外廷只怕會要借太后之勢來要挾我……你有沒有什麼主意?」

  高務實皺了皺眉,思索了片刻,道:「說一千道一萬,也不如皇后誕下龍子。」

  朱翊鈞一聽這個就有些泄氣,有些煩惱地道:「皇后千好萬好,就是太在乎旁人的看法,我去坤寧宮稍勤一些,她就恨不得往外趕人才好,你說我有什麼法子?」

  這尼瑪……你們夫妻間的閨房事,難道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出主意?我是不是也管得太寬了啊?

  高務實腦子裡冒出這個想法之後,忽然想到:咦,朱翊鈞這個說法有點問題啊,難道皇后真的只是出於「在乎旁人看法」所以「趕人」?

  他忽然想到一種實在不便談及的可能:該不會是朱翊鈞和皇后第一次圓房的時候過於急躁,皇后那邊只感受到了痛苦,根本沒有什麼閨房之樂吧?

  這個情況雖然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但也的確是很有可能的,畢竟皇后大婚的年紀按照後世來算,根本就還是個未成年的小蘿莉。當時朱翊鈞雖然理論上應該不是初哥了,可顯然也還談不上經驗豐富,況且他的身份擺在那兒,估摸著也不太可能考慮對方的感受,於是……

  高務實雖然一貫以多智著稱,但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也覺得甚是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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